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娘從漕連府裡回府衙,便受了些春寒。陳演招了堂的大夫為她診治,只說是將養身子,將她拘在家中,半步不讓她出府。
齊粟娘天天呆在家中養病,白日裡不過和比兒說說閒話。陳演排開了出外的公差,除去外出應酬,每日歇了衙便回後宅陪著她,說些外頭的趣事兒,但任上的公事卻是一字不提。齊粟娘如今有了丫頭小廝,深居在府衙後宅內院,再不能和當初一樣每日出門,和外頭的婆子閒話。陳演不說,外頭的事兒她也無從知曉。他既不開口,齊粟娘這內宅婦人也不能過問。
齊粟娘知曉陳演雖是體貼,卻愈發老成持重,當初縱著她上壩不過是替她閒極無聊時尋個樂子。她經了清河那些流言和康熙召見製圖人的意外,為了陳演的體面,為了免除被貴人們察覺的風險,已是將前世裡所專工程之學全然埋藏於心底,只有午夜夢迴之時,在陳演懷,看著黑暗的床帳頂,在腦海中靜靜回想。高郵鄉下寫了又燒,燒了又寫的那一點點回味與快樂都已然埋葬。
府衙後宅是陳演圍起來的安逸的井,齊粟娘便是井中安安分分的蛙。每日抬頭看到的,只有陳演這一片天。
這般過了大半月有餘,齊粟娘身子已是大好,陳演卻仍是拘著她在家養身子,直到四月末,齊粟娘實是在後宅呆得悶極,才放了她出門。
「十四阿哥賞下的?」蓮香看著廳上地一托盤地兩件油光水滑的銀狐皮料子,忍不住笑道:「我記得當初夫人說過,十四阿哥給夫人添妝就是兩大抬直毛料子罷?夫人身上那件銀狐祆兒便是鹽商巨室裡也是難有比得上的。」
齊粟娘喝了一口栗絲泡,笑道:「正是這句話呢,你們家不也被賞了麼?我聽說你們家賞的是貂鼠皮,想著你誇過我那銀狐皮祆兒,就拿了兩張過來了。一件你留著製衣,一件拿去給海靜制一身祆子、帽子、圍脖吧。」、
蓮香原是歡,聽得海靜的乳名兒也不一嘆,轉頭看半葉,「爺還在那邊看孩兒?」
半葉還沒有說話,坐在一旁的桂姐兒冷笑道:「爺還能去哪?他不是說有孩子的房裡熱鬧?如今就在那房裡生了根了。可惜那孩子三災八病的,小心受不住這福氣。」
蓮與蕊兒都不說話,齊粟娘心中暗驚,小心問道:「我這一個多月身子不好,沒過來看你們,大當家如今單寵那一房了?」
蕊兒強笑道:「梗枝姨奶奶身子不好。孩子也易病 多是要去看一看才放心地。」
桂姐兒磕著瓜子。吐了幾片皮。「蕊姐。你這話說得不痛不癢。自打她生了兒子 進了我們房裡幾回?她日日在床上躺著。也不能侍候爺。用孩子盤住爺不放。叫我們守活寡。我就不信天下有這個理了?!」轉頭看向蓮香。「蓮姨奶奶。不是奴婢當面讚你。你當初為大地時候。什麼時候這樣過?便是爺不往我們房裡去。你也勸著他去。可她呢?爺要過來你房裡。她就半夜裡把孩子掐哭了。非把爺叫回去不可!」狠狠啐了一口。「她也不虧心!這孩子每日不安寧地。誰說不是她這親娘害地!」
蓮香搖搖頭。「桂姐兒。罷了。她也不容易。聽說她哥哥正想爭儀征港地壇主。多少也是要她下些力氣地。下面多少人在看風頭呢。」
桂姐兒反倒笑了起來。「他們家做了國舅爺。就暈了頭想升天了!佔了瓜洲還不夠。還要佔儀征。也不看看儀征港現在是誰守著。黃二可是二爺地心腹 地性子。就算是委屈了海靜。也不會委屈二爺。更何況還是這幾個歪門國舅。奴婢倒要看看。他們家能跳多高。」
