第 16 章
高郵卷|第九章 江寧織造府的粟娘(下)

  齊粟娘自然不會再讓十四爺找到機會擺他的主子款,一步不離地跟在太后身邊,小心地跟著嬤嬤們做事。那些嬤嬤們見她慇勤小心,不是個得了便宜便要上臉的,看著太后的意思,便也慢慢帶著她端茶倒水,奉食捧果,幾個十五六歲的女官漸漸也和她說笑起來。

  崑腔班子謝恩退了,戈腔班子上台,太后看了一回戲,嫌花園裡鬧得慌,回了屋裡休息。不一會兒又想尋人說話,齊粟娘便跟著玉嬤嬤到花園子裡去傳召八位二品、從二品誥命伴駕。

  八位誥命分別是河道總督夫人、漕運總督夫人、中河標副將夫人,以及另五位省督夫人,娘家亦多是滿人八旗裡高門大戶。聽得太后傳召,俱是歡喜領旨。

  阿山的夫人覺羅氏是宗室出身,在京裡的時候便常在太后面前侍奉,知道玉嬤嬤是太后倚重的人,不比別人,笑著問好,說了聲:「賞。」跟著的丫頭自有眼色,慇勤奉上紅緞釘金錢的荷包,便是齊粟娘也沒有落下。

  齊粟娘一呆,看看玉嬤嬤,見她微微點頭,便行禮謝過,收了起來。不多會,八位誥命俱都賞了。

  齊粟娘站在皇太后身後,聽著她與誥命們閒談,方知道阿山乃是隨康熙平過三藩,打過噶爾丹的大將,行軍打戰很是得康熙賞識。她想起十四阿哥做的沙盤,心中輕輕一鬆,這位小爺雖是越來越驕縱了些,卻還是和以前一個樣。

  太后說了一會兒便又乏了,齊粟娘侍候著幾位誥命出了正房,遠遠便看到桃紅柳綠之中,絲竹宴席之上,一位長著絡腮鬍子,高壯身形,眉眼卻有些陰鷙的二品高官緩緩說著什麼。十四阿哥端著酒杯,仔細傾聽。分坐兩邊的大阿哥與八阿哥一面微笑看著兩人,一面低低細語,想來那二品官便是兩江總督阿山了。

  齊粟娘微微一笑,八爺雖是厲害,對兄弟卻是好的,聽說他打小養在大阿哥母妃宮裡,母家也是姻親,果然和大阿哥情分不同。他平日裡待人接物謙和有禮,便是她先入為主,存了防備之心,稍不留神,怕也是要被他懷柔了去。

  待得君臣興盡,太后安寢,齊粟娘回到自個兒房中,打開荷包一看,裡面滿滿是瓜子金。

  第二日,皇太后親自選了兩個嬤嬤調教齊粟娘,教她官宦之家貴族女子應習的各種禮儀,卻又不太強求,只當是個遊戲。各位宮妃不時過來看著,笑得合不攏嘴。齊粟娘心中惱怒,大不願被人當猴兒耍,只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就算她有本事獨個兒逃出戒備森嚴的江寧織造府,也不敢帶累了陳演,只得忍了又忍。

  至於皇太后讓玉嬤嬤教她大宅門裡年節喜喪應送往來的規矩,管理內宅妾僕的手段,更是讓她又鬧心又無趣,時常被玉嬤嬤當著太后的面,教訓她蠢笨呆愣。皇太后只顧著笑,卻也不嫌她,反倒時時賞她東西。

  十四阿哥再沒有來找過她,她也懶得琢磨這孩子,只是求著皇太后,想等陳演回來,將隨身帶著的錢袋家用送去給陳演,免得他無錢度日。

  皇太后聽她說起此事,不免好笑,倒也可憐這兩個相依為命的孩子,道:「你進宮那會,他已經到皇上跟前了,哀家讓人去喚他。」派了個老嬤嬤跟著,讓齊粟娘在織造府的角門上和陳演說了幾句話。

