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兩人收拾起床,齊粟娘起身一看,蓮香早舀了熱水放在門口,倒讓她紅了臉,連忙取了回內間,與陳演一起清洗乾淨。她正要扶著陳演起身,蓮香又在窗下喚道:「夫人,飯菜都涼了,奴婢取走熱一回可好?」
齊粟娘連忙道:「不煩姑娘了,我自己去熱就是……」
蓮香在外頭恭敬道:「我家老太太說了,奴婢在一日,就侍候夫人一日,夫人歇息著,奴婢進來端菜。」
齊粟娘低聲笑嘆道:「若天下的丫頭都是蓮香這樣貼心兒的,我也恨不得多弄幾個放屋裡了。」陳演亦笑道,「若是有丫頭像蓮香這樣能和你時時說得上話,見著她比見著我還樂意,我立時買了進來侍候你。」揚聲道:「勞煩姑娘了。」
過得半月,陳演的腳傷已是全好,齊粟娘自然要備上厚禮到許老太太和相奶奶府上拜望。她毫不意外地在許老太太屋裡看到了「正巧」回娘家的汪縣丞夫人,笑著說了一回閒話,著實誇獎了蓮香,送了她不少梯已首飾、時興脂粉、她婉拒了許老太太要將蓮香送給她的意思,只請汪夫人無事時常去走走,便辭了出來。
「夫人,雲典史府上在城東的胭脂巷。」王捕頭揭簾請齊粟娘上轎,「前日小的已按夫人之命提前知會雲府了。」頓了頓,猶豫道:「現下雲大人似是正準備宴客,請的是……」
齊粟娘看了看天色,不過是近午,天空便被冬日濃雲遮擋得晦暗,從天邊刮來的風乾寒異常,卻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正是宴客的好時候。她摸了摸袖中的工程圖紙,「王捕頭不用擔憂,我們就去吧。」王捕頭放下轎簾,一揮手,轎伕叫了一聲「起轎——」便抬著錫頂拱蓋的綠呢大轎向胭脂巷而去。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官轎便在典史府門前停下,雲典史與相氏一起迎了出來,連連請罪,「下官家中正在宴客,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齊粟娘攜著相氏的手,邊走邊笑道:「原是我冒昧而來,叨擾大人和相姐姐了,不知府上請的是哪一位貴客?」
正說著,已是入了前門,繞過前門內福字照壁,果然見得石道盡頭正廳上,兩個高壯男子身影走了出來。為首男子身形頎長,頭戴寶藍錦暖帽,帽頂一顆玉珠,尺許長的鮮紅纓絡灑然垂於腦後。他身著簇新寶藍八團大襟翻毛開叉長袍,外罩深藍玉紐馬褂,腰上五綵鸞絛掛了一個銀穿心金裹面的香茶袋兒,這般風流貴介裝扮柔和了他身上的煞氣威風,不認得是漕幫清河大當家,卻似走馬煙台的江南雅客。只見他遠遠施禮道:「草民等見過夫人。」
身著黑風毛長袍,外罩熊皮襖子的黑臉壯漢規規矩矩低頭站在他的身後,一聲不吭。
齊粟娘腳步一頓,輕瞟相氏,見她對這兩個男子全無迴避之意,知曉必是平日裡時常來往,便笑道:「果然是連大當家和李二當家,快快免禮。」
相氏看了看齊粟娘的臉色,小心道:「連大當家是拙夫密友,甚少避諱。宴席未開,若是夫人不棄,還請一起入席。」
齊粟娘點頭笑道:「原是患難中的舊識,早想探問一二,只是不便。今日既有此良機,自然從命。」
雲典史受了連震雲之托,尋時機為李四勤作魯仲連,他那日見識了縣台夫人膽色,又看著她和李四勤說話的情形,向李四勤細細問了四年前在江寧逃災的過往,便料著縣台夫人斷是不會記恨,反倒會對李四勤另眼相看。卻愁縣台夫人極守規矩,無事絕不出門,男客也沒得上門請見的道理,想賠個罪也見不著面。正巧前日縣台夫人差人提前知會要上門回拜相氏,他知曉是唯一的機會,暗中知會了連震雲,如今聽得縣台夫人的口氣,更是心中大定。
