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清河卷|第二十章 連府後宅的女眷們(一)

  齊粟娘和相氏一連忙了十多日,待得七月初三,立了涼,白露初降。

  壇內正堂二十桌喜宴,清河官吏、世宦、鄉紳以典史雲附鵬,漕司主事全過雁,鹽司新任主事溫報回為首,無一不備厚禮,上門敬賀,便是縣丞汪空思託病在家,也送來了賀禮。閘口外連擺三天的流水席,任清河縣民及沿途過埠的船客隨意吃喝。

  偏廳擺了十桌喜宴,相氏與齊粟娘忙得團團轉,與清河縣裡有頭有臉的奶奶、小姐們寒暄問好,敬酒讓菜,半日下來臉都笑僵。

  眼看著拜完堂,伴婆喜娘們將新娘送入後進新房,宴席吃了大半,女客漸漸打道回府,齊粟娘總算也鬆了口氣,尋了個空,坐在齊強房中匆忙尋幾口吃食。

  齊強坐在齊粟娘對面,一邊搖著他的紅骨細撒金金釘絞骨川扇兒,一邊笑道:「妹子,你慢點吃,相奶奶在外頭呢。」

  齊粟娘因著喜日子,也穿了身簇新緋紅妝花紗衫,白綾裙子,把繡帕子墊在裙上,正大力啃著一顆秋梨,流了一手的汁水,待要說話,半葉提著一個小食盒兒走了進來,「夫人,蕊兒姐姐叫奴婢送些吃食過來,請夫人用一些。」

  齊粟娘一笑,嚥下嘴裡的梨肉,「蕊兒姑娘費心,相奶奶那邊可送去了?」

  「相奶奶就在廳上用了些。只叫我們往這裡送呢。」半葉一邊說著,一邊在桌上擺飯,一銀甌松栗子果仁梗米粥兒,一碟玉米面玫瑰果蒸乳餅,一盤子薄切燒鵝肉片絲,「蕊兒姐姐說,都是備著席上用的,未曾精細用心,還請夫人包涵。」

  這話說得齊強也笑了起來,一邊取了牙箸給齊粟娘,一邊笑道:「你們家蕊兒姑娘太小心了些,我妹子哪裡是挑剔的人。」

  齊粟娘用帕子拭了手,接過箸子,笑道:「你回覆蕊兒姑娘,多謝她惦記,生受了。」半葉施了一禮,又從袖中取出一把白紗團扇兒,「夫人,上月那日,齊三爺走得急,奴婢送夫人出門時把扇子拉在東坡椅上了。奴婢一直收著,今兒才尋到夫人得空呈給夫人。」

  齊強笑道:「第二日我從壇口回家裡。我妹子就問我這扇子。要不是你知會了我一聲。我還摸不著風呢。」齊粟娘接過扇子笑道:「多謝姑娘了。」半葉退了出去。

  齊強看著齊粟娘喝了半甌子梗米粥。半塊蒸餅。放下碗歇息。小心陪笑道:「妹子。演官兒還沒有回來?」

  「有什麼話就直說——」齊粟娘瞪他一眼。「難得地喜日子。不在外頭吃酒玩樂。在我面前佇了半會。誰不知道你有事。」

  齊強連笑幾聲。倒了盞清茶放在齊粟娘手上。「妹子。哥哥和你商量個事。」

  「哥哥。你說。」齊粟娘喝了口茶。瞅著齊強道。

  齊強被齊粟娘瞅得有些忐忑。斟酌半會。「你也知道。連老大在後街上有個相好叫桂姐兒地。三天後就要抬進門做侍妾。」覷了覷齊粟娘地臉色。繼續道:「這桂姐兒有個妹子。叫月鉤兒。是……這個……是哥哥地相好……」

  齊粟娘放下茶,歪頭看著齊強,「哥哥不想娶進門做嫂子?」

  齊強陪笑道:「這個………當初哥哥不是說了麼,哥哥的嫂子等妹子你給我挑呢。妹子眼界高,月鉤兒,妹子是看不上的,所以……就和她姐姐一樣……在我身邊做個侍妾,妹子看成不成

