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揚州卷|第二十章 孟蘭盆經中的目連

  色漸漸晚了,揚州新城巡鹽司衙門的定更鐘敲響,遠舊城,從舊城四關湧出無數百姓,孩童們提著荷花燈奔向了小秦淮河。

  陳演睜開了眼,走出了大堂,慢慢向中門走去。他走入後宅,轉到內室外廊下,便見得前頭比兒端著一碗藥走入了內室,隱約聽到比兒的聲音,「奶奶,這副藥是天瑞堂大夫新開的。奶奶好歹再試試——」

  陳演的腳步一頓,停在了廊柱後。內室裡齊粟娘嘆了口氣,卻未說話,便聽得碗勺相擊,慢慢喝藥的聲音。

  內室裡靜默了一會,傳來比兒猶豫的聲音,「奶奶,奴婢為著奶奶打算,把心裡的話兒直說了。求奶奶聽上兩句。」

  「你說的話,我何時又沒聽過,你只管說罷。」

  「揚州城裡的大夫沒人診出病症兒來,只說癲症的根兒已是去了,只要不大喜大悲,養著便好,其餘也說不出個道理。這事兒終究拖不了的,奶奶得把過嗣的事兒跟爺說說——否則攔不了爺在外頭——」

  陳演一驚,正要走到屋裡去解說,卻聽得齊粟娘輕輕嘆了口氣,「他娘只有他一個兒子,我沒得開口求他讓陳家絕後的理——」陳演怔了怔,腳步一頓,臉色亦黯淡了下去。

  「奶奶說得雖是有理,但還請奶奶細想想,這不單是爺的事兒,也是奶奶下半輩子的依靠——」

  屋內又是一陣靜默,似是齊粟娘不知對比兒如何解說方好,只是一陣苦笑。

  屋外的陳演便怔怔失了神。

  齊粟娘換了出客飲宴地衣裳。梳了妝。比兒退了出去。她坐在妝台前。凝視著鏡中地自己。久久不語。突地。她從妝鏡中見得陳演走入了門內。連忙收起了臉上地憂色。卻見得鏡中陳演臉色似有些不好。

  齊粟娘一驚。擔心他在外頭又了什麼難事兒。連忙站起身來。轉了過去。陳演卻早已走了過來。臉上全無一點愁容。笑著問道:「「粟娘。今兒晚上你們又打算玩什麼?」也不肯換衣。只抱著齊粟娘嘆氣。「這酒席我都快受不住了你還是興興頭兒地……」

  齊粟娘見得他滿臉是笑。已是暗鬆了口氣。只道自個兒眼花。再聽到他這般問。不禁咯咯笑了出來。「要不。你們今兒晚上也叫個戲班子上船?幾個大男人。話不投機地。也虧你們撐了這麼些天。」

  陳演苦笑著「原還想假公濟私地陪你樂上十多晚。臨出門了才能起連府裡地女眷可不少。兩家不是親眷。周先生也在。多少得避避。遇上中元節。還非得坐船飲宴。若不是為了讓外頭地人知道這回事兒。我實在沒興致再去。我看不單李二當家撐不住。連震雲地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齊粟娘笑得不行。「十來天了。想是也成了。你若是不想去。就去和周師爺商量商量—」

  陳演嘆了口氣。「商量過了。總得把中元節過完才行。揚州城裡就好這調調。咱們既要人信。也得裝全了。算了。這些是小事。總比咱們四處找銀子支應地好。」說罷。久久沒有言語。只是緊緊抱著齊粟娘。

  齊粟娘心中疑惑,「陳大哥,可是有什麼難事兒——」

  陳演欲言又止,終是笑道:「無事。你只管和蓮香好好玩樂便是。其餘的事兒自有我去打算。」

  連府的大畫舫沿著小秦淮河向北,打算過虹橋,出北門,到瘦西湖上去迎著七月十五中元節地神座船。府衙裡的官船這回沒有駛出來,只有兩座護船挑著「府衙」的紅燈籠,和著漕連府的兩隻烏篷船,跟在後面。

