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揚州卷|第二十三章 揚州夢中的齊粟娘(五)

  蘇高三求見,艙內的諸人俱是一愣,齊粟娘不耐煩訴她,我沒這閒功夫,讓她好好去侍候府台大人,犯不著到我眼前來獻慇勤。」

  蓮香咋了咋舌,笑道:「夫人這會兒說真話兒了,那日樓上時,我都替夫人忍得辛苦。」

  齊粟娘頓時笑了出來,「小丫頭片子,倒叫你看出來我在忍了?」

  艙內的人都笑了出來,蓮香站起身,一邊在半葉捧過來的銅盆裡洗手,一邊笑道:「夫人倒好意思叫我小丫頭片子,夫人只比我大一歲,我們倆都是十月裡的,叫你做姐姐,我都不順口呢。」兒亦笑著推牌站起,「夫人說她心裡老成的很,足有三十,讓奴婢也叫她姐姐呢……」

  齊粟娘哈哈一笑,推牌站起,「得了,我如今面上十八歲,心裡已經奔著四十,這船上我最大了……」

  蓮香眾女紛紛啐她,齊粟娘嘻笑著站起,洗了手,挽住比兒,「好比兒,給我捶捶腰罷,為了陪連府裡姨奶奶和兩位姐姐叉麻雀,我實是在辛苦得不行了……」

  眾女頓時七嘴八舌說她,蕊兒笑道:「不知是誰死命拉著奴婢說不能歇,這會兒要不是姨奶奶收手,夫人哪裡還肯下桌兒?」

  齊粟娘伏在桿上大笑,比兒輕輕替她捶著腰,李四勤抱著烏金黑糯酒罈,拿著兩個小金盅兒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她身邊,瞅了她半會,道:「你怎的了?你這平日裡可不是這樣說話……」

  齊粟娘抓著湘妃泥金白紗團扇兒,伸長手臂,用扇面撩著湖水,帶起一陣陣水波,側頭看著李四勤,笑道:「我怎麼了,我當初在關帝廟裡時,不就是這樣說話的麼?」

  李四勤愣愣看著她,過得半晌,裂嘴大笑道:「俺就說你裝樣兒罷,你也不嫌辛苦,犯得著這麼委屈自個麼?」

  齊粟娘冷哼一聲。「得了罷。你是個男人你方能這樣說。你投胎再做個女人。還在這地方。還能這樣說。我倒也佩服你。」

  李四勤哈哈大笑。正要說話。船頭侍候地丫頭又走了進來。「夫人。蘇姑娘她非要見您不可……」

  齊粟娘低頭看著湖面。頭也不抬。「叫她滾。」

  連大河與河大船互視一眼。暗暗咋舌。連震雲慢慢喝著酒。盯著她沒有出聲。李四勤全然不在意。只顧著倒酒。塞給她一杯。自己不耐煩用小盅子。抱著酒罈子喝起來。

  蓮香看了她一眼。轉頭對那丫頭道:「和蘇姑娘說。夫人正和我說話兒呢。下回再見罷。」蕊兒和桂姐兒互視一眼。不敢出聲。

  那丫頭連忙應了。齊粟娘拿著小酒盅兒。抬起頭笑道:「你也忒替我操心了。怕我得罪了她。府台大人休了我?」

  蓮香笑道:「我怕你把她欺負哭了,今兒晚上咱們玩不盡興。」

  艙裡之人聽得蓮香這般說話,俱都笑了出來,正嘻笑間,忽聽得船頭媳婦丫頭們一陣亂,「蘇姑娘,蘇姑娘,府台夫人說不見——-」

  只聽得幾聲痛呼,船頭兩個家人被推翻在地。一個眉目如畫,身材纖長的女子急步走了進來,她環視艙內,面上全無一絲懼色。

  連震雲頓時皺眉,連大河一擊掌,艙口閃出四個腰扎紅巾的壯漢,瞪著蘇高三。蘇高三似無所覺,看向齊粟娘,微施一禮,「夫人,奴失禮,還請夫人撥冗下見。」

  齊粟娘坐在楹欄邊,一邊輕輕搖著白紗扇兒,一邊打量蘇高三。她一身福紫潞綢斜襟襖兒,月色縑絲裙子,頭上一根燒金鑲珠的長簪子斜斜插住,一尺二寸長的廣袖用赤金臂環兒揎束住,極是利索,一雙美目正直直地看著她。