  齊粟娘啐了他一口,「說的什麼話,倒像我不容你娶她一樣,你就是自個兒沒拿她正經看待,倒拿妹子說嘴。」

  齊強不說話,只是笑,齊粟娘心中無奈,她再也不喜歡這類妻妻妾妾的事,也改不了這世道,沒得去強勸地道理。何況長兄如父,齊強娶妻娶妾的事兒,本不是她能過問。齊強卻巴巴兒和她商量,不過是因著看重他們兄妹的情份,「哥哥過幾日就要回京城了,妹子又不能跟去。安生伏名太小,你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女人,我也不放心。哥哥的相好不少,既是願意抬她進門,想來她總是有些好處。再者,這也是哥哥自個兒的事,妹子也沒得個說不行的道理。」

  齊強聽她體貼,心中歡喜,「外頭的事不說,家裡的事哥哥沒有不聽妹子的,不管是抬是娶,齊家也是我們兩兄妹親。」笑著道:「既是妹妹准了,過幾天桂姐兒進門,我就讓她引著月鉤兒來給你磕頭敬茶,認認你這個當家姑奶奶。」

  齊粟娘笑得不行,嗔道:「只聽說過有給當家主母磕頭敬茶地,沒聽過給嫁出去的姑娘進門行禮的,這是哪門子的規矩?你這是要給她臉,還是要落她臉呢?」

  齊強一瞪眼,「這就是我們齊家的規矩要進我們家的門,就守我們家的規。」說話間,就站了起來,「這事就這樣定了,妹子,我到外頭喝酒去了。」

  齊粟娘看他猴急樣,一把扯住,挾兩箸子薄切燒鵝肉片絲餵了他,「出去了好歹先吃些菜墊墊,別一個勁兒傻灌,那五花酒更要少喝。」

  齊強失笑,一邊嚼著肉片絲,一邊

  外頭已是醉倒不少了。個個都和我當初一樣,以為:人。比妹子你當日醉得更厲害。要不是我起更回來把你接家去,你還在卷棚裡睡著呢。」說罷,笑著去了。

  齊粟娘亦是好笑,正將桌上的殘菜收拾進食盒,蕊兒急急進來,施禮道:「夫人,姨奶奶想見夫人,命奴婢過來相請。」

  齊粟娘抬頭一笑,「喜日子哪有先見外人的,讓她好好等著新郎官進來,明日我們再見不遲。」

  蕊兒陪笑道:「喜婆子也是這樣說的,但姨奶奶說夫人不是外人,若是不見夫人,她就不成親。」

  齊粟娘一愣,搖頭道:「這孩子,或是心裡害怕?我去看看她。」說著,便向門外走去。

  蕊兒鬆了口氣,隨在她身邊,因是熟了,知曉她不計較這些,笑道:「姨奶奶今年十月滿十四,夫人不過也是十五,夫人倒說姨奶奶是孩子,那奴婢是什麼?」

  齊粟娘失笑,看著蕊兒道:「別看我面上十五,心裡可是快上三十,老成地很呢。你叫我聲姐姐也不虧。」

  蕊兒掩嘴直笑,齊粟娘看她一身桃紅繡金錢對衿衫兒,桃紅百摺裙,白嫩嫩的臉,笑彎彎的眉,再想著她性子那般好,行事又大方,心中嘆了又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地頭,「也委屈你這孩子了,到哪裡不是一個挑不出一點錯地當家奶奶。」

  蕊兒一愣,微微側頭,用帕子拭了眼角,轉頭笑道:「夫人直管孩子孩子地叫著,還上了頭,夫人就仗著個兒高欺負奴婢罷。」

  齊粟娘也悔了口,連忙接上,只和她拿些閒事說笑,穿過園子,到了後進東廂房裡。

  東廂房和耳房打通後,足有齊粟娘兩間內室那般大,當初送嫁妝鋪床時,齊粟娘也是跟著,親自看著江寧撥步描金大床在北牆放下,大紅羅圈金帳幔掛起,紅毛氈子厚厚鋪了大半間屋子,其他桌椅錦凳無不是齊粟娘一一指點安置,竟是比當初自己嫁人時多操了無數的心,唯怕她嫁得不風光,到了連家站不穩腳跟。

