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齊粟娘起床看著沙漏,和平日一般的時辰,已是將院子裡曬得熱了,原有半個時辰的清晨涼風,早已被熱浪代替。齊粟娘抹了把頸上的汗,從床上爬了起來,提水抹了涼蓆,竹枕。
她算算相奶奶的時辰,勉強喝了半碗粥,便急急提水,洗去一身汗漬,想著白銀條紗最涼快,便換了白銀條紗的對衿衫兒,繫了條蔥綠挑線紗裙子,金釵高滿頭烏髮,半點妝不上,為免失禮,尋了對玉墜戴耳上。
她從枕邊取了平日裡常用的杭州芳風館湘妃竹泥的團扇,就聽得叩門聲響,連忙開了門,笑道:「相姐姐好準的腳。」
相氏亦笑道:「夫人起得也早,這天氣熱得讓人睡不著。」一邊和齊粟娘上了車,一邊打量道:「這身上的衣裳是自己制的?抹胸上好鮮亮的活計。」
齊粟娘低頭看了看對衿衫裡的淺白抹胸,笑道:「就這對衿衫兒和裙子是我自己制的,這抹胸上的繡活這般好,我哪有這樣的手藝,是江寧織造的東西。」
相氏失笑道:「你也忒老實了些,便是你做的,我難道還會央你幫我竹一個不成?上頭的紅綠色兒,我也不好穿了不是。」
兩人說笑中到了院子,蕊兒迎上前笑道:「兩位夫人來得好早,奴婢原還愁趕不上後頭開工呢。」轉頭對身後的小丫頭道:「半葉,好好侍候兩位夫人,冰湯酒食時時送上。」
相氏連忙道:「姑娘趕緊去吧,我們也不是生客,有半葉在就好了。」
蕊兒告罪去了,相氏與齊粟娘走入園子,一路上炎熱難擋,好在方一入棚,便覺清涼。半葉極是乖巧,引著兩人進了棚,便捧上兩盞冰鎮酸梅湯。
齊粟娘執著雪綻盤盞兒。將冰湯一口口飲了下去。身心一爽。滿身地燥熱一時平復下來。便搖著白紗扇兒和相氏商量席面用菜。計算喜錢。
半葉看看天色。轉入裡間。將冰湃果子呈上。道:「奴婢去廚下取飯。還請夫人們稍候。」
相氏笑著點頭。讓她去了。齊粟娘坐在椅上。搖頭道:「這般熱。誰吃得下?吃些果子就罷了。」
相氏取了一枚楊梅。遞在齊粟娘嘴裡。笑道:「這是他們家地禮數。便是我們不要。他們也不能不備。多少領情就是。你要不耐煩吃菜。就吃些鮮果。用些五花酒罷。」
齊粟娘啜著楊梅。一會將核吐到錫盒中。笑道:「相姐姐也不怕再喝醉?昨兒我還迷糊了一會呢。」
「怕什麼。醉了就睡會。裡頭兩間比這間還要涼快。蕊兒、梗枝沒空來這兒。自然是我們隨意了。」相氏笑道:「若是在老爺面前。我反倒不便如此。你好歹也陪我鬆快兩回。便是醉了。齊三爺還在前頭呢。你還怕回不去?」
齊粟娘掩嘴直笑,相氏見得太陽當午,便叫錦兒將四面簾放下,隔簾只見花草掩映,蔭色濃濃,頓時涼快了不少。
半葉取了大攢盒進門,一股熱浪已是湧了進來,她背上已是汗濕。相氏連忙讓錦兒接了過來,發放在小涼幾上,仍是攢著八格菜果,一銀壺五花酒,兩個金菊酒杯兒,兩雙牙箸。
錦兒倒了兩杯五花酒放下,齊粟娘只執著箸兒在黑菱、橄欖、葡萄、合歡果中擇選,見得相氏把蒜燒荔枝肉、桂皮爛羊肉、通姜香菌、豆酥鴨四色熱菜各挾了一筷吃下,不禁笑道:「相姐姐倒受得住那熱油」
相氏嘴裡嚼盡了,笑道:「不墊些油物,怕是兩杯就倒了,哪裡還能樂?」說罷,也不急著吃酒,只是吃菜。
錦兒見得齊粟娘一邊吃著手上的白紗扇還搖個不停不由笑道:「夫人這花兒酒是冰鎮了的夫人解解暑。」
齊粟娘點著頭,吃不下半點油物,就著果子下酒,沒到料方吃三四杯,就有些上頭,相氏失笑,「怎的還不如昨日了?錦兒,你扶夫人進去歇歇。」
齊粟娘迷迷糊糊,只覺納悶,嘴裡喃喃吶吶道:「錦兒,你再倒一杯,我細品品,這酒怎的這般易醉人。」
相氏看著她連酒杯都拿不穩,半杯喝到了嘴裡,半杯兒灑了滿衣襟,連忙奪了她的杯子,「原是為了樂一樂,既是不能喝就罷了,小心傷了身子。」喚著錦兒,將齊粟娘一起扶到十二折寒娟屏風後,錦兒扶起齊粟娘,半葉接過她手上的白紗扇子放在椅上。眾人安置她在歡門描金雲母涼榻上躺好,放下帳幔。小銀爐裡地荷片香正燃著,慢慢驅散了些酒氣。
相氏坐回小涼幾邊,端了一杯酒,奇怪道:「哪有這般易醉人的花兒酒,我也喝一盅試試。」她方自抿了兩口,外頭雲板又響,半葉急忙出去了,不多會,匆匆而回,道:「相奶奶,貴府裡差人來了,雲大人在家裡似是中了暑,接您回去呢。」
相氏唬了一跳,連忙站起,急急向外走去,到了門口轉頭對半葉道:「縣台夫人醉著呢,你好生侍候著,可不許走開了。等她醒了,就說我家去了,明日再去接她。」頓了頓,又道:「到前頭知會齊三爺一聲,記得帶她一道回去。」
半葉連忙應了,送著相氏、錦兒出了園子,看著她們離開。她在前院見著齊強不在,正要回身去侍候齊粟娘,就被剛回來的李四勤叫住,「半葉,俺方尋了些料子回來,俺還要再去一趟,你來幫俺們把這些拾掇掇。」
半葉微一思量,想著縣台夫人正醉著,一時不會使喚人,應了一聲,走進李四勤的屋子收拾衣料。
連震雲沿著假山後的石徑向園子裡走著,身上的紗綠褶子衣微微帶著一些風。不多會兒,連震雲站在了涼卷棚門口,紗綠褶子衣擺直直垂了下來,紋絲不動。
過得半晌,他撩開簾,走了進去,見得置金香爐的幫桌兒旁邊放著黑漆小涼幾,兩把矮東坡椅隔幾對面而置,涼幾上四菜四果皆是動了些許,金菊杯裡點點殘酒。
他走到涼幾旁,取了小銀盞壺,揭開銀蓋看了看,已是去了大半壺。他慢慢放下酒壺,不經意看到擱在矮東坡椅上的白紗團扇兒,扇柄兒上刻著「芳風」兩字,認得是她昨日執在手中的,取了在手挑開海棠春睡的攢珠簾子,進了暗間。
連震雲地眼睛掃過青紗帳下空空的黑漆縷金涼床,從綠紗窗下黑漆四仙桌和螺甸椅邊走過,停在十二折寒絹屏風前。他側耳細聽,屏風後傳來又輕又軟的呼吸聲,這呼吸聲牽著他的心跳,一會高一會低,他突又遲疑決,不自禁翻轉手中白紗團扇,微微凝目,向屏風折縫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