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清河卷|第十八章 連家後宅的蕊兒(下)

  齊粟娘和相氏用了一些冰果,相氏的丫頭錦兒走上來,洗了手,去了殘汁,蕊兒和梗枝回後院去侍候連震雲吃飯。

  相氏抰了一筷子糟鵝掌,嘖嘖道:「沒想到竟是這般富貴?連大當家得有多少身家才撐得起這般的用度?」齊粟娘吃了幾口,沒有答話。

  相氏親手倒了酒,嗅了嗅,竟是極上品的葡萄酒,笑道:「我在家也時常陪老爺喝幾盅,夫人,咱們也樂和樂和。」

  齊粟娘甚少見相氏如此,知道她難得自在,笑著取酒敬。兩人人一邊吃一邊說笑,不一會兒把銀素壺兒的酒吃了個底朝天,齊粟娘還未如何,相氏就有些眼迷,齊粟娘和錦兒連忙扶著她到了中間暗房裡,讓她在黑漆縷金涼床上躺下,錦兒睡在床踏上守著相氏。

  齊粟娘見得半葉把食盒等收拾了去,便也轉到了鳳求凰寒絹屏風後,放下白紗帳幔,躺倒在歡門描金雲母涼榻上,搖著手中的白紗扇兒,嗅著滿室的荷香,慢慢睡了。

  足睡了一個時辰,蕊兒才進來侍候起身洗臉,一邊卷帳一邊笑道:「這酒兒後勁大,相奶奶這會兒還迷糊呢,夫人的酒量倒是好。」

  齊粟娘也微覺頭疼,笑道:「一時忘形,貴府上的吃用俱是好生精緻。」

  蕊兒捧上錫盆面巾,「也不是向來如此,慢慢講究些起來,因著兩位夫人過來,特意又多用心了些。」

  齊粟娘淨了臉,待重整妝時,見得玉梳金後,捧上的亦是杭州關玉和的荷香粉,點頭道:「蓮香就愛這個,看來自不短了她的。」

  她梳洗完畢,持著白紗扇兒走到外頭,看著尤坐在床邊愣神的相氏笑道:「我地好姐姐,你地酒量可就這樣了。下會可得小心些。」

  相氏讓小丫頭侍候著洗了臉。上了妝。慢慢醒過神來。亦是笑道:「到底女人們一起作樂自在。平日裡我哪裡又喝醉過?一杯一杯地數著呢。」

  蕊兒忙道:「方才大河說。今兒船上新到了五花藥酒。又有一些新鮮時菜。聽說那五花藥酒是用桂花、梅花、菊花、桃花、李花泡製後埋藏十年而成。最能養顏活血。明日相奶奶和夫人再試試。若是好。帶些家去。也是我們爺一點心意。」

  相氏與齊粟娘俱是失笑。相氏持著蕊兒地手道:「我地兒。你們爺若是沒了你。這後宅裡更不成樣子了。蓮香性情好著呢。你們好好相處罷。」

  齊粟娘和相氏又忙了一下午。看得日頭偏西。相氏命丫頭到外頭去吩咐套車。齊粟娘想著幾日未見齊強。聽得梗枝說他就在前院李四勤房中喝酒。便趁著這空檔。獨個兒走出涼卷棚。穿過花園子。向前院走去。

  日頭雖是偏西。園子裡曬了一天地草地綠坪上仍是騰著熱浪。齊粟娘四面一掃。見得唯有假山邊樹蔭下地一條石徑清涼。便一邊搖著白紗扇。一邊上了石徑。

  這石徑不過是兩步寬。卵石鋪成。正在假山背後。隨著地勢高高低低。因著一直未向陽。齊粟娘走在路上只覺涼風習習。甚是怡人。沒料到被這涼風一吹。一股酒意上湧。她雖未迷糊。腳步卻有些沉重打顫。她擔心在這石路上摔倒。連忙扶著假山壁。站著定神。見著前面三步處有塊冒出地平石。扶壁過去。坐了下來。打算稍事歇息再走。

  「葡萄酒的後勁原有這般大麼……」齊粟娘輕笑著自言自語,「和哥哥一起喝金華酒時都未見如此……」說話間,她微微閉眼,以扇掩面,倚著假山石壁歇息。

  涼風陣陣,連震雲皺著眉,思索方才總壇裡傳來的消息,信步走在平日裡常行的陰涼小徑,連大河一聲不吭走在他身後,過得半會,忽地急走一步,極輕聲道:「大當家……」

  連震雲不耐煩地從沉思中回神,正要回頭,一眼看見十步外慵懶依坐在假山邊上的齊粟娘,只見她身上白線挑紗斜襟衫兒長到膝頭,其下桃紅百折紗裙子撒了滿地,雙目輕合,纖手中持著團團一張白紗扇子,微掩粉面,面上隱約帶了些微紅暈,如一株紅莖白花,在無人知曉角落中悄然開放,任人採摘。

