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揚州卷|第二十四章 離開陳演的齊粟娘(一)

  深夜重,明月皎潔,蓮香一邊看著媳婦丫頭們把宵夜,一邊笑道:「我說夫人,方才那會兒可真是嚇死我了,你是瞧不見你自己說話時的臉色兒,狠不得把蘇高三咬碎了才好。」

  齊粟娘冷哼一聲,「狗逼急了要跳牆,老鼠逼急了還要咬貓呢!如今我還是府台夫人,她還只是個私妓,竟敢當著我的面說那些話,不知死活。我當初若是真想逼死許娘子,今兒她就別想豎著從這船上下去!」話語裡帶著不能掩飾的煩悶,瞪著李四勤,「你喝慢些,多少留一點給我。」

  李四勤看著她哈哈大笑,把空罈子一丟,掉頭叫道:「大河,拿紹興燒酒來,那酒兒才夠勁。」

  蕊兒上前扶著齊粟娘入席,笑道:「夫人,你們倆這樣頂著來,沒一個肯退一步,以後可怎麼過日子?你就讓讓她罷,就當是教導她,你到底是主子,她是個丫頭……」

  齊粟娘瞪圓了眼睛,「你怎麼不說,我今年才十八,她已經二十了?她比我大,自然是她讓我!」

  蓮香頓時笑了出來,「方才是誰還在吹這船上你最大?蘇高三雖也是個明白人,但性子倔得不成樣子,你要是不讓她,以後還有得鬧。」又看比兒一眼,「這也好,她這性子就算是生了兒——也不是個會動心機看眼色的人,總是夫人手心裡的,隨夫人的意罷了。」

  連震雲起了身,在蓮香和李四勤之間坐下,看著齊粟娘嘆氣道:「行了,以後就讓府台大人好好教導她罷,我是沒興致費這精神了。」看著李四勤正捧著紹興燒酒罈子,又嘆了口氣,提過酒壺倒了滿盅,一口喝下,「好不容易有姐姐妹妹要進門分憂解勞了,我還趕著回去侍候他,我傻麼?」

  連震雲瞟了她一眼,沒有出聲。

  李四勤喝著酒,就開始和齊粟娘猜拳拼酒,齊粟娘連贏十把後,把喝得半醉地他丟到一邊,拉著蕊兒和桂姐兒坐在席上,一起兒玩猜枚,一連輸了十回,被桂姐兒大笑著拚命灌酒。比兒在一旁看著,想上去勸勸,看著齊粟娘神情,默默不語。

  蓮香一邊給連震雲倒酒。一邊看著齊粟娘喝酒。想勸一勸。又怕她心裡愁悶無處排遣。只得笑道:「夫人除了猜拳。其他賭戲全是臭手。桂姐兒你多挾幾口菜給她吃。小心這紹興燒酒傷身。」

  齊粟娘嗆了酒。比兒連忙上前。扶著齊粟娘坐到欄邊吹風。連大船把李四勤扶到另一邊歪著。蓮香笑著讓人去做醒酒湯。

  連震雲、蓮香幾人圍桌用著宵夜。比兒坐在欄邊。讓齊粟娘倚著自已坐好。齊粟娘喝了這些酒。已是大醉。拉著比兒說話。探著身子指點著瘦西湖上地燈火點點地畫舫。還有在黑夜中望不到邊地水面。比兒擔心道。「奶奶。小心些。別掉下去。這水裡又冷又黑——」

  齊粟娘含糊著笑道。「怕什麼。我當初從漕船上——下來時。水也是黑漆漆。我游著游著。手腳都沒知覺了。可還是讓我爬上了岸——」突地又笑了起來。「那一年。你爺壓到清河水閘下。那下頭地水可——」說話地聲音。漸漸弱了下來。依在欄邊慢慢地閉上了眼。

