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揚州卷|第十四章 滿月宴上的崔千總

  連府喜得貴子,梗枝的三個嫂嫂皆住了進來,陪著蓮香、蕊兒卻是忙著買化毒丹、甘草、勾藤胡、黃連替小兒開口,洗三、送紅蛋、打衣包,足足鬧了半月,接著又是置辦滿月酒。

  因是連震雲的長子,這滿月酒辦得極是隆重,紅貼遍灑城內官宦士紳、鹽商巨室,漕上大豪更是來得齊全,酒席辦了近百席,賓客盈門,好不熱鬧。

  齊粟娘從女眷席上退下來,喘了一口氣,想尋個清靜地休息休息,便向西園裡的水榭而去。

  「大哥,姓崔的居然也來了,還送了五十匹湖綢、兩副金項圈的禮。俺們府裡藏了私鹽?他這麼肯下功夫?」李四勤翻著書桌上的禮單,皺眉道。

  連震雲皺了皺眉,「他斷不會為了慶賀而來,他現在在何處?」

  「小的們無能,他先從席上退出去更衣。」連大河蒼白著臉,「結果轉個頭就不見蹤影了,大船正帶人搜。」

  李四勤與連震雲對視一,眼中皆有怒色,李四勤叫道:「姓崔的到底想幹什麼?竟敢在俺們家裡這樣鬼樂,功夫高了不起麼?他是想找金子,還是想找——」猛然臉色大變,跳起來叫道:「俺知道他找什麼,他在找齊三的妹子!」

  連大河驚了一跳,立時明白過來,「夫人護轎衙役增到了五十個,平日裡就是小的們都難靠近,陳大人也防著他呢。他尋不到空檔見夫人,算定了夫人今日一定會來我們府裡喝滿月酒,所以才——」

  連震雲慢慢起,「夫人現在在哪裡?」

  連大河連忙道:「夫人了席,向水榭裡去了。」

  李四勤幾步搶到門邊。一把拉開房門。急急向後宅而去。「不能讓崔地和她搭話。可不能讓她和姓崔地攪一塊去和俺們做對……」

  連震雲一邊急步跟在他身後。一邊吩。「去。叫大船多派人手。把姓崔地翻出來。不能讓他靠近水榭。」

  連大河連聲應了。轉身正要去。卻看得連大船滿頭大汗。面帶喜色從西園門洞裡跑了出來。「大當家。找著姓崔地了。他正向水榭裡去。小地正讓兄弟們去圍水榭。來個甕中捉鱉!」

  李四勤怒罵一聲。「混蛋!」撥腿就向西園裡跑。

  齊粟娘慢慢走在通向水榭地曲廊上。湖邊綠柳生芽。桃花含苞。春風吹拂著她銀色紗綢衣和桃紅遍地寬邊裙。她見得如此春光。不由在曲廊上停步。平伸出手中地湘妃泥金白紗團扇兒。

  兩隻小小地黃蝴蝶兒慢慢悠悠飛了過來。繞著隱帶荷香地白紗扇子轉了幾圈。有一隻不怕人地停在「芳風」兩字上抖了抖翅膀。又慢慢悠悠地飛走了。

  齊粟娘輕輕笑著,「我今日累得很,沒力氣撲蝶,放過你們罷。」轉身邁步,又向水榭走去。她推開花格門,見得裡面空無一人,心中歡喜,走到桿依坐,微微閉目,傾聽欄下的水聲。

  李四勤奔近水榭,隱約見得一個男子推開花格門走了進去,心中大怒,衝入水榭,被連震雲一把拖住,「來不及了,你這樣衝進去,她要生疑的,結果還是一樣。」

  李四勤氣道:「就讓他這樣進去?她一人在裡面呢。」

  連震雲道:「就是她一人在裡面才讓他進去,她的性子,難道還會單獨和個素不相識的男子搭話?必會退出來的。姓崔地若是不識相,還要糾纏,我們圍上把調戲府台夫人的登徒浪子打個半死,也是容易的。」

  李四勤一呆,頓時笑了出來,連連點頭,「對,她肯定不會理他的。當初那時節,大夥兒住一個廟裡,俺天天想和她搭話,她正眼兒都沒有看俺一眼。直到後來刺了俺一子,才笑著叫了俺一聲李四哥。那姓崔的敢糾纏,不用俺們動手,也會被她整個半死。」