  連震雲尚是頭回見她這般嬌懶情態,心中急跳,喉頭發乾,聽得連大河向後退避開去,定了定神,無聲無息地走了近去。

  連震雲站在齊粟娘面前,見她沉酣未醒,慢慢彎腰,細看她長眉杏眼,只覺湧入鼻頭的殘荷暗香中隱隱藏著一股淡淡的酒香,不禁啞然失笑。他知曉其酒醉,心中越發難耐,悄悄伸手,欲摘去她面上的白紗扇兒,忽見她睫毛微閃,似是將來醒來,頓時站直後退一步,咳了咳,

  :「夫人,可是身子不適?」

  齊粟娘的酒意漸消,醒了過來,忽聽得身邊有男子聲音,驚了一跳,連忙站起,定神一看,卻是連震雲。連震雲對蓮香所行之事若是前世裡,不用她不平,也是個重罪。這世裡,卻還要求著連震雲開恩給蓮香個名份,便是陳演和齊強,也覺著未必不是個好事。相氏和她也要操心蓮香是否在連震雲跟前得寵。這世裡的女子不由自主她早已知曉,但尋常之事忍忍也罷了,蓮香半點錯事未做,卻落得個這樣地結果,便不說蓮香這樣的品格兒,她心中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難過哪裡又能找得到地方說?不過只能哭一場而已。

  齊粟娘看著連震雲,他客氣問候,又是身為客人,不能得罪於他,只得自我安慰,他對蓮香尚算用心,平日裡也講禮數,不過是這世裡男子的性好漁色的毛病——勉強點頭笑道:「大當家府上的吃食甚是爽口,午間和相奶奶用了一些酒,妾身失禮了。」

  連震雲見得她唇角帶笑,雖還有些疏遠之意,但神情與離去許府時的冷漠相較,直是天上地下,已是意外之喜,連忙道:「諸事煩雜,辛苦夫人與相奶奶,些許酒食何足掛齒。夫人這是要去前頭?」

  齊粟娘點頭,「幾日未見兄長,想去探看一二,大當家,我哥哥可是在二當家房中?」

  連震雲笑道:「你今日是看不成了,午間漕上來了新酒,他和二弟貪新鮮,喝了大半罈子,沒料到那酒名兒雅緻,卻是個一飲就倒的,這會兒早睡得沉了。」

  齊粟娘微覺失望,卻也無奈,只得向連震雲微施一禮,便要返回,連震雲不捨她即走,連忙道:「夫人,震雲還未謝過夫人送圖之情,上回能得皇上青眼,全仗夫人五副簡圖……」

  齊粟娘聽到他提前此事,頓時一驚,把先時對他地不滿全推到一邊,伸指作勢,輕輕噓了一聲,「大當家,小心別讓人聽著。」

  連震雲見她面帶驚慌,知曉她愛惜名聲,不欲讓人知道她身為婦人精於旁道,也不欲讓人知道兩人私相授受,不自禁壓低聲音安慰道:「夫人莫怕,這四面無人能聽到,」頓了頓,「便是聽到了也不敢說出去……」

  齊粟娘看他一眼,悄聲道:「皇上聖明,那能僅看五副圖就讓賞了大當家七品頂戴?大當家原是人中龍鳳,騰達不過是早晚之事,與妾身又有何關係?只是——」連震雲聽她如此會說話,更是歡喜,見她神情,不由笑道:「夫人儘管放心,若有差遣,震雲敢不從命?」

  齊粟娘見他這般客氣小心,連忙搖頭道:「妾身哪裡敢差遣大當家,只是請大當家免了妾身地船費罷了,」微微一笑,「妾身自有本錢,至於貨源和出售——哥哥只有妾身這一個妹子,便是事忙,動嘴說上幾句也不麻煩地。」

  連震雲失笑,見她面色終是全鬆了開了來,言語間也少了些冷意,心裡一熱,不著痕跡走近半步,一邊看著齊粟娘的神色,一邊斟酌著慢慢道:「總壇裡來了消息,我現在兼掌揚州府漕事,揚州府富甲天下,人物風流,那邊的衣……」

  「揚州府!?」齊粟娘雙目大睜,心中喜到極處,「揚州府的鹽若是能偷運出來,豈止是十倍之利?大當家,你……你千萬要把這個美差給抓住了……」

  連震雲心中嘆息,只得道:「夫人放心,我將清河之事交付,怕是就要去揚州上任。」語帶悵然,「只是到那時,震雲與夫人卻是相離甚遠……」

  齊粟娘亦是一呆,她與連震雲原只是為將來萬一之事方有關帶,風險也是在意料之中,只是沒料到如此之快。

  連震雲見她發呆,隱約知曉她心事,嘆道:「夫人可是擔心震雲失信?震雲必不負夫人……」

  齊粟娘微微一笑,「他日妾身為難之時,不過僅有書信一封呈上,負與不負,全在大當家一念之間。」知曉多說無用,微一施禮,「相奶奶在候妾身一起回府,妾身告退。」

  連震雲凝視齊粟娘慢慢離去地背影,心中難捨,禁不住在平青石邊左右徘徊,反覆思量一事,卻久久委決不下。

  連大河站在二十步外,隱約聽到了兩人地對話,也無多大驚異,圖樣之事大當家雖未明說,但縣台夫人日日來壩上看工程,二當家、大船和他多少也猜測到一些。

  只是那場流言之事後,大當家對縣台夫人的名聲極是在意,一句說錯便要重責,他們三人各自悶住不說。二當家與夫人地交情不同,自不一樣,他和大船卻是越發小心,深怕得罪了夫人,大當家拿他們開刀。