  比兒心中不忍。斟酌半晌。輕聲道:「奶奶。奶奶再想想。若是奶奶實在容不下。再和爺去說說——憑爺和奶奶地生死情份。還有什麼說不開地。便是真不說開了。好歹也得試試。奶奶把心事兒都埋在心裡頭。不對爺說。人心隔肚皮地 哪裡又能明白奶奶地心思。」

  「我想說地——」齊粟娘口齒不清地嘟齧著。「剛成親地那會兒。出了許寡婦那檔子事兒地時候。我就想和他說。說我受不住——可是那天他就壓到閘下去了。後來又是病又是壩上地工程。等得我再想起時——我沒懷孩子。我說不出口——什麼都說不出口——」

  比兒半晌說不出話,「奶奶平日裡看著雖和爺好著,遇上事兒卻都自個兒拿主意,便是吃藥看病,都不肯叫爺知道。奴婢雖不知當初爺和奶奶方成親時如何,只是奶奶這般拘著,爺自然也拘著了,這天長日久的,奶奶叫爺怎麼明白奶奶的心思——奶奶,再和爺說說——」

  齊粟娘依在比兒身上,沒有半點動靜,,已是醉得迷糊了,比兒嘆了口氣,招呼枝兒取了沉香色湖綢披風給她繫上蓋好,「奶奶保重自個兒身子便好了——」

  待得三更天。蓮香看著比兒懷中的齊粟娘,笑道:「夫人就歇著罷,我替你和太陰星君說一聲兒,明年再拜。」

  眾女同聲而笑,齊粟娘被笑醒了過來,半眯著眼,推著比兒叫她也去拜月,比兒見著漕連畫舫上被腰扎紅巾地幫眾圍得鐵桶似的,媳婦丫頭們滿船來來去去,又見桂姐兒親上來拉她,便也起身,跟著蓮香並船上所有的媳婦丫頭,齊到船頭點燈拜月。

  齊粟娘暈暈糊糊,只覺被披風裹得一身燥熱,在艙裡呆不下去。扶著艙板向後艙摸去。連大船正站在後艙邊,眼見得她摸了過來,連忙閃開。見她腳步踉蹌出艙半立在後桅杆邊吹風,不敢去扶,又怕她落水,只得死死盯著她。

  正為難間,突聽衣衫聲響,扭頭一看,連震雲走出艙去,連大河給他遞了個眼色,他心領神會,連忙放下了後艙的湘

  ,將艙尾擋了個嚴實,轉身和連大河守在艙門前。眾都早被連大河指使著辦差去了。

  連震雲早見得那婦人已是大醉,走到艙板上,看著她倚站在後桅杆下,沉香色綢子披風被湖風吹得緊裹在她身上,顯出她纖細地腰身,心中一跳。悄悄走了過去,只見她左手抱住桅杆,雙目半閉,將嫣紅地臉蛋緊貼著冰冷的桅杆上,雙唇兒紅豔欲滴。

  「夫人,夫人……」連震雲輕輕喚了兩聲,那婦人微微動了動眼皮,卻是無力睜開,只喃喃道:「我想喝茶……」

  連震雲啞然一笑,慢慢伸手摟住那婦人地纖腰,將她抱入懷中,依著桅杆緩緩坐在艙板上,看向艙門,「倒盞淡茶來……」

  連大河倒了一杯熱茶,低著頭走出艙門,眼角兒一瞟,隱約見得那婦人安靜伏在大當家懷中,便不敢多看,將茶交到連震雲手中,退了出來。

  連震雲看了看茶碗裡飄著三片茶葉,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試試水溫,卻是剛好。他低下頭,在那婦人耳邊輕聲道:「來,我餵你喝茶……」