  因著是中元鬼節正日子,滿城的人都湧了出來放河燈,迎神座船。沿河的街口紮起了懸滿綵燈地牌樓,只等著天寧寺等各處的高僧上座誦讀《盂蘭盆經》,超渡野鬼。

  連大河、連大船領著兩隻裝滿各色船燈的小烏篷,從虹橋岸邊靠上畫舫,看向坐在前艙飲宴的陳演、連震雲、李四勤、周助,在船頭打千兒,「府台大人,奶奶們要的船燈,小地現下便掛上去?」

  陳演笑道:「她們不是要自個兒掛麼?你拿去後艙給她們便是。」連大河看了看連震雲,見他微微點頭,便命小烏篷船轉頭,向畫舫後艙去。

  齊粟娘看著兩條小船上近百隻的船燈,笑道:「這就是揚州紐家紙紮店裡的燈兒?非八錢銀子一個不賣?」

  連大河笑道:「回夫人的話,便是這一百隻船燈,也是大船想著夫人和奶奶們必要玩的,七月初三就訂好了,到今兒才拿到手呢。」

  蓮香笑了起來,命人賞了連大船,桂姐兒在一旁催著把船燈送上船來看。只見虹橋紐家各色精細娟紗船燈,果然不與別家一樣。棄了蔑繡,俱用鐵絲紮成架子,再用絹、紗蒙出表面,燈頭碧瓦飛簷,繽紛流蘇,燈身上更是五花八門。

  有盂蘭驅鬼木刻畫、送子觀音織繡圖、地藏地獄水墨圖各般佛燈;有水殺鬼李逵、行者武松、花和尚魯智深等應景人物肖像

  一個重樣,還有用西瓜、番瓜挖空僂刻,製出的新穎精巧。

  四時花草燈,揀選最富麗的醉芙蓉、牡丹、芍藥,畫得極是濃豔,後艙裡媳婦丫頭們從小船小廝們手中,將船燈一個接一個取到手中,供給齊粟娘、蓮香幾女觀賞。比兒、半葉等大丫頭們俱是嘖嘖不已。

  齊粟娘提起一盞美人燈,順手就掛到艙壁上,笑道:「還看著做什麼,趕緊掛上點起來,那才好看呢。」又提了一盞醉芙蓉花燈,「這醉芙蓉花午時是粉白色,過了午便是淺紅,近晚了便要變深紅色,我倒要看看這八錢銀子地花燈變不變色。」

  媳婦丫頭們俱都笑了起來,七手八腳開始掛船燈,嘻鬧成一團。一百隻船燈哪裡又是一會兒能掛完的,船內掛滿了,船外還得掛。

  蓮香選了五盞花燈、五盞佛燈、十盞美人燈,還有十盞水滸、西遊、封神人物燈,命半葉、籽定領著丫頭掛到前艙裡去給爺們賞玩。

  籽定笑著道:「姨奶奶,這船上的前後艙原是用三架十二屏落山紫檀木屏風隔開的,奴婢這會兒去前艙,是從外頭走,還是從裡頭走呢?」

  蓮香知曉其逗趣,笑著擰她的嘴,「你要是不怕,自管自從裡頭搬開了屏風走,看前頭地幾位爺罰不罰你。」

  半葉掩嘴笑道:「頭一個,二爺是斷不會惱的,他還嫌這屏風礙事,不能讓他來湊熱鬧呢。第二個,周先生肯定是避開地,他卻不會惱。我們家的爺和府台大人,只要見著了姨奶奶和夫人,哪裡還會惱奴婢們?只怕不會罰,還會賞奴婢們呢。」說罷,笑著拉住籽定,跑出艙外,領著丫頭們到前頭去掛燈。

  落山紫檀木屏風後,傳來女眷陣陣笑語歡聲。李四勤裂嘴笑著,看著半葉、籽定等人在艙裡艙內掛燈,指指點點和連震雲說個不停。陳演與周助一面細細看著要入水地蓮花燈,能變色的醉芙蓉花燈,一面笑著低語。

  突地後艙傳來噗通一聲水響,李四勤水上押船走慣了,頓時跳起,驚道:「有人落水了!」陳演、連震雲俱都站起,面帶驚容,還未開口說話,便有府衙護船上地班頭大聲稟告,「大人,夫人身邊地小丫頭掛燈時落水了,連府裡家人已經將她撈上來了。」