  連大船哧一聲笑了出來,連大河忍笑瞪了他一眼,連震雲失笑搖頭,拉著李四勤慢慢走近水榭。

  齊粟娘突地聽到花格門響,一個男子地腳步聲傳了過來,立時睜眼,隱約見得眼前十步處,有一個穿著頂帶官袍男子的身影,背著光,看不清臉,卻知道不是身邊的人。

  齊粟娘舉扇掩面,微施一禮,匆匆從他身邊走過。她的手方碰到花格門,忽聽得身後那男子輕嘆一聲,「粟娘,你得我了?」

  齊粟娘一驚,轉過頭來,此時那男子也慢慢轉身,雙手取下頭上的白水晶頂大官帽,露出了面目。

  齊粟娘一時呆住,半晌回過神來,大喜道:「小崔哥,你怎麼在這裡。」滿臉歡欣,轉身向他急急走去,「方才你背著光,我沒有認出來誰叫你每回都戴個大帽子,生似別人看著了你的臉,你就少了塊肉。」

  崔浩大笑兩聲,幾步迎上,走近齊粟娘,細細端詳於她,「六七年沒見了,你今年十八歲了罷?都說女大十八變,若不是明知是你,我一時也不敢認。果然長成大姑娘了。」

  齊粟娘噗哧一笑,「小崔哥,我都嫁人好幾年了,還什麼大姑娘?」指了指他手上的白水晶頂子官帽,「正六品?是什麼官兒?上回你說要派到外頭給主子辦事,這幾年都在揚州?」

  崔浩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官袍,道:「河標千總。在淮安呆了幾年,才調任到揚州的。」說罷,只是看著齊粟娘微笑。

  齊粟娘只覺滿肚子話要說,一時卻說不出來,也只是看著他傻笑,兩人互看了半晌,崔浩終是笑出聲來,「傻笑什麼呢?都是正四品的誥命了,看著和船上那時節一樣傻。人家是欺君死罪了,你還跟著一起,也知道惜惜命,我當初怎麼沒看出粟娘還是個要立貞潔牌坊地烈女?」

  齊粟娘沉默下來,過半晌,抬頭道:「小崔哥,我生不出孩子。我當時若是給他生了一兒半女,我就帶著孩子逃,可是我……」

  崔浩微微一愣,凝視她一會,柔聲道:「無事,你們成婚都四年了,

  待你極好,將來便是納妾生子,也會對你好的。」

  齊粟娘嘆了口氣,「你別再教怎麼和妾室相處。」

  崔浩愕然失笑,齊粟娘又振作精神,瞪他道:「小崔哥,你今兒是偶然遇上我,還是特意來找我?我來了快半年,你也不遞個信兒給我。」

  崔浩笑道:「我聽說你來了,一直想見見你。你平日裡深居簡出,出門被衙役守得鐵桶似的,門下的丫頭又守規矩得很,半個字都遞不進去。我們到底不是血親,為免誤會,也不能直接和你夫君說求見府台夫人,等了這許久,才等到這個機會。」

  齊粟娘頓時喜歡,笑道:「我今晚回去,就把當初的事兒和陳大哥說明白,他一定會請你過府,我親手做個席面給你吃。」歪頭道:「小崔哥,我記得沒有河標千總夫人來遞過貼子。你還沒娶夫人吧,早些娶一個,我常和她走動,這樣我們就親近了,時時也可以見面了。」

  崔浩慢慢搖了頭,「別和你夫君說這事,也不用請我過府。你就當不知道我在揚州。我也當從來沒找著機會見到你……」

  齊粟娘愕然道:「為什麼?」又了起來:「你放心,陳大哥好著呢,他不會胡亂猜疑的。」

  崔浩看了她晌,「這事兒你聽我的就是了。可記得?」

  齊粟娘遲疑,看著崔浩地臉,終是慢慢點了頭,「你既是這樣說,我就聽你的。」

  崔浩面色大鬆,笑了來,轉頭看看天時,「我要回席上去了,久了怕惹出麻煩。」

  齊粟娘一呆,「什麼麻煩?」

  崔浩笑了笑,「你不愛應酬這些,就這兒呆著罷,我可不能不去。」說著,將官帽戴上,伸手去開花格門,到得門前又轉頭看向齊粟娘,「我一直擔心你,當初在漕船上雖是跟著我學了不少規矩,面上似模似樣,心裡卻未必把那些規矩當回事兒。如今行事說話仍是少了些避忌……」頓了頓,嘆了口氣,「生育之事,不應向男子提及……」慢慢走了回來,凝視齊粟娘,「要安安分分守規矩,別像她們倆……」

