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揚州卷|第二十二章 大宴上的女人們(一)

  眼過了七八日,齊粟娘坐著揚州知府的官船,從後宅駛出來,到連府裡接著蓮香一塊兒去程府飲宴。

  蓮香上了船,一邊喝茶,一邊細細打量著齊粟娘身上櫻桃紅大洋蓮祆兒和碎金綾子百折長裙,笑道:「櫻桃紅大洋蓮料子,六月裡爺賞我衣料時,還沒有上市呢,夫人這回兒可是趕了先。」又看她裙下大紅金鳳頭蝴蝶穿花高底竹鞋,掩嘴笑道:「夫人平日裡只穿平底香,今兒也穿高底頭了?我本來就比夫人矮了半個頭,這會兒怕是只及夫人脖子了。」

  齊粟娘笑道:「不過圖個新鮮,今兒在程府裡坐坐就回。若是去你府裡,咱們倆還不到處逛逛?哪裡能穿這高底鞋兒,不過倒是比花盆底要好一些。」

  站在一邊的半葉笑個不停,湊趣道:「奴婢們還是頭會見夫人穿大紅竹鞋,配著頭上八寶花鈿、燒金疊翠短簪子,還有這紅祆兒和碎金裙子,比新娘子還要俏上三分呢。」

  齊粟娘和蓮香都笑了出來,齊粟娘笑啐道:「我做新娘子出嫁時,那一身紅你是沒見著,從裡到外晃得我眼暈。便是打那以後,我也就少穿濃豔色兒了。從頭到腳,這些都是我們家府台大人挑的,今兒出門前巴巴叫我換上,出去原是為了他的體面,我忍忍就過去了。」

  蓮香放下茶,招過比兒,細看她身上墨青八團新祆兒,又笑道:「陳大人午間也是要來的罷?俗話說「北查南程」,北邊鹽商直隸查家第一,南邊程家到底是咱們兩淮八大總鹽商裡打頭的,臉面兒大,便是我們家的爺和二爺都要去呢。聽說揚州城裡的紅姐兒們一個沒拉,都被那些爺們帶著出場應酬了。」

  桂姐兒站在一邊哼了一聲,「不說咱們爺帶著董冠兒,二爺平日多偏著曹三娘,今兒卻帶上了徐二官,不過就是因著她蕭管吹得好,能替他在席面上爭臉麼?聽說雙清班的金官都被鹽商鄭老爺包著帶出了場,那丫頭平日裡眼裡何嘗有人?這會兒也想來爭個風頭,有楊小寶、梁桂林、大小陳三官、蘇高三這些個紅姐兒在,哪裡又輪得到她?」

  齊粟娘平日裡足不出戶,只在連府閒話,哪裡知道這些。她隱約記得相氏當初提起,揚州官商豪富飲宴應酬時,都是帶著名妓出場鬥勝,家裡的嫡妻愛妾反倒丟到了一邊。她突地想到陳演這大半年來時時飲宴,總不能違了此地的風俗,不知他身邊可也有私窠子裡地紅妓。

  齊粟娘想到此處,心裡又苦又澀,一會兒想著陳演無錢召妓,一會兒又想著憑著他揚州父母的官位兒,私窠子裡的紅妓若能托庇於他,怕也是甘願。何況他也未必無錢。

  這般心神恍惚間,官船沿著小秦淮河出了天寧門,沿著瘦西湖駛到了新城東南門的程家園。園子迎湖而開,各府裡的畫舫、船舶沿著蜿蜒地水道而入,兩岸植滿綠柳、紅桃,濃蔭擋目。

  過得半裡水道。眼前豁然開朗。可見一座十幾畝大小地小水島亭立湖中。島上亭閣連綿。重檐復廊。島前有碼頭停船。島後有浮橋連接陸上。遠遠看去便可見揚州新城東北城門。

  齊粟娘幾女登上臨湖水榭邊地疊落廊。走過水波紋地青磚路。在盤繞全園地連廊口。便被程府女眷領著媳婦丫頭接住。迎入玲瓏雙樓中地顧影樓。

  顧影樓與納秀樓皆是三層高。頂樓以飛廊相通。四面捲起簾。齊粟娘走到欄杆邊。長江水景遠遠映入眼簾。極是清朗開闊。

  顧影樓上很是寬廣。擺上了二十席精細果品茶點。供先到地女客們喫茶。蓮香取了一片蜜橙糕。放在嘴邊咬了一口。看著小飛橋對面地納秀樓。悄聲笑道:「爺們地席就在納秀樓上。納秀樓看著和這邊一樣高。下面兩層都是土堆地。蓋得極是寬敞。怕是有這邊樓面地七八倍大。

  爺們鬥雞、玩蟋蟀、投壺、射箭都是夠了。呆會那些紅姐兒們唱曲、彈琴、唱戲、歌舞咱們都能看得著。聽得清呢。」

  齊粟娘正端著龍井茶發呆。一時回過神來。果然見得對面納秀樓長寬皆有二十餘丈。足足佔了二畝地。四面簾全都捲起。小飛橋不過一丈餘長。笑道:「也虧這樓建得敞亮。我看著那邊地小廝走來走去安排席面。桌上地菜都看得一清二楚。」

  蓮香笑了出來,「原就是要讓這邊也看得清,女眷們也樂一樂,各府裡奶奶們吃酒席,又有幾個不叫唱的?」

  站在兩人身後的蕊兒知曉齊粟娘未在揚州經過這樣的大宴,細心說道:「呆會那些姐兒若是唱得好,也會過橋來討賞,這邊奶奶們個個都是要賞的。」

  齊粟娘微有驚訝,蓮香看了看她的臉色,輕輕伸手握住她,「只當是圖個熱鬧,那些姐兒原就是靠色藝吃飯過日子。不分個上下高低,也對不住爺們在她們身上砸地銀錢。」頓了頓,「再紅的姐兒,爺們一時迷了,過一陣也膩了,至不及抬進府裡來,也不算什麼。總商府裡一年

