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揚州卷|第二十三章 揚州夢中的齊粟娘(三)

  粟娘在府衙後宅廚房裡做著燒豬頭,燙著金華酒,那內的書房裡,連震雲與李四勤對坐在書桌邊閒話說笑。

  桌上擺了六個下酒勸碟,一旁連大船持著酒壺給他們倒酒。

  「大當家,比兒偷在高郵南城紗衣巷尋了一處小院子,下了訂錢。又到夫人老家裡把齊家的屋子整理乾淨,買了全套的家俬用具。」連大河疑惑道:「派去跟著比兒的人沒查出她到底想幹什麼。但小的估計和京城裡沒什麼關係,怕還是夫人的私事兒。」

  連震雲持著菊花小金鐘,喝了一口紹興燒酒,揚眉道:「比兒已經上船回揚州了?」

  「是,怕是中秋前就能趕回揚州。」連大河頓了頓,道,「小的讓半葉去探了探口風,夫人身邊的丫頭枝兒卻說比兒是去親戚家住幾天。小的估摸著,除了夫人和枝兒外,那邊府裡沒人知道比兒是去了高郵。」

  「你的意思是,府台大人也不知道?」連震雲握住酒杯的手一頓,側頭看他。

  連大河小心答道:「確是如此。」他仔細看了看連震雲的臉色,才又緩緩道:「小的猜,那日的程家飲宴上必是出了事,那府裡跟著出去的兩個丫頭,比兒和枝兒都被派了差使,夫人特意瞞過了府台大人。」

  一旁,連大船給李四勤倒了一杯酒,低聲道:「小的問了籽定,當日賭箭時,汪夫人原是和府台夫人商量好了,要整治蘇高三。蘇高三射第一箭時,夫人就起了身,各府裡的奶奶們都以為夫人的意思是……。沒料到夫人下樓不到半會,又上來了。夫人這上來後就改了主意,不但勸住了汪夫人,還特意開口,讓各府裡奶奶給足了蘇高三體面。——這樣一來,府台大人也就能順理成章把蘇高三抬進府裡……」

  李四勤聽得糊塗,皺眉道:「你小子繞來繞去,到底是想說什麼?」說著又看向連震雲,奇道:「不是說和京城裡沒關係麼,咱們還問什麼?——俺就想知道她為什麼會不在揚州呆足三年。」

  連震雲微微一笑,道:「你不用著急,咱們得一處處弄清了,這事兒才會真明白。」他抬眼看向連大船,淡淡道:「府台大人已經放了話,中秋後贖蘇高三出來。那些名士們原就喜歡捧著她,這會兒,想必他們更是和府台大人緊上了。——你有話便就直說罷,這些婦人技倆,也不是什麼大事。」

  連大船微側著臉偷眼看了看連大河。見他微微點頭。暗暗吸了口氣。壯著膽子道:「小地猜測。夫人一向是愛惜名聲地。斷不會擺個不賢地名聲給外人看。她這半路上改了主意。不過……不過是想等蘇高三進了府。再……吧……」

  「你地意思是。她打算等蘇高三進府了。再把她趕到高郵去?」李四勤甩手放下酒杯。一翻眼睛。搖頭道:「不對。她說她自個兒不會長在揚州。那屋子必不是用來整治妾室地。——是她自己要用地。」

  連大船聞言猶豫一會。到底還是繼續道:「如果夫人是打算自個兒用。小地覺著。除非夫人……這個……除非她……」

  李四勤猛拍桌子。破口罵道:「你小子!明知道俺急得不行。還非要結巴!還不快點說!!!」

  連大船忙躬身苦笑道:「二當家。小地是自己也覺著不可能了。——怕說出來二當家踹小地……」

  連震雲揮揮手。懶懶倚在椅上。一邊喝酒一邊笑道:「說罷。府台大人要納妾。這是個喜事兒。咱們就當說說閒話。你別讓二爺著急了。」

  連大船看著連震雲心情極好,暗暗放了心,陪笑道:「小的是說……除非夫人……嗯,夫人不要府台大人了,她自個兒回高郵過日子,把『府台夫人』的風光全讓給蘇高三……」

  李四勤哈哈大笑,敲案道:「不可能,她才沒這麼傻呢!哼,陳大人今日能成府台,裡頭可是填了她兩條命!——陳大人也不可能休了她。俺倒覺著等蘇高三生了兒子,她下狠手整治她比較可能——那姓崔不就是這麼教她的麼?」

  連大河看著連震雲臉色極好,便也湊趣笑道:「就憑夫人在清河整治許寡婦的手段,蘇高三想是翻不出夫人地手掌心的,這陣兒夫人的賢名在揚州城裡可是頭一份了。」

  李四勤一搖頭道:「你說這女人,怎麼都愛頂著個賢名裝樣子呢?說到底,俺還是看她當年在關帝廟裡的潑辣樣覺著順眼些……」

  院裡,媳婦丫頭們打著紅燈籠,引著蓮香、蕊兒、桂姐兒從書房外匆匆而過。

  蓮香聽著書房裡傳出的陣陣笑聲,不由緩了腳步,聽得隻言片語,皺了皺眉,暗自想道:「就算是二爺,平日裡再近便,千好萬好,怕也摸不著夫人的心……」她暗嘆了口氣,轉頭看向蕊兒和桂姐兒,道:「吩咐下頭的人準備畫舫和拜月的祭品,下貼子給夫人,請她中秋遊湖賞月。」

