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園的湖足有五畝方圓,遍值蓮荷,原是個葫蘆型處架了一座白石飛橋,連接內外宅院。東邊挑出一個玲瓏水閣,西邊伸出一片敞亮水榭,中間以曲廊迴環相連,皆是精巧絕倫。
齊粟娘與蓮香並肩走到西水榭欄邊,當眼便見得一座長約九丈,寬有四丈的穹頂六柱大畫舫泊在欄邊,船上油綠桿,紅隔窗,中間大艙伸出矮欄,如水亭水榭一般,可依欄觀景。欄邊垂著層層斑竹青簾、白紗幔帳,叫人看不清裡頭。
李四勤走在前頭,正要上船,卻被連震雲拉住,「兩府裡女眷走動相熟了,才能少些忌諱。」李四勤一愣,裂嘴笑道,「大哥說得是。」便退出西水榭,走到東水閣中,一起喝著菊花酒。
管船的媳婦、撐船家人已上了船,半葉、籽定領著人正佈置席位、茶具。齊粟娘見得這碧波殘荷,放目無邊,也不禁心神大暢,笑著和蓮香一起上了船。
連震雲見得女眷們上了船皆坐在欄邊,隔著竹簾看景,「這是在家裡,讓她們把窗上簾子都捲上去罷。」
說話間,四個撐家人用竹一抵石岸,大畫舫便緩緩從西水榭邊蕩了開去,枝兒只覺得腳下亂顫,嚇得只想蹲下,又怕丟了府裡的臉子,也想失了玩樂的機會,一把抓住比兒,哭道:「姐姐,我怕……」
眾女哄堂大笑,蓮香笑道:「人,這小姑娘不是南邊的?竟是未坐過船?」
齊粟娘亦是得不行,「家裡是北邊的,船倒是坐過幾回,從高郵到揚州一路暈著過來的。」站起牽住枝兒,「別怕,坐船安全得很,當年三月三上已時,我在高郵鄉下劃繡子,那四面空蕩蕩的,全靠腳力平住,我一連在水裡翻了七八回,才勉強撐住了。這水上的東西,可好玩了。」
媳婦們把簾子捲了上來,畫舫慢向東水閣駛了過去。比兒拉著枝兒走到桿邊,叫她看景,桂姐兒笑道:「夫人竟也會劃竹筏子?奴婢在清河時,**歲的時候天天和月鉤兒在河邊玩,大船小船奴婢都能撐上會呢。」
梗枝坐在欄杆邊,一邊著肚子,一邊笑道:「奴婢娘家的時候,還跟著哥哥們收過帆,走過漕……」
滿屋子的媳婦丫頭多是南邊漕上出身,七嘴八舌都誇說自個兒能鳧水。會撐船,水裡來水裡去,好不厲害。聲音傳了出去,直讓水閣里李四勤笑得打跌,便是連震雲也愕然失笑。
齊粟娘蓮香說得興起。走到船頭看家人們撐竿划船。眾女一起湧了出去。桂姐兒指指點點。「就這樣地大船。奴婢和月鉤兒兩個便能撐住。若是小畫舫。奴婢一個人就行了。定是穩穩當當。不得晃動半點。」
蓮香見得船頭、船尾共有四個男丁在撐竿划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桂姐兒一個人竟是能頂兩個男人了。」
蕊兒亦笑道:「她說得倒也半點不假。或是這船上沒這許多人。兩個女人怕也是能撐住地。奴婢聽說小秦淮河和瘦西上地船娘。一個人撐個小畫舫。還能載上七八個客人呢。」
齊粟娘瞟了坐在水閣中地連震雲一眼。低聲道:「下回你們爺不在。咱們自個兒來撐撐。左右在家裡。個個會水性。總淹不死人。」
眾女俱是好笑。聽到這話兒地半葉、籽定等人皆是躍躍欲試。桂姐兒連連點頭。「夫人說得是。若是再讓爺見著我們壞了規矩。必要發作地。」蕊兒掩嘴偷笑。「方才在樓上。我可是嚇壞了……好在今兒夫人在府裡 不好發作。」
蓮香盤算道:「呆會那幾個姐兒來了,若是爺晚上到外頭宿去,明兒午前必是不會回來的。咱們叫小廝家丁們劃四五小船跟著,丫頭們坐小船上去……」
齊粟娘微感愕然,方明白那三個姐兒是連震雲在外頭包下地,暗暗嘆氣,連震雲這般男子平日裡雖是容不得自家內宅裡的婦人不守婦德。但自個兒卻是好漁色、貪新鮮,揚州這般的風流煙花之地,實在不能指望他不在河房私窠中流連,安守家宅。她想到這世裡與前世裡全然不對的規矩,方才生起地,在連府裡撐船遊戲的念頭頓時打了個煙消雲散。
蓮香、桂姐兒、蕊兒卻似是習以為常,只顧著計算怎的趁連震雲不在府裡,尋著府台夫人來府裡為客的名目,痛快玩上一玩。
正熱鬧間,岸上微有聲響,蓮香轉頭一看,見得連大河領著三個姐兒進了水閣,「她來了,我們把船靠回去。」
齊粟娘坐在蓮香身邊,看著三個容貌出眾,體態纖柔的揚州瘦馬款款走到水閣中,跪下給連震雲、李四勤磕頭請安後,出了水閣走上船來,給蓮香磕頭。
蓮香笑著讓她們站起,「三位姑娘也給府台夫人請安見禮。」
董、秦三女聽得姨奶奶身邊坐著的美婦便是今兒地貴客,連忙跪下,各自唱名,給齊粟娘磕頭。