  陳演仍是穿著一身江青粗葛袍,腳邊放著一簍子高郵雙黃鴨蛋,接過齊粟娘遞來的蓮枝錢袋,摸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出來,又將餘錢塞了回去,照舊遞給粟娘。

  齊粟娘搖頭道:「頭回上京,再沒有梅先生的別院可以借住,一百兩哪裡夠使的?」說著,又將錢袋遞了出去,「你已是九品,到了京城還要制兩季朝服、吉服、打朝帶、做官轎,便是常服也要做幾身新的,或是還要參拜上司,約請同僚,雇小廝跟從辦事,哪裡不要錢?」她在御船早看得官員們的派頭,日日裡都是和那些辦差下人相處,這些官道上的雜事兒倒也知道不少。

  陳演愣了愣,遲疑道:「我並不在京裡住,我打算住到直隸通州永定河南岸的河道官署裡,一面治河,一面替你尋找父母。官袍是要制的,其餘的——我若是實在缺了,總是能找你要的。」

  齊粟娘看了看他,低聲道:「永定河有多長?」

  陳演立時答道:「永定河起源於蒙古境內,經山西、直隸至天津衛直沽口入海,全長——」見得齊粟娘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連忙住口。

  齊粟娘嘆了口氣,道:「也是我想差了,若是你治河,必要先踏遍永定河全段河道,哪裡又會常住在官署。我在裡頭,什麼都不缺,你在外頭,自然都是缺的。」說罷,將銀票全部取出塞到他手上,只留個錢袋兒放回懷中,道:「拿著吧,若是急用,哪裡能又回京城要的?宮裡只怕比江寧織造府更不方便。」一邊說著,把一雙鞋子遞了過去,「我房內小抽箱裡有兩雙,床頭枕箱裡還有一雙,你先尋出來用著,這一路回京,我還能再趕幾雙,到時托秦順兒公公給你。」

  陳演慢慢伸手接了,半晌方道:「永定河南道官署雖在直隸通州,離北京城只有幾十餘里,快馬一天便可以來回。只要你托話給秦順兒公公,我立時趕回來……」

  齊粟娘微微笑著「我若是有事,自然會託人去請你。」看了看五步外的嬤嬤,悄聲道:「陳大哥,治河自是最要緊的,只是你若是尋我家人,切切要記得早早把我接出去。」

  陳演凝視著齊粟娘,也壓低聲音道:「我再不忘的。」

  齊粟娘聽得他這句話,心中微微一跳,只覺心底泛出絲絲酥軟之意,似有若無,不由得慢慢咬了下唇,瞅著陳演,陳演也一般兒瞅著她,突地那嬤嬤重重一咳,兩人頓時慌了手腳。齊粟娘急急接了陳演遞過來的一簍子高郵雙黃鴨蛋,叮囑道:「家裡還餘下的,記得尋個時機送到阿哥們和張大人府上去,原不為別的,只為盡了禮數,免得——」

  陳演微笑點頭,道:「你放心,既是你說的,我自然做的。」齊粟娘抿嘴一笑,轉身跟著嬤嬤去了,走得十餘步開外,忍不住回頭看去,陳演仍站在角門前看著她。

  到了五月初二,康熙起程返駕,除陳演、齊粟娘隨返外,還欽命新任河道總督張鵬翮扈從入京。

  齊粟娘把舊棉衣、紫檀小盒、幾身衣物、小妝盒用包袱布收拾好,從艙房窗口看去,便見得陳演在碼頭上給皇上叩了頭,騎上御賜的俊馬,勒馬在原地打了個轉,看了御船一眼,便揮鞭策馬向北急馳而去。

  齊粟娘微微一嘆,卻聽得同屋女官蕊姑笑道:「難怪皇上寵愛,竟是京城也不去走一走,就直赴永定河河道官署。皇上聽說他要單身獨騎沿永定河而上,勘測水形地勢,還特地賜了御馬。粟娘,你真是好福氣,他方才定是在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