  齊粟娘看著他,她來這世裡,雖是跟著崔和陳娘子學了上下尊卑、婦德規矩,不過是圖個活命存身。那些個規矩,不過是要進得去,也要出得來,能為她所用,卻不能被它所困,違了真性。

  皇宮內院,阿哥貴人面前稍不留意就是個死字,貴人們可以橫行無忌,用些虛言掩飾,她卻得一舉一動死守著規矩,不敢露半點破綻。

  回了高郵鄉下,所居所食雖是遠不及皇宮內院,但每日裡卻能進走於田間溪頭,與村婦>自在說笑,便是手腳上的粗繭難以磨去,心上那一層虛掩地殼卻淡去許多。

  與陳演成親,來到清河。天高皇帝遠,她辛苦操持,不要奴婢,不過為了在陳演眼皮子底下有幾分自在。進入揚州,為了陳演的體面再不能喬裝丫頭,無法隨意出門。

  但若要她平日起居行止全依了這世裡的上下尊卑,自個兒把自個兒當奴才,一門心思奉承主子,或是學了蓮香她們一般,揭個簾子都要怕違了婦德,守在內宅半步不出,滅了她的前世裡的真性,卻是斷無可能。

  齊粟娘想起這些,便是至親如陳演、齊強也不能開口,自也不能和崔浩解說,不由怔怔失神,突見得崔浩再次轉身要走。她想起中難言之事,終是忍耐不住,一把扯住他左手袖子,把心裡埋藏許久地話說了出來,「小……小崔哥,你說,是不是因為我當初地癲症,我以後都不能生孩子了?」

  崔浩腳步一頓,轉頭看向齊粟娘,見得她咬著唇,勉強忍住了眼中地淚水,面上帶著絕望又希望的神色直直地看著他,似乎想從他嘴裡得到什麼,卻又恐懼著什麼。

  崔浩慢慢伸出右手,摸著齊粟娘地頭,柔聲道:「無事,那病已經好了,會有孩子的。」

  齊粟娘顫抖著,終是無法忍住滿腔地悲傷,哭了出來,「小崔哥……陳大哥要是納了妾,我不知道怎麼辦……」

  崔浩一下一下撫摸著齊粟娘的頭,「無事,等那妾生了兒子,你想把她怎麼樣,就把她怎麼樣罷……」

  齊粟娘一邊看著崔浩,一邊哭著,「你如今怎的又這樣教我了……」

  「如今和當初不一樣了,你和他經了生死,情份不同,便是你做出什麼,他也會讓著你的……」慢慢嘆道:「你是正室嫡妻,你就是內裡的規矩……」

  早春的風,尤有一些冷意,滲在崔浩的嘆息聲中寒透了齊粟娘的心,在妾室面前,嫡妻便是規矩。在婦人面前,夫君便是規矩。在奴才面前,主子便是規矩。齊粟娘站在花格門邊,看著崔浩慢慢離去,滿腔悵然,久立不去。

  水榭另一頭,李四勤呆立半會,突地轉頭對連震雲道:「陳大人最近要納妾了?」

  連震雲半晌未語,連大河看了看連震雲的臉色,小聲道:「小地沒聽說這個消息……」

  李四勤一聽,鬆了口氣,又笑道:「那姓崔地倒也是個漢子,沒把婦人拖進來攪事,白讓俺著急了半會。」頓了頓,疑惑道:「看著很是親近,難不成他們以前是相好?」

  連大河閉緊嘴巴不出聲,連震雲轉頭看了李四勤一眼,「不管他們以前是什麼,他心軟不肯拉她下水,省了我們一個大麻煩。他不過是個河標千總,手段雖是狠辣,這些年咱們也沒輸給他。最多也就能壓住我們不販私鹽。陳大人卻是揚州知府,又兼了河道,河漕上的事兒他都能插手,能下絆子的地方太多,若是她攪進去了,才是讓人頭疼。」

  李四勤連連點頭,「大哥說得對,她非要和我們對著幹,俺難道還能去把她宰了不成?俺也下不了這個手啊……」

  連震雲慢慢:「姓崔的我們是不用擔心了,只是,十四阿哥已經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