既知是連震雲的外室,不敢怠慢,伸手虛扶,來罷,多累三位姑娘跑這一回了。」一邊說著,一邊打量,只見這三人雖是天生媚態,打扮卻甚是素淨雅緻,抱著月琴、捧著絃琴、握著檀板默默站在一邊,雙目下垂,舉動謹慎,並無一點張狂之色。想來連震雲也只是偶一幸之,並不曾壓住府裡眾女,齊粟娘暗暗為蓮香放了心,笑道:「姑娘們可有拿手地曲兒?」
三女互視一眼,董冠兒越前施禮道:「奴婢素日唱的《佳期重會》,姨奶奶也曾誇讚過,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齊粟娘見她打頭,便知是她是三女裡出挑地,看向蓮香。蓮香笑著點頭道:「董姑娘這支曲兒和雙清班金官、玉官唱的《相約相罵》一般兒有名,在揚州城也是頭一份,夫人不應錯過。」
桂姐兒在一旁笑:「今兒恰是與夫人重會之佳期,正要聽聽這支曲兒呢。」兩旁媳婦們早掇了錦凳擺船頭,只等三女坐下唱來。
秦八兒彈絃琴,秦萼兒甩檀板,董冠兒撥動月琴開腔唱道,「佳期重會,約定在今朝。人靜悄,月兒高,傳情曾把外窗敲。擁擁地策馬抬頭,見青簾影搖,那時節方信人兒到。只盼取蝶使蜂媒,早成就鳳友鸞交。」
滿船的人細聽,然唱得極好。齊粟娘見她色藝雙絕,人品出眾,也暗暗叫好,待得她曲畢,便命比兒賞了她七兩三錢銀子,招她進前細看。
董冠兒接了賞錢,走到齊面前施禮,齊粟娘看她淡掃脂粉,鬢邊碗大兩朵淺紅色並蒂兒醉芙蓉,發上一隻珍珠鑲銀珠花,風流嬌媚在桂姐兒之上,清新典雅尤勝蕊兒,正暗嘆她明珠暗投,卻突地凝住了眼。
董冠兒只覺台夫人盯著她看了半晌,卻不說話,心中忐忑,「夫人……」
「董姑娘發上那支珠花,下讓妾身細看?」
蓮香心中疑惑,抬頭看珠花,似曾相識,輕呼一聲,「夫人那珠花好像……」
董兒雖是不解,仍是取下珠花,雙手呈了上去,齊粟>過珠花,反覆細看,果然見得亦是內造,「姑娘這珠花從何處買來的?」
「回夫人話,它是奴從一個洗衣婦人手中買來的。」董冠兒微一思索,「聽口音,那婦人好似是淮安府地人。」
蓮香與齊粟娘同時大喜,齊粟娘急急道:「可知那婦人如今何處?她身邊可跟著一個十來歲地女兒?」
董冠兒搖頭道:「她原在河房各處收衣裳漿洗餬口,前幾月將這珠花換錢後便未見她蹤影,不過……」微微一頓,「怕是還在揚州城裡,奴時聽她說,她的女兒被人賣在私窠裡,她換錢想去贖她出來……」
蓮香驚了一跳,「這珠花換了多少錢?不知可贖了出來?」
董冠兒苦笑道:「雖是內造,也甚是精細,到底也只是個小玩藝,奴給了二十兩銀子。只是她女兒在私窠裡養了三年多,若是相貌上佳,媽媽下了功夫,怕是百兩銀子都贖不出來。」
齊粟娘知曉這珠花不過值十餘兩白銀,董冠兒也是可憐許寡婦方才如此。她想起麗兒的容貌,心中一涼。
揚馬蘇戲大大有名,她早聽說過揚州養妓不同別處,人販子專從各地挑出資質上佳女童,賣入私窠。一等資質的女孩,被教授「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百般淫巧」,容貌身形更是從小打理練就,便是睡覺也用布把雙腿捆住,為地不過是養成閑靜的睡姿,裹小腳是必行的。二等資質地女孩,也能識些字、彈點曲,懂得記賬管事,以便輔助商人。三等資質的女孩則不讓識字,只是習些「油炸蒸酥,做爐食、擺果品、各有手藝」,便是奴婢一流或是小家婦人。
虔婆龜公這般煞費苦心,砸下無數銀錢,皆是為了將來能找個好買主,賣個好價錢。麗兒那樣的人胚子,自是無人會放過的。
齊粟娘替董冠兒將珠花插好,賞了她二十兩銀子,三女便又開唱,她卻是無心再聽。這世上貧家寡婦一>=再>=也非少見之事,許寡婦當日若不是遇上她,以陳演地性子,看她可憐,又有許家和汪縣丞在後頭設法,難說會不會抬她進門。既是遇上她,她斷容不得此事,雖是擔心陳演官聲,何嘗不是恨之入骨。她逼許寡婦自訴於祠堂,名聲大壞,斷了她的妄想,絕了後患,安了自己的心。卻也讓許寡婦再難以嫁人,寡婦孤女,沒有男人保護,便是這樣的下場……
蓮香見她臉色不好,知她煩心,無心遊玩,便也推說勞累,聽了兩個曲兒,便散了。蓮香送齊粟娘出府時,悄聲道:「夫人放心,我暗暗使人在揚州城打聽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