  陳演聽得不是齊粟娘,微微鬆了口氣,走到船頭道:「你去和夫人身邊的比兒說,讓夫人小心些,」頓了頓,「呆會神座船隊來了,河上更擠,讓她別出艙。」

  半葉和籽定等人也嚇得不行,連震雲皺眉道:「你們去和姨奶奶說,過會兒河房的船便出來了,讓她們叫中意的姐兒上船唱曲,安分在艙裡玩。」

  半葉等人領了命,趕緊回了後艙。原來是枝兒見得船燈漂亮,便壯著膽兒也要去掛燈,沒料到站在外艙邊,突地一陣大風,船身大動了一回,一時受驚,便掉了下去。幸虧連府裡兩條小烏篷,府衙裡兩條座船護在四周,連大河一眼看著,立時用鉤竿把她救了起來。

  枝兒不過沾了沾水,便被撈了上來,卻實實受了驚,嚇得滿臉淚水。齊粟娘一面讓人熬薑湯,一面讓比兒拿衣裳過來給她換上,哄著道:「別事兒了,別怕,咱們再不出艙了,就在這艙裡坐著看神座。」

  圓月初升,畫舫上掛著的百盞船燈全都點了起來,把所在的河面照得通亮。河上地遊人探頭探腦看了過來,不少遊船也遠遠圍著觀賞。有富家浮浪子弟藉著燈光,見得艙艙裡香衣雲鬢,聽得鶯聲燕語,嗅得隱隱脂粉暗香,便想驅船靠近,卻被四周護船擋住。

  那起子人見得護船上挑著的「府衙」、「漕連」的大紅燈籠,驚了一跳,急急退走,又聽得身後一陣蕭笛歌唱之聲,小秦淮河兩岸河房裡的私妓座船一時間都湧了出來,他們立時調換船頭,湧了過去。

  妓船裝飾濃豔,個個都掛滿船燈,雖不及紐家船燈細精,燈火燦爛處也有一番熱鬧,與富家舫船雜在一塊。帷卷屏開處,有豔麗女子隔窗與人打情罵俏,或是被招入豪商船中彈唱,或是請了貴客登船侍奉。唱曲兒、玩戲牌、猜枚喝酒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開去,為揚州城地小秦淮河多增幾分綺麗之色。

  眼見得兩艘草上飛的小畫舫各載著一個姐兒靠了過來,李四勤走到船頭,伸手招過連大船的小烏篷,笑道:「大船,你去和她們說,讓她們到後艙裡去給府台夫人和小嫂子磕頭請安,在後頭唱就成。」

  連大船笑嘻嘻地應了,悄聲道:「二爺,府台夫人還沒見過您這兩位相好呢,少不了要賞她們頭面尺頭,給她們幾分體面的。」

  李四勤裂嘴笑著,「你讓徐二官和曹三娘好好唱,府台夫人和俺一樣,就喜歡聽個熱鬧,聽個嗓音,至於唱的是什麼,也是懶得費心思去弄明白的。」

  齊粟娘原就聽蓮香說過李四勤包下了兩個姐兒,料著今晚必要叫來的,早就備下了見面禮,待得兩女上前,仔細看去,不禁失笑,李

  相好果然不同凡響。

  徐二官身子小巧,瓜子臉上面容精緻,卻著了一身男裝,頭上一根烏黑髮辮盤起,發間纏了一條玄色條辮線,線尾織金穗子三寸長,垂在了右耳邊,手上執著一根玉蕭。上身是蛋青色三鑲三牙湖綢長衫,下身是油綠綢子褲,腳上鴉青緞子靴,腰間夾板玉帶,綴著荷包、玉珮。

  曹三娘身體豐肥,身子裡足足放得下兩個徐二官,雖無十分姿色,亦是膚白眼杏,活脫脫一個胖美人,手裡抱著個弦子琴。

  兩人進了艙,無一絲小心畏懼之意,笑嘻嘻上前跪倒磕頭,唱名請安。

  齊粟娘連忙讓她們起身,比兒每人送上兩匹織金緞子、兩匹杭緞子,兩根燒金翠花簪子和一對金珠耳墜。

  蓮香笑道:「曹姑娘看著越發出落了,最近可沒有和二爺動手了罷?」

  曹三娘瞪眼撇嘴道:「姨奶奶不知,二爺如今不行了,奴一巴掌,他就得倒,奴不屑欺負他。」

  滿船裡媳婦丫頭俱是哄堂大笑,桂姐兒邊笑邊啐道:「二爺那是讓著你呢,你還得意了。」

  齊粟娘驚笑道:「曹姑娘竟是個會武的?」

  蓮香笑得正咳,順過氣來,道:「不單這位曹姑娘是個練家子,徐姑娘也是個女中豪傑,平日裡從不坐轎,只騎馬。上回大雨裡,二爺因著一些事兒燥了,非叫徐姑娘來唱曲兒解悶不可。大船去請,回來直咋舌頭,說徐姑娘一聽二爺喚她,二話不說,從二樓直接跳到馬背上,甩著鞭子冒著大雨就來了,如今揚州城裡都喚她叫徐飛仙。」