  齊粟娘走入新房,房裡地伴婆喜娘們樂得不行,「姨奶奶,夫人來了,你就別紅著眼兒,現下早過了哭嫁的時辰,看不吉利。」

  蓮香地齊眉額髮已向上梳光,露出潔白的額頭,齊粟娘雖是在外頭忙,也能想像出相氏親手替她用紅梳上頭,用開臉紅線兒絞了個十字,然後上粉描眉。於是,記憶中那個明朗地少女,已換了婦人裝束,穿著大紅喜袍,戴著珠冠,如木偶一般坐在床邊,面色憂慮,雙目含淚地看著她。

  齊粟娘忍住心中的悲傷,急步上前,走到床邊,「怎麼了,蓮香,大娘們說得對,這個時辰可不能哭。」說話間,想去抽帕子,卻記起帕子上沾了梨汁,再用不得。

  「夫人。」蓮香緊緊抓著齊粟娘的手,從床上站起,通一聲在床邊跪下,「奴婢心裡明白,若是沒有夫人為奴婢說話,奴婢哪裡能……」

  齊粟娘見她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心中酸澀,連忙用力拉她,「大當家心上有你,我說話才管用,他要心上沒你,我說破天也沒用不是?你是個明白孩子,這點兒事總要想通才好。」

  喜婆伴娘們連忙上前去扶,蓮香卻倔著不動,給齊粟娘連連磕頭,慌得齊粟娘避讓不遲,待得蓮香被扶到床邊坐下,已是哭得脂花粉亂,哽咽難言。

  「快別哭了……」齊粟娘心中實在難忍,想著她不過十四歲就遭了這種罪,存身的主家被抄,愛護她的主人病死,又被連震雲不當人看地破了身子。如今便是嫁了過來,也是偏房姨奶,一身寵辱全由夫君與主母所定,日日小心,處處謹慎——自己來從前世裡來這世上,為了保著小命,為了和陳演、齊強一起安安生生過日子,這小心謹慎是時時記在心中,仍是時時有錯,不過五年已是滿心疲累。蓮香她若是要一輩子保著不叫人抓住錯腳,哪裡又是人過的日子?想到此處,齊粟娘終是忍不住哭道:「我實是也是沒辦法,但凡另有一條好走的路,我哪裡肯捨得你來做偏房?蓮香,這以後的日子,你得自個兒好好地過了,到了揚州,我再也難幫上你了。」

  蓮香見得齊粟娘如此,越發哭了起來,抓著齊粟娘地手不放,喜婆伴娘們面面相覷,原想讓蕊兒上前勸勸,沒料到她亦是止不住地流淚,哪裡還能勸人。

  這新房裡正哭著,外頭李四勤與齊強嘻嘻哈哈跟著連震雲進了後院,要來鬧洞房,走到門口,卻聽得一片哭聲,頓時呆住。

  連震雲還未皺眉,李四勤已是惱了,叫道:「這是成親呢,哭什麼哭,真喪氣——誰在那裡——」當頭見得抱住新娘子大哭的是齊粟娘,頓時閉了嘴。

  見得連震雲進門,滿屋子女人都是一驚,伴婆喜娘們嚇得不行,蕊兒見著連震雲掃了她一眼,亦嚇得連忙抹了淚,站在一旁不敢出聲。

  齊粟娘見得蓮香雙目中現出惶恐害怕之色,抓著她的手越來越緊,心中一痛,知曉她仍是因

  受了驚。但蓮香嫁了過來,若是這般樣子對著連震得了他的歡心,心中一急,慌亂抹了眼,安慰道:「行了,都是我的錯,不該捨不得你跟大當家去揚州,好好地日子招你哭了。」說罷,忍痛推開她地手,悄聲道:「那是你夫君,你得好好對他。」轉身對喜娘們道:「新娘子妝花了,大娘們辛苦一會,再補會妝罷。」看了看縮在一邊地蕊兒,「蕊兒姑娘,煩你過來幫把手。」