蓮香方要說話。就聽得外頭丫頭媳婦們一陣亂。轉眼間織金迴紋錦簾被用力甩開。連震雲滿臉怒氣衝了進來。蓮香、蕊兒、桂姐兒嚇得一齊站起。便是齊粟娘也是心頭一跳。慢慢站了起來。
連震雲也不看屋裡地女人。一屁股坐到水磨楠木椅上。怒道:「蓮香。你去把海靜抱過來。以後孩兒歸你帶!」
齊粟娘大吃一驚,蓮香使眼色讓半葉泡茶,走上前陪笑道:「爺,孩子自是在親娘身邊才好,海靜身子弱,爺替他在大明寺、天寧寺都掛了名,請了個法號做乳名,不也是望著他平平安安麼?怎的又要讓他離開親娘?」
連震雲怒道:「她也太不知進退了,把孩子帶好是她的本份,現在竟敢拿著孩兒來要挾我。
一個事兒不依她,就說先摔死了孩兒,她也去死。什麼混帳話!更可恨的是,她還敢在我耳邊搬弄是非,想離間我和二爺,打量著我是沒腦子的蠢漢,不知道她們家動的是什麼心思?」
齊粟娘、蓮香、蕊兒聽得這話,不禁向桂姐兒看去,她亦是一呆愣,顯是沒想到自個兒鐵口直斷。
「連大河!進來!」連震雲大吼道,嚇蓮香倒退三步,再不敢勸。
簾子應聲揭開,連大河
進來,「大當家,小地在。」
「去!帶幾個婆子去把海靜抱過來,把乳娘也帶過來,從此以後,不准他們家的三個嫂子進二門!」
連大河吃了一驚,看著連震雲地臉色,一句話兒也不敢說,轉身去了。
連震雲又叫道:「來人,去看看二爺回來了沒,若是回來了,叫他到我這邊來。」
蓮香三女見得連震雲果然遣人去抱孩子,皆是面上變色。噤若寒蟬。桂姐兒雖有些得意,卻更是不敢放肆,規規矩矩立在一旁。
齊粟娘聽得心忍,卻害怕蓮香無子失寵,又偏向李四勤,更何況這是人家的家事,不到萬不得已,她一個外人也沒有開口相勸地道理。
半葉輕手輕腳泡了盞六茶,悄悄兒遞給蓮香,蓮香接過,屏聲靜氣奉給連震雲。
連震雲面色和,隨手接過,打開茶蓋刷了茶沫子,慢慢喝了一口,掃過桌上地狐皮料子,微微一怔,「那是哪來地?」
蓮香連忙道:「爺,夫人來,還未見禮呢。」
連雲此時方看到站在座榻邊的齊粟娘,不自禁站了起來,「夫人……」看了蓮香一眼,「有客在……」似是想責怪,卻又忍住,放下茶盞,施禮道:「下官失禮了,夫人見笑。」
齊粟吞了口吐沫,笑道:「大當家客氣,妾身來得冒昧。」
「夫人請坐。」
「大當請坐。」
齊粟娘和連震雲寒暄客氣著,各:落座,「夫人這一月多來,身子可見好了?」
「多謝大當家記掛,只是有些受了春寒,如今已是大愈了。」齊粟娘笑道:「聽說十四爺甚是看重大當家,時時召大當家飲宴,想來大當家不久就要更進一步了。」
連震雲狀似不經意,細看了她的神色,微微笑道:「夫人謬讚,十四阿哥不過是問些火槍、武藝之類小技,他對河標千總崔大人才是著實看重,如今還住在河標水營中。」
齊粟娘原也從陳演口中的聽說過十四阿哥看重崔浩,如今再從連震雲嘴裡聽說,更是歡喜「聽說崔大人亦是文武雙全,想來定是合了十四爺的眼了。」
連震雲看著她,慢慢道:「聽說這位崔大人是北方滄州人,夫人的原籍亦在北方,也算是同鄉了。崔大人的兵法武藝都極是高明,揚州城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齊粟娘抿嘴一笑,「確實可算是同鄉,滄州武風極盛,想來這位崔大人也是家學淵源。」看了看連震雲,「崔大人雖是出眾,大當家又何嘗稍遜於他?大當家自謙了。」