  齊粟娘以扇掩面,輕笑道:「蘇姑娘果真倔得很。」轉頭向連震雲笑道:「蘇姑娘怕是有話對我說,大當家還請行個方便,妾身謝過了。」震雲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見她眼神兒轉了過來,微微一笑,「夫人客氣。」連大河擊了擊掌,四個壯漢便又退了出去。

  蓮香看著情形,微一示意,半葉、籽定上前將艙頭、兩邊欄地湘簾、白紗全都放了下來,隔絕了耳目。連大船、連大船站在後艙門前,一動不動。

  滿艙的人都看著蘇高三,蘇高三慢慢道,「奴--」

  齊粟娘笑了起來,揮了揮扇子,「得了,不用奴啊,妾身的了,我聽著著急。蘇姑娘有什麼話就直說罷。」

  蘇高三一愣,打量齊粟娘兩眼,接口便道:「高三來此,不過是想問夫人一句,是夫人讓府台大人贖我出來,抬我進門的麼?」

  齊粟娘翻了一個白眼兒,「我又沒瘋,我嫌家裡大了沒人住麼?」

  蓮香哧一聲笑了出來,走到齊粟娘身邊,悄聲道:「你少欺負人罷,以後還要過日子呢。」齊粟娘亦是悄聲笑道:「你只管看著,還不定誰欺負誰呢。」

  蘇高三臉上漲紅,「夫人既是不願府台大人抬我進府,那日又何必給高三體面。倒讓府台大人以為夫人寬宏,要贖高三出樓?」

  齊粟娘慢慢搖著扇子,「蘇姑娘,你這話倒奇怪了,我們家府台大人年輕有為,人品俊雅,文武雙全、詩畫雙絕,家資亦是不薄,不說配得上王母娘娘,配蘇姑娘你也是綽綽有餘了。

  我怎麼聽著蘇姑娘這話兒,我們家府台大人倒不是在納妾,卻是在強佔民女?蘇姑娘到我這兒來喊冤?」

  桂姐兒咯咯笑了出來,一屁股坐在欄邊,抓了一把五香瓜子,一邊磕著一邊看好戲。

  蘇高三冷笑一聲,「府台夫人好利的嘴,我今兒既敢來這舫上,也不怕這些,我知曉府台大人清風雅量,卻不知夫人竟是能賢德容人。既是夫人看中了高三,還請夫人告知一二。」

  蕊兒愕然看著蘇高三,和蓮香互換了一個眼色,知曉蘇高三顯是個不怕露真情真心的人,她這會兒來這船上,竟是忍不過一口氣,要和堂堂四品府台夫人當面說清,難怪在揚州城裡得罪的爺們不少,便是上任的揚州府台也吃過她甩地臉子。若不是那些名士皆與她交遊,只怕她生得再美,也得被人給整治了。只是若換個平常姿色無半點才華的女子,怕是那些名士也懶得理會。

  齊粟娘亦是冷笑一聲,「蘇姑娘這話錯得沒譜,我家府台大人是贖你出樓子,贖你出來你就是我們家的丫頭,老爺要收你進房,還輪得到你說願意不願意?蘇姑娘是個美人兒沒錯,可惜出身差了些,眼睛只能長到頭頂上,還長不到天上去!」一揮扇子,阻止了蘇高三開口,「至於我願意不願意,更不需問,自古道夫為妻綱,我們家爺說什麼,那就是什麼,別說她要納你為妾,他就是要休了我,娶你做正室,我也只能逆來順受,這才是為婦地德性,蘇姑娘要進陳家的門,這些為什麼之類地話,以後就不要再提起。」

  蘇高三雙眉一豎,待要再說,齊粟娘搖頭道:「行了,蘇姑娘,我是看在許娘子和麗兒的份上才容你上船說話,我們之間多說無益。你請回,等著中秋後進府裡便是。」

  蘇高三連連冷笑,「不說許媽媽倒也好,若是說起許媽媽--」看著齊粟娘,「夫人如今的名聲,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只是我也不是傻子。你心機險惡,表裡不一,面上偽善賢良,內裡卻心狠手辣,半點不肯容人。你在清河用些下作手段差點兒逼死了許媽媽,現在又想把我弄進府裡整治,全了你地賢名,又要了我的命,沒這麼便宜的事兒!今兒把話說明白了!也叫揚州城地人知道你當初做過地事兒!」