  喜婆們連忙應了,蕊兒偷偷看了連震雲一眼,見他沒什麼惱怒的神色,鬆了口氣,轉身去開了妝盒。

  齊強看了連震雲一眼,轉頭對齊粟娘笑道:「妹子,你看著你怎麼像自己嫁女兒一樣,若是真這樣捨不得,和演官兒說說,回高郵做官去,那裡離著揚州城可近。」

  李四勤連忙笑道:「正是正是,齊三他妹子和小嫂子好著呢,也難怪捨不得,這是好事,是好事。」

  齊粟娘知曉齊強擔心她得罪了連震雲,陳演雖是一縣之主,連震雲卻也不是個軟的。蓮香出身雖低,但俗語道不怕官只怕管,皇上寵臣,清河一縣之主的縣台夫人親自開口為媒,不論是七品候補千總或是漕幫清河壇主,都得好好思量一番,免得得罪了她。蓮香也算能藉著陳演地勢,抬高了出身,六品縣台大人地義妹作了七品候補的正妻,半點不曾委屈了連震雲,說起來還是他高攀。就如同她藉著侍候過皇上、太后、還有那位爺的勢,抬高了出身一般。否則以她的出身,哪裡配得上身為舉子地陳演?只不過,她的夫君寧可冒死抗旨也要娶她為正室,而蓮香地夫君至多讓她做偏房……

  齊粟娘苦笑著,她來這世上,辛苦掙扎,自問沒有泯了良心。但經了這一世,行事多多少少有些沾染了習氣。上頭的貴人們仗著勢,搶老婆吞河銀,還幾乎生生拆分了陳演和她。下頭地四姓五村村民盼著把田地掛在陳演名下,免了田稅,寧可投充為奴也望著來清河仗著縣大老爺的勢過好日子。不上不下地她也曾仗著陳演的勢,在高郵帳、佔田、行賄,惹得康熙大怒。到了清河陳演的轄下,逼得許寡婦命懸一線,若是她沒有去祠堂,許寡婦只有死路一條罷?滿清河也無人敢多說一句。

  這世裡的是非原不同前世,若她不是縣台夫人,連震雲這樣精明厲害不肯服軟之人何嘗會聽她所言?怕是她跪下來求也無用。雖則她自問行事之由沒有錯了半點……

  「只當為你尋個樂子……」德州行宮中,陳演的笑臉浮現在齊粟娘的眼前,「我是不信你會做出什麼來的……」

  「仗勢欺人原是不用學的。」齊強的笑聲迴蕩在齊粟娘耳邊。

  在這世裡,沒有了陳演,齊粟娘能做什麼?

  她什麼也不是。

  不論對與錯。

  齊粟娘看了一眼齊強和李四勤,嘆了口氣,上前對連震雲陪笑道:「大當家,對不住,誤了你的吉時,妾身給你賠罪了。」

  連震雲淡淡看了她一眼,慢慢彎腰回禮道:「夫人客氣,蓮香她向來多承夫人照顧,有些不捨也是情理之中。」便也無話。

  齊強見得如此,偷偷給齊粟娘使了個眼色,拉著李四勤,說了一串吉利話,便一起溜了出去。

  三人一口氣直奔到了園子裡,齊粟娘長出了口氣,「哥哥,大當家是不是生氣了?我看著他神色不對。」

  齊強笑道:「這個要問李四,我可是看不出。」

  李四勤笑道:「現在又害怕了?方才怎地好在人家新房裡哭?要不是看著是你,俺早就——」看著齊粟娘瞪圓的眼睛,轉口道:「放心,他最近一直這樣,冷冷淡淡,不陰不陽的——」

  齊強和齊粟娘相顧失笑,齊強拉著齊粟娘笑道:「哭都哭了,還怕他作甚,我們三個去捲棚裡吃酒去,演官兒不在家,哥哥帶著你耍玩,也沒人敢說你什麼。」

  齊粟娘歡喜笑道:「耍玩吃酒倒也罷了,哥哥快走了,妹子多陪陪你是正經。」李四勤哈哈大笑「叫他們再整一桌席面上來,奶奶的,方才就顧著和那些官兒傻笑了,哪裡顧得上吃?齊三你這小子,你是怎麼一邊兒給別人死命敬酒,一邊自己又吃又喝的?這招兒可得教教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