連震雲心中歡喜,一月多來的煩悶掃去大半,探試道:「夫人客氣,聽說崔大人原是直隸總督府下的奴才,夫人以往在京城時,可曾——」
「大哥,我回來了,你喚我作甚?」李四勤地大嗓門在門外響了起來。
「二爺來了。」外頭的媳婦婆子撩開簾子,李四勤大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鬱悶之氣,「大哥,今兒黃二那小子非把我拖出去喝酒,我聽他說—」一眼看到齊粟娘,頓時換了一幅笑臉,急步走了過去,「你總算出門了,你在家裝病裝這麼久,你也不悶麼?」
齊粟娘臉上漲得通紅,怒道:「誰裝病了!我是受了春寒,春寒你懂麼?」
李四勤笑道:「什麼春寒,俺去問了給你看病的天瑞堂的大夫,他說你是憂思鬱結於心。情藏於中,而春引於外,囉嗦了一大堆,俺就沒聽到受寒兩個字。」
蓮香哧一聲笑了出來,齊粟娘咬牙道:「春引於外,春引於外不明白麼?就是說我受了春寒!你——」
嬰兒啼哭聲漸漸傳來,連大河領著乳娘走了進來,乳娘懷裡抱著三月不滿地海靜。
連震雲看了看連大河臉上的通紅五指印,怒哼了一聲,「去,讓人告訴她,沒我地話,不准她出院門一步。」
蓮香連忙走上前去,把啼哭的海靜從乳娘懷中抱過,輕輕拍著,「爺……梗枝她……」被連震雲掃了一眼,便不敢再說話。
蕊兒領著乳娘去後頭佈置屋子,桂姐兒上去和蓮香一起鬨孩子,李四勤有些呆愣,遲疑道:「大哥,這是怎麼了——」卻被齊粟娘扯了一把。
李四勤看了看齊粟娘,又看了看連震雲,只得悶住不出聲,看著屋子裡正亂,悄悄兒拉著齊粟娘從邊門裡走出去,到了書房附近,見得四面無人,輕聲道:「怎麼啦?」
齊粟娘看著他,柔聲道:「沒事兒,這是大當家的家事,你雖是二爺,也不用去管哥哥和小嫂子之間的私事兒,就當不知道就好。」
李四勤沉默半晌,「黃二和俺說……」
齊粟娘笑道:「黃二就是當初那個天天跟,你受傷了背著你就跑的那人罷?」
李四勤笑了出來,「你還敢說,當初你下手也太狠了些,要不是黃二背著俺跑了,俺鐵定要被高郵那夥人打個半死,傷上加傷地。」
齊粟娘道:「若不讓你先走了,高郵幫要贏你們,不是太陽來麼?」看著李四勤得意裂嘴,又道:「看吧,現在這樣兒,對黃二很公道,他對你忠心,你總要顧著他一些吧
李四勤慢慢收了笑容,半晌不語,「大哥他對俺真是……」抬頭看著齊粟娘一笑,「你放心,俺明白地。」
齊粟娘知曉他心裡自有計較,便也不再多說,李四勤笑道:「你一個多月沒出門,四月寒食和清明祭祖踏青你也沒去。北郊平山堂、虹橋那邊兒踏青的人太多了,大門小戶地女人們都出來了,看得俺眼花繚亂,揚州城和清河真是不一樣。你最喜歡熱鬧,端午的龍舟會你一定要去。俺們幫里足有五條大龍船。鹽商們地龍船也威風。」
後房裡孩子的啼哭聲傳了出來,齊粟娘悵然一嘆,轉頭苦笑道:「陳大哥不讓我出門,說是我身子不好,便是今兒出來也是我求了半會,他親自把我送到門口地。」微嘆口氣,「我原還想去拜見十四爺,他一向待我不薄,好不容易來一回,我總要去給他請個安才是。」