  那婦人似是明白,在他懷中掙扎半會,勉強立起半身靠在他左肩上,連震雲將茶盞遞到她唇邊,柔聲道:「慢慢喝……」

  那婦人極是口渴,一小口一小口,連喝了七八口,去了大半盞茶水,便軟了身子,倚入連震雲懷中。

  連震雲將茶盞放在船板上,靠著桅杆抱著那婦人。

  五丈高桅杆頂上地燈籠散放著暈暗地光,遠近畫舫角燈和天上的月光在湖面交相輝映。

  連震雲撫著那婦人細嫩地臉,看著她安靜的睡顏,輕聲道:「這三年,我很是想你……」他凝視那婦人半晌,慢慢低下頭去,輕輕吻了吻她的唇瓣,「大半年了,我雖是時時見你,卻沒法子親近你,心中好生難受……」

  連震雲緊緊抱住那婦人,細吻落滿她地面頰、雙唇,他的手伸入沉香色湖綢披風內,隔著水緯羅對襟祆兒撫摸那婦人綿軟的身子,愈是親近,卻愈是難耐不足,他身子發燙,心裡如油煎一般熬著。

  良久,連震雲離開那婦人地唇,仰天長吐了一口氣,喃喃道:「我想娶你……」

  那婦人在他懷中翻身,嘴裡嘀咕著含糊的字眼,連震雲笑著鬆開些,任她折騰,到得她安靜下來,便又抱緊,低頭吻她。

  齊粟娘初時覺得燥熱稍減,不一會兒,卻又被一團熾熱包住,尋不到出口。她煩惱時開口欲叫,卻覺那團熾熱微一遲疑,便湧入她口中,與她唇舌交纏,無法擺脫。她掙扎半會,卻被越包越緊,也不知怎的,胃口翻滾出一股酸意,極是難耐,用盡力氣一把推開那團熾熱,張嘴欲吐。

  連震雲正纏綿沉溺,忽覺她猛然掙扎,將他生生推開,翻到船舷邊嘔吐,大吃一驚,慌忙道:「小心,會落水。」搶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腰肢,扶著她伏在船邊,看著她吐了幾口清水,轉頭道:「倒盞濃茶來。」

  連大船不顧連大船瞪他,正貼在門簾上聽動靜,聽得聲響,便見連大河去倒了盞濃茶,送了進去。連大河見得那婦人連連作嘔,卻吐不出什麼,連忙把茶遞給大當家,見得大當家將她摟入懷中,柔聲哄著道:「來,過來喝茶,喝了就好了……」

  那婦人已是極醉,迷糊著在大當家手中把一盞濃茶喝光,倒也安穩下來,「再去倒一盞。」

  連大河方接過茶盞,就見得那婦人閉著眼,極不耐煩地推開大當家,嘟齧道:「走開些,熱死了。」

  連大河轉過身去,聽得大當家在身後笑著道:「好,我走開些,你別亂動,小心掉下去。」

  連大船看著大當家又哄著那婦人喝了一盞茶,將那婦人送到欄邊坐好,細細替她整理披風,咋著舌頭低聲道:「他要怎麼辦?她可是個吃獨食地。」

  連大河瞪他一眼,還未來得及說話,船頭拜月的女眷們湧入了內艙。連震雲已是走了開來,轉身出了內艙。

  連大河、連大船早已把簾帳捲起,屏聲靜氣偷偷看著連震雲在艙尾桅杆下走來走去,皺眉苦思,過得半晌,連震雲腳步一頓,抬頭將兩人招了過去,低聲道:「去,把外頭三個,還有淮安的那一個打發了,給她們一筆銀子安家。」頓了頓,「把幫裡的事務排開,準備去高郵。」

  連大船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蹦了出來,歡喜得找不著方向,連忙應了,連震雲緊鎖眉頭,「府裡地……」

  連大河含笑瞟了連大船一眼,低聲道:「大當家,桂姐姐還好說,蓮姨奶奶和蕊姐姐可就不好辦……」看了看連震雲地臉色,「小的以為,只要大當家把這層兒心意對夫人說明白,該怎麼辦讓夫人自個兒拿主意就是。」