  齊粟娘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從手上褪下兩個纏絲玉鐲子,親手給兩人戴上。徐二官倒也罷了,沒料到曹三娘手腕豐腴,怎麼套也套不進。齊粟娘正尷尬間,曹三娘大咧咧一笑,接過鐲子塞進腰袋裡,「奴知道這東西是個值錢玩意,夫人的心意奴領了。」

  滿艙裡女人個個笑得歪倒,齊粟娘握著曹三娘的手笑了半會,也不叫她們倆唱曲兒,和蓮香說了幾句,讓丫頭們擺上茶點,叫著桂姐兒、蕊兒一起坐了,又叫徐二官和曹三娘坐。

  徐二官和曹三娘對看一眼,施了一禮,半坐在腳踏上,自有丫頭在她們兩人面前放上矮四角桌兒,擺上四甜四咸地下茶點,送上兩盞玫瑰泡鹵茶。

  李四勤在前頭等了半晌,只聽到後頭笑鬧成一片,卻聽不到唱曲地聲兒,不知出了什麼事兒,讓連大船到後頭去問。

  連大船回來笑道:「二爺,府台夫人讓兩位姐姐坐著喝茶吃點心呢,說是不叫她們唱,等著一塊兒看神座船。府台夫人說,二爺要想聽曲兒,另外再叫去。」

  李四勤知曉是給她們的體面,滿心歡喜,也沒有非要聽曲兒地意思了,自個兒樂呵呵抱著酒罈子喝酒。連震雲暗暗搖頭,也不管他,看了陳演一眼,「陳大人平日裡素喜的蘇高三蘇姑娘,可要叫她上船來?」

  陳演微微一笑,「今日非是外頭應酬大宴,無需叫她。她也不會在這熱鬧時節出來。況且內子在此,自沒有叫她地道理。」

  連震雲含笑點了點頭,轉頭招了連大河上前,「神座船到哪兒了?」

  「太陽落山就從天寧寺出來了,到這會兒,不過半裡水路了……」

  說話間,便聽得梵唱聲隱隱傳來,划子燈船隊已是駛了過來,前艙後艙的人都走出船艙,小秦淮河上地大小畫舫皆都避到兩邊,鼓樂猜枚喝酒之聲都靜了下來,恭迎神座船。

  蕊兒看了半會,小聲道:「果然是正日子,這划子燈船隊上掛的燈都不一樣了,頭一船上的兩盞龍燈,奴婢還是頭一回見著呢。」

  齊粟娘亦是悄聲道:「後頭幾條船上的燈也越發精巧些……」

  一船兩盞挑燈,足足過去了八十八艘划子船,船上麒麟送子燈、蝴蝶燈、八仙人物燈、兔兒燈、蛤蟆燈、蓮生百子燈等八十八般燈式,亦是沒有相重地,引得遊客們嘖嘖讚歎不已。

  待得樓高三層,被二三百盞船燈點綴得極是華麗莊嚴的神座船緩緩駛來,兩岸上遊人,河邊的遊船上俱有信男信女點起信香,跪地磕拜。齊粟娘眯眼看去,神座船上一片燈影輝煌,內裡到底迎的是什麼神明,全然看不清。

  「佛告諸善男子善女人。是佛弟子修孝順者。應唸唸中常憶父母供養乃至七世父母。」

  神座燈後跟著一條僧船,高僧們誦讀著《盂蘭盆經》,講述孝子目連為在地獄受罪的母親祈福地佛經故事,齊粟娘微微閉目。

  「……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順慈憶所生父母。

  乃至七世父母為作盂蘭盆施佛及僧。以報父母長養慈愛之恩。若一切佛弟子。應當奉持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