  至於夫人想託大當家運私貨賺錢,他卻覺這位夫人行事甚怪,若是喜好財貨,直接開口,大當家還能不給?想來必是有些緣故,到底她未曾與大當家俬通……

  太陽漸漸落山,天色全黑,蟲聲四起,連大河見得大當家仍在平青石邊上徘徊,細細想了半會,慢慢走上前去,「大當家,小的有些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連震雲腳步一頓,雙目在黑暗中看了看連大河,慢慢點頭道:「我地事多是未瞞你,你說吧……」

  「恕小的大膽,大當家此時情狀,心中可是有難決之事?」連大河斟酌著語句,慢慢道。

  「確是有難決之事。」

  「大當家再恕小地大膽,小的猜測,大當家是擔心去揚州後,多是再難於與夫人相見,若是夫人將來無事相求大當家,更是再無相會之因,更何況——」連大河一咬牙,「更何況大當家所求,也不只是與夫人相見相會……」

  他此話說話,背心冷汗直流,此事他與大船雖是心知肚明,但從不敢多說一句,大當家性子孤扭,雖是有些女人,此等貪戀有夫之婦地事卻從未做過,更何況此婦對大當家並無那般意思,全無下腳之處。他將事說,卻不知大當家會不會惱羞成怒。

  他低著頭不敢看黑暗中連震雲地臉,只能豎起耳朵,聽著每一個細微的動靜,只待他脖子低得發酸,深夜的蟲鳴之中才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你繼續說。」

  連大河心頭一安,把心裡的主意越發打定,上前一步,低聲道:「小地以為,大當家決不可不去揚州。

  如此,若預與夫人情份不斷,唯有三事,此三事任生一事,便可保大當家與夫人共結百年,若是一事不生,大當家與夫人便是無緣。」

  「哪三事?」

  連大河吞了口水,抓緊雙拳,忍著濕透的衣裳被涼風吹拂來帶的寒意,輕聲道:「第一事為上上大吉,陳大人英年早逝,夫人文君再醮,嫁給大當家。」

  「說下面的。」

  「第二為中平之事,夫人與陳大人婚後一年還未生養,難說將來如何,若是夫人無子失寵,被陳大人休棄,亦可光明正大嫁入連家。」

  連大河聽得大當家沒有言語,繼續道:「前兩事皆是平順之兆,順理成章,但怕兩難,一難天命,二難相隔兩地,未得消息。唯有這第三事,卻只看大當家的意思。」

  「你說。」

  連大河慢慢平緩了呼吸,抬起頭來,看向連震雲,慢慢道:「大當家還要在清河呆上幾月,若是大當家與夫人有了夫妻之實,夫人那般愛惜名聲,必不敢聲張,更不會告訴陳大人和齊三爺。若以此相抰日日相會,大當家只要用心,她自然會知曉大當家地好。婦人性柔,總易攏得到。只要她時時記掛大當家,大當家便是每月從揚州來一次清河,也無甚難處。待得時機成熟,她願意跟隨大當家,自然能尋事讓陳大人休棄她。這樣一來,夫人就是大當家的了。」

  連震雲聽得連大河一口氣說完,驀然連退兩步,在平青石上重重坐了下來,連大河看不清他神色,只聽得他呼吸越來越粗,雙膝一軟,重重跪在了卵石徑上,喉嚨乾啞,「小的大膽。」

  他在黑暗中不知跪了多久,汗透的衣裳重又被拂曉的露水打得透濕,腦袋又暈又脹,隱約聽得遠遠傳來雞鳴之聲,天際邊慢慢顯出一絲白光,方聽得連震雲沙啞地聲音,「她性子不好,不甚溫順……」

  連大河一個機令,立時清醒過來,「蕊兒姑娘說明日要將五花酒呈給相奶奶和夫人飲用,這酒齊三爺和二當家也喝了……」看了看連震雲的臉色,「明日推牆動土,蕊兒姑娘和梗枝姑娘要在後院裡守著;齊三爺和二當家要去碼頭等葛紗;若是雲大人府中有事,將相奶奶喚回去……」

  過了半晌,連震雲一臉憔悴,慢慢從齊粟娘曾坐過地,他坐了一夜的平青石上站起,低低道:「你……去雲府上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