雲府下人在廳上擺了一座黃梨木蘇絹屏風,上繡落花流水春意圖,屏風前後各擺一桌,廳中四角各置一大盆銅炭火,將廳內烘得乾熱。
屏後一席,四碗八盤,十般細果,金華美酒,是相氏相陪齊粟娘,齊粟娘面向屏風。
屏前一席,亦是四碗八盤,十般細果,金華美酒,是雲典史相陪連震雲和李四勤,連震雲面向屏風,李、雲兩人側坐。
待得酒菜擺好,雲典史將丫頭小廝揮退,並閉前後廳門,
相氏勸了兩回淮揚菜,雲典史在外頭也巡了三回金華酒,眾人慢慢停下了筷子,齊粟娘笑道:「前幾日收到兩位當家的禮,卻是破費,這次若無連大當家和李二當家相助,拙夫性命難說,妾身在此敬兩位當家的一杯。」相氏連忙替她倒了杯酒。齊粟娘含笑謝了。
連震雲透過屏絹上紅豔的桃枝花蕊,見得屏風後那婦人十指纖纖,取酒在手中,虛虛一敬,在唇邊慢慢喝了。連震雲亦端起酒杯,一口喝完,笑道:「夫人義烈之舉,草民等極是欽佩,微末之事,不敢居功。」頓了頓,道:「舍弟往日多有得罪,還懇請夫人恕過。」說罷,轉頭道:「二弟,還不敬夫人一杯?」
齊粟娘透過蘇絹上碧波清流,見屏風後那黑臉漢子聽話地捧起酒杯,死死板板地道:「草民無知,冒犯夫人,還請夫人大人不計小人過,恕過一回,草民感激不盡。」便知道這話兒斷不是他自個兒想的,必是連震雲所教,不由一笑,舉起方倒滿的酒杯道:「二當家說哪裡的話,二當家是個好心人,當初是妾身得罪了,還請二當家不要見怪。」
李四勤原是提著一顆心,聽得齊粟娘此話,頓時鬆了口氣,豁開大嘴笑了出來,「俺沒有見怪,你一個女人,不使那些不入流的陰招,哪裡鬥得贏——」
連震雲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罵道:「閉嘴。」雲典史連忙端起酒杯,笑道:「夫人降臨寒舍,蓬蓽生輝,下官夫妻在此敬夫人一杯。」
齊粟娘見得相氏站起敬酒,連忙按她坐下,笑道:「雲大人太客氣了,相姐姐宅心仁厚,時時照撫妾身,原該是妾身敬兩位才對。」
雲典史大有面子,呵呵直笑,眾人一起喝了,把往事揭了開去,座中之人皆舒了一口氣,氣氛更是輕鬆。齊粟娘與相氏竊竊私語,說些女人閒話,外頭不時冒出李四勤的大嗓門,頗不寂寞。
連震雲雖與雲典史、李四勤笑談,卻一直留意屏風後那婦人,她不出內宅,更不會見男客,過了今日,怕是再難有機會。她去許府裡回拜未曾提前知會,來雲府卻早早通了氣,總是有些意思……
寒氣透過門縫滲了起來,外頭飄起了大雪。連震雲微微一笑,正要開口和雲典史商量去後花園暖亭裡賞雪景。忽聽得屏風後衣物摩擦之聲,他不著痕跡轉眼,看得金蜂盤繞的緋紅桃花屏絹後,高挑身影站起,隱約聽得告罪聲,便知那婦人要離席更衣。聽得她笑謝了相氏的陪送,相氏起身走向廳後,想是去喚引路丫頭。
「老雲,這才幾杯?叫你家的下人換大碗來,小氣巴拉弄這個破杯,你到壇裡的時候,俺何嘗這樣待過你?」李四勤顯是因著心裡鬆快,精神頭越發足了。
雲典史哈哈大笑,起身去開前廳門喚人。連震雲盯著屏風後那婦人的身影,見得她似也在側耳傾聽外頭的動靜。
待得雲典史離席,那婦人走了兩步,堪堪走到屏風左頭桃花下。那婦人沉香色細葉展枝寬幅裙邊露出一角,撒在梨木屏風柱腳邊,烏黑雲發上的如意金釵頭反射著炭火光,閃了半閃。
連震雲心一動,眼一顫,不自禁站起。
連震雲看了看正在猛灌酒的李四勤,悄悄離席,方走近屏風,便見得那婦人從屏風邊露出半邊面來,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