李四勤猶豫半會,含糊問道:「聽說十四爺對你有大恩——」
齊粟娘點了點,「確是有過大恩——」
李四勤看她一眼,「陳大人對,除了俺們家,出門去見客還是過一陣再說——」
齊粟娘在連裡用了晚飯,一直坐到掌燈時分,外頭門子報進來,「爺,府台大人在門口下馬了,來接夫人回去。」
齊粟娘向連震雲、李四=賠了罪,蓮香笑著站起要送齊粟娘,「怎的這般小心,大上送到門口,晚上又接回去,明兒不能來了?我還一直想著和你去遊船呢。」
齊娘苦笑道:「天瑞堂大夫說,怕是要等六月裡才能出門,他這幾日把外差都排開了,或是讓周先生替他辦,天天佇在府衙裡,我想偷溜出來都找不到機會。」
李四=微微一愣,「天瑞堂大夫沒這……」連震雲輕輕一咳,他連忙道:「既是大夫這樣說了,六月就六月,你別又出門惹禍,六月裡也能遊船的。」
齊粟娘瞪他一眼,「六月都是大伏了,誰還頂著毒太陽去遊船?」說罷,嘆了口氣,出門上轎而去。
眼見得就快端午,齊粟娘求了幾日,都沒讓陳演鬆口讓她去看龍舟大會。齊粟娘從三月到四月,在屋子裡關了快兩月,她自打到這世上來,除了在皇宮裡縮手藏腳,還從未這般久足不出戶。在清河便是不去應酬,清早也能出去買買菜,更不要說在高郵鄉下自由自在。如今在後宅全不得出門,只覺陳演拘束她太過,又惱又悶,卻想著陳演是為她著想,也只有強自忍著。
一日晚間,齊粟娘親手洗菜切肉,熬粥篩酒,做了一個四碗一盤兩冷兩熱的小席面。
待得陳演從前衙回到後宅,換了衣裳,她關上門,慇勤侍候陳演用飯。
齊粟娘把百般地嬌柔功夫都使了出來,趁著陳演膩著她不放的時候,央求陳演讓她去龍舟會。原以為手到擒來的事,沒料到陳演仍是搖頭,齊粟娘又羞又惱,一把推開陳演,掩上衣襟回了內室,倒在床上大哭。
陳演衣襟散亂,追了進來,方哄了她兩句,就被她推開。齊粟娘一邊哭,一邊去開衣箱收拾衣裳,「你看我不順眼,不讓我出門。我不在你眼前惹你煩,我去京城裡找哥哥去……」
陳演一把將她抱住,急道:「我何嘗看你不順眼了,我不過是擔心你身子。天瑞堂大夫和我說,要你在家裡靜養到六月,我難道還騙你不成?」
齊粟娘哭道:「我不管他怎麼說,我現在身子好得很,我已經畫了十副畫,又把那幾本算學書翻了七八回,理兒的重陽糕、龍鬚面我都會做了,就算是京裡哥哥府裡地人,比兒也和我說過無數回了,我要出去透透氣,你答應過我三月去遊湖的,現在都快五月了。」說著,掙紮著推開陳演,要去收拾衣裳。
陳演一把將她抱起,摟著她坐在床邊,哄道:「月,就等六月,六月裡我帶你去天寧寺裡看曬經,我們坐船去……」
齊粟娘更是傷心,「你騙我,你這兩個月把外差排開了,到了六月你肯定要外出公幹地,哪裡還有時候來陪我……」
陳演連連嘆氣,欲言又止,舉袖替她拭淚,柔聲道:「五月龍舟會,上至官員士紳,下到平民百姓,都是要去的,實是太鬧。李四勤他們賽龍舟難說又鬧出械鬥,我不放心你去——」抱著她不出聲,半晌抬頭,輕輕吻了吻齊粟娘面上的淚珠,「明兒我歇一天,陪你去遊湖,咱們換了衣裳,自個兒划船去虹橋。」
齊粟娘頓時破涕為笑,道:「可是當真?」
陳演抱緊她,「自是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