  *

  府衙後宅早已掌燈,齊粟娘讓理兒、枝兒撤下燒豬頭的殘菜,自己扶著喝醉的陳演回房睡覺,麻利地替陳演洗臉洗腳,脫了衣裳,蓋好被子。

  輕輕放下帳幔,她持著燭台走出內室,來到陳演的書房,研墨持筆,隨意翻開陳演親筆所寫的文書,藉著昏暗的火光,模仿他的筆跡,匆匆寫就:

  「立休書人陳演,寄籍揚州府高郵人。

  依父母之命憑媒聘定齊氏為妻,豈期過門後時近五年該婦仍不得生養,正合七出無子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聽憑改嫁,無有異言,休書是實。

  康熙四十六年八月十三

  私章、指印為證。」

  齊粟娘輕輕吹乾墨汁,從懷中取出陳演的私章蓋好。取了印泥、休書,持著燭台,走出書房,回到內室。

  妝台上的燭光照不到床上,齊粟娘卻自然地尋到了陳演的胳膊,他的左臂向外伸直,右臂繞過胸前放在左內側。左臂是用來抱著她地肩膀,右臂是用來抱著她地腰身。五年的夫妻恩愛,情深意重,因著一個「非是普通女子」,「不光為錢」、「幾分真心」的私妓,一掃而空。

  「五年一覺揚州夢……」齊粟娘輕輕笑著,坐在床邊,撫著陳演熟睡地臉,「陳大哥,當初我被人牙子帶到南邊來,原就是要賣到揚州城的鹽商宅子裡做丫頭地呢……」

  「那一年大水,我在江寧城若是和比兒一樣賣了身,說不定也會被賣到揚州城……」

  「你說,我是做現在的我好,還是做比兒好?若是我當年不逃,就不會被你娘救下,也不會拜了義父義母,這樣,我不會嫁給你,也不會有哥哥。或者……我若是不逃,這個身子長大後有了些姿色,會不會被賣進揚州城地私窠子,成了爺們爭臉面的玩意兒……到底如何……又有誰知道呢……」

  齊粟娘微帶悵然地聲音在房間裡靜靜迴響。

  「陳大哥,我對這個地方其實沒有什麼指望,能一個人安生過日子就是上天還開眼看了我……我當初遇上你時,只想慢慢陪著你,幫著你,等到孝期滿了,我再尋個法子離開,也算是我報了你娘地救命之恩……」

  「我原打算尋些銀錢,買幾畝地,一個人關門閉戶過日子……真沒想到我們能結為夫妻,還能一起過了五年地日子。很長了……老天已算是厚待我了。五年,我也該醒了……」

  「陳大哥,這五年,你沒有錯待我半點。你是個好人,我一點兒也不怪你。怪只怪我不該來這個地方。或是……或是我為你生了一兒半女。我也許……也許也會鬧一場罷……」

  「……小崔哥說孤身女子過日子艱難。不過你儘管放心,這回還有比兒、枝兒陪著我一起。」

  「你……我願你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眼見得燭淚將乾,天色將明,她將陳演的右手拇指按上印泥,低頭再看了陳演一眼,便拉著他的手,在休書上重重按下了指印……

  *

  轉眼中秋節至,陳演一大早起身,穿了一衣暗紅湖綢製成的新長袍,吃著齊粟娘新做的胭脂月餅,喝著粳米粥兒,笑道:「好在連府裡請你去游瘦西湖賞中秋月,你不會一個人呆在家裡,否則我可不敢應了那些名士的中秋詩宴。」

  齊粟娘微微一笑,轉頭對比兒道:「把爺的那件月白縑絲斗篷尋出來,讓小連帶上,湖上風大,免得半夜回來吹了風。」

  比兒應了一聲,陳演叫住她「把奶奶的那件沉香色綢子披風也尋出來,和她的衣裳正配,出門時帶上罷。」比兒低低應了,轉身去了。

  陳演看著屋裡沒人,低聲笑道:「你可早些回,別被蓮香她們拉著叉麻雀牌叉到天亮,回來嚷著腰背酸,我們都有多久沒有親近了……」

  齊粟娘啐了他一口,似笑非笑道:「那些士子名家喝酒,免不了要叫幾個姐兒唱曲,你也少喝些罷,多少也要認得是她,不是我……」

  陳演正被胭脂月餅噎住,連喝了幾口水,方笑道:「你大可放心,我在外頭地規矩,瞧不清眼前的女人是誰了,就再不敢喝,開始裝醉……」

  齊粟娘頓了一頓,若有若無瞧了他一眼,又回了頭,只瞧自己手指,淡淡笑道:「想來你眼前的女人也是不少……」

  「我沒有,」陳演撂下茶盞,笑道,「我平常只叫蘇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