  齊粟娘驀然站起,瞪向蘇高三,「你說什麼?」

  蘇高三回瞪於她,大聲道:「我說你別想像當初差點逼死許媽媽一樣把我也弄——-」她話還未說話,只覺眼前一晃,一個金晃晃的酒盅迎面飛來,她心中一驚,匆忙側頭,那酒盅從她額頭邊擦過,「咂當」一聲砸在艙板上,又重重一聲落在地上,滾個不停。

  滿艙的人都驚了一跳,李四勤抱著酒罈子,抬頭看了看臉色鐵青的齊粟娘,又低頭自顧自去喝酒。

  齊粟娘慢慢緩了臉色,輕輕笑著,揮扇阻止了滿臉驚色,要開口說話地蓮香,向蘇高三走了過去,到得蘇高三面前三步處,停了下來,兩人久久對視,滿艙裡悄無人聲。

  齊粟娘慢慢繞著蘇高三打圈子,玉色縐紗絹羊皮金邊裙子拖在艙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如樹葉在風中交相摩擦,在寂靜地大艙中冷冷地迴響。她手中白紗團扇兒隔著空氣掃過蘇高三纖長細緻地左手,「蘇姑娘……你信不信,便是你力能拉弓,箭不虛發……我現時兒弄花了你這張臉,廢了你這雙手,也花不了我多少力氣……」

  蘇高三冷冷一笑,緊緊抿著嘴,不出聲。

  湖面漸漸起了風,垂得低低地湘簾輕輕拍打著欄,發出時起時伏的碎聲,玉色縐紗絹羊皮金邊裙子下地白綃羅鞋,走在艙板上沒有一絲兒聲音,蘇高三身後響起輕輕地笑聲,「……蘇姑娘……你信不信……我若是當著府台大人地面兒把你推下湖去……我說不能救,府台大人也不會救……」

  蘇高三唇上半點血色也無,卻仍是一聲不吭。

  白紗團扇兒在纖指間慢慢轉動,手指上的透粉指甲有意無意劃在紗面上,帶出一絲又一絲刮聲,在艙裡搔心地響著,「蘇姑娘……你信不信……我若是今兒在這船上要了你的命……府台大人也會替我收拾殘局……寧可姑娘你冤死了,也不會讓人發現是我動的手……」

  蘇高三的臉慢慢白了,眼睛卻越發睜大,狠狠瞪著走到她身側地齊粟娘。

  齊粟娘輕輕笑著,終是走回欄邊慢慢坐下,接過李四勤重新遞來的滿滿地金盅兒,側頭看著蘇高三,「見好就收吧,蘇姑娘,別逼我動手,我第一回失了手,第二回可就會失手了,要不是看在府台大人的先……」

  「別以為我稀罕!」蘇高三雙眉倒豎,怒道:「別以為我稀罕做府台大人地妾!我知道府台大人和你好著呢!他要和我好,自然不會和你好!他要和你好,自然不會和我好!他要兩邊兒都好,那他就是和誰都不好!別以為我稀罕做府台大人的妾!」

  滿艙地人俱是聽呆,齊粟娘掩面直笑,上上下下把蘇高三又細細看了一回,「行了,蘇姑娘,稀罕不稀罕的你說了也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我這兒給你賠個不是,你息了怒,趕緊回船上侍候府台大人去罷,我們倆也就到此為止了。」說罷,放下酒盅,果真站起福了一福,笑著道:「枝兒,把簾子打開,送蘇姑娘出去罷。」

  蘇高三見得齊粟娘前倨後恭,便也有些不知所措,看了她半會,慢慢轉身兒出了艙。她方下了河房小船,便見得小連坐著府衙護船,靠上了畫舫,隱約聽得,「奶奶,爺說他那邊快散了,也請奶奶早些家去。」

  「你和他說,蘇姑娘馬上就回船上去了,讓他慢慢吃,我這兒正陪連府裡姨奶奶叉麻雀牌,不到天亮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