  來個妾也是尋常。有些新富鹽商府裡規矩小的,紅機會先拜了府裡的奶奶們做乾娘,奉承奶奶們比奉承爺們還小心。」

  桂姐兒聽著,嘆了口氣,亦道:「咱們這些抬進府裡的,十個裡有五個命好,爺們丟開手,大婦又厲害,打成爛羊頭,進府沒多久就丟了命。十個裡又有兩個命好,生了兒子,扶成正房地。其餘的就是夾著尾巴戰戰兢兢過日子……」

  蕊兒慢慢道:「因著十成裡還有兩成能佔住了爺們,把正妻擠下去地,各府裡的奶奶們何嘗不小心,遇著這般地大宴,一起串著,把那些愛佔尖的紅姐兒壓得翻不了身呢……」

  齊粟娘聽得她們個個都有一肚子地話,縱是心中煩惱,也不禁愕然失笑,「聽你們說得這般刀光劍影,哪裡還算是吃席面找樂子,竟是和爺們上疆場拚命一樣。」

  三女都笑了出來,蓮香笑道:「外頭這些事兒不知曉也好,眼不見心不煩。」齊粟娘站起,比兒知曉她要更衣,連忙尋程府丫頭問了地方,引著她下樓去了。

  玲瓏雙樓前是一個三畝方圓木芙蓉花圃,正是舊曆八月間芙蓉花初放之時,芙蓉花爭相開放,醉芙蓉因未過午,尤是粉白高潔之色。饒是齊粟娘急著更衣,也不禁多看了幾眼。

  待她繞過花圃,上了曲廊,在廊道盡頭更衣已畢,淨了手,便打算到木芙蓉花圃邊賞賞花兒。

  她方下了曲廊,遠遠地便看見幾個僕婦在花圃裡剪取芙蓉花,舉動間頗有風姿,看打扮也不是程府裡的下人,不禁有些惑。

  比兒笑道:「怕是有些姐兒們已先到了,看著這些花兒好,命人尋來添幾份顏色呢。」

  齊粟娘想起董冠兒重陽節上戴的並蒂醉芙蓉花,微微點了點頭,比兒看了看她地臉色,猶豫半會,輕聲道:「奶奶,奴婢在外頭打聽著,爺在外頭雖也時時召一個姐兒陪席,卻沒有包下。那姐兒的恩客不少,最近聽說總商汪府裡似是看中了,多半是要抬進府裡去的,奶奶大可放心。」頓了頓,「聽說那姐兒性子孤傲,目無下塵,最愛與名士、士子們交遊,得罪的人可不少。」

  齊粟娘一愣,「你跟著我足不出戶的,從哪裡打聽到地?」

  比兒輕聲道:「小連那裡打聽了些,連府裡也打聽了些。」

  「蓮香她們必也知曉罷……」齊粟娘微微嘆了口氣,「方才那些話都是說給我聽的呢……」

  比兒笑道:「奶奶卻是多心了,爺哪一晚睡在外頭了?出去飲宴至多也就是二更天便回,若是白日裡,哪有不叫小連跟著的?」

  齊粟娘苦笑著看她,「外頭的事兒,到底不知底細,也只能信他罷了。」說話間,那幾個摘花的僕婦各捧一漆盤鮮花走出花圃,當頭第一個與齊粟娘雙眼一對,齊齊驚呼:

  「夫人

  「許娘子!」原來那當頭的僕婦竟是清河縣地許寡婦。

  齊粟娘又驚又喜,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許寡婦,「可尋著麗兒了?你怎的在此?」

  比兒極有眼色,走上幾步讓其他幾名僕婦先行離去。

  許寡婦仍是纖細瘦弱的模樣,面容比在清河時蒼老了不少,看著齊粟娘眼中流淚,「雖是尋著了,卻沒法子從私窠子裡脫身,民婦只好也投充到那樓裡為僕,照看一二。她如今也快滿十五歲了,若不是樓裡當紅的姑娘心腸好,要了她做丫頭,怕是馬上就要……」又跪下嗑了兩個頭,「當年民婦偷了夫人地珠花——」

  齊粟娘聽得心酸,連忙拉住她,「原是想送給你,又不知你心意如何,沒得逼著你吃這些苦頭的,卻是我小看了你,哪裡又算是偷的?」握著她滿是粗繭的手道:「身價銀是多少,你說個數,我來替你付。」

  許寡婦以袖掩嘴,哭得傷心,「不敢再煩夫人,那不是個小數……」說話間,便聽得納秀樓上有丫頭叫:「許媽媽,姑娘的花兒呢,快些送上來罷……」

  許娘子連忙抹了眼淚,向齊粟娘深深施了一禮,匆匆去了,齊粟娘怔怔看著她的背影,惑道:「揚州城一個瘦馬多少銀錢?」

  比兒苦笑道:「這可說不準,連大爺包的董姑娘,一月便是五百兩,一年便是六千兩。其中雖是有衣裳、脂粉、嚼用錢,若是要抬進府裡,沒這個數也怕是不行。若是二爺要把曹姑娘抬進來,卻只要一半……」頓了頓,「若是雛妓,自然及不上紅姐兒,但更不好說,全看姑娘地人物和媽媽開的價了……」

  齊粟娘呆道:「六千兩……」苦笑一聲,「也難怪她說不是個小數……」

  比兒道:「夫人不用憂心,奴婢方才看這位大娘,不過三分姿色。待得快散席時,奴婢便在納秀樓下等著,看看她女兒人物如何,大約也能有個底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