  連大船連忙附合,連震雲慢慢點了點頭,面色稍鬆,又躊躇半會,含糊道:「高郵……要不要……要不要買些什麼東西去?」

  連大河拚命忍住笑,小聲道:「先把事兒說定了,再擇了媒人,寫信知會齊三爺,就可以去下茶禮、插釵……」又猶豫道:「大當家,還有一樁事兒……」

  連震雲看著他道,「你說。」

  「夫人雖是不要府台大人了,府台大人還沒有休了夫人……」連大河慢慢道:「不過,只要她嫁,這事兒多半她是有辦法地……」

  連大船看著連震雲進了艙,自顧自地喝起酒來,又喜又急地悄聲對連大河道:「大河哥,這事兒可是穩妥?日後府台大人知曉是大當家娶了——大當家在揚州—」

  連大河一曬,「大當家何時又怕過誰,大當家雖是忍性兒足,不想忍地可半點不會讓。」

  比兒取了醒酒湯給齊粟娘喝下,待得她清醒大半,已是時近五更,她們從連府裡回了府衙,天已拂曉,陳演卻還沒有回來。

  齊粟娘揮手道:「趁著他還沒有回,趕緊叫騾車來,咱們到船上去睡。」帶著枝兒清理東西,比兒帶著騾車一到,便齊齊上車而去。

  「船家老實可靠吧?」齊粟娘看得三艙小客船擺設雖少,卻甚是潔淨,笑道:「雖是路途不遠,我們到底是三個女人。好在高郵地面兒熟,也不怕被當作外鄉人欺負。」

  比兒一面安放行李,一面笑道:「上回奴婢租船在連府門口等大管家,路上閒談時聽他說了些揚州城裡最本分的船家,當時記在心裡,現下便用上了。」見得齊粟娘笑著點頭,「奶奶給爺留了書信?」

  齊粟娘提起桌子上地磁水壺,便了水,遞給比兒一杯,「留了,就說中秋思親,去京城探親,叫他不用急,好好過日子。」

  比兒瞅著齊粟娘,「昨兒晚上在船上,夫人可把大夥兒都嚇著了,奴婢看著夫人圍著蘇高三轉圈子,心裡直怕夫人氣糊塗了,當時就突然下手。」

  齊粟娘哈哈一笑,一邊喝水一邊道:「我犯得著和她較這個勁麼?當時就是氣極了,故意嚇嚇她。她雖是一臉白得不**樣,還撐著沒逃走,我倒也佩服她。」打了個哈欠,「枝兒這丫頭倒是睡得快,上船就進房裡睡著了,咱們倆也趕緊睡吧。昨兒晚上累死了。」

  從揚州江都縣到高州縣城碼頭,不過五六日船程,齊粟娘睡足了三天。到了碼頭後,便聽得消息,新任兩江總督自山西至江寧上任,不僅沿途看察各府州縣的民政,核查倉銀。他所過之處,漕河河道被封,官貨客船皆不得行駛,便是北上繳糧的漕船也被卡住,沿途百姓怨聲載道……

  齊粟娘等人下了船,便有比兒早訂下地挑夫馬車來接。一路兒來到了城南紗衣巷一座小院前。進了院門,過了屏照、天井,小院不過一進五間房,中間是堂屋,兩邊是左右主室和廂房,後頭還有一個灶間。

  齊粟娘前後看了一圈,笑道:「多虧你當初和伏名在高郵城跟著劉師爺四處看過屋子,根底兒都摸得清,咱們也能安安穩穩在這裡過日子。」

  比兒點頭笑道:「雖是如此說,事兒辦得太急了些,奶奶出門時也只帶了細軟衣物。擺設家俬不過粗粗備了,急用的枕頭被縟、鍋碗用具還要去城西扇子巷宅子裡去取些,過幾日再去慢慢置備。咱們這邊頭一件事,是和舊主商量把宅子錢付清,制好房契。」

  齊粟娘連連點頭,比兒看著枝兒發放了腳錢,打發了挑夫離去,又笑道:「奶奶放心,城西宅子裡守屋的劉公劉婆當初是伏官家和奴婢尋來地,咱們去取東西時,叮囑他們不說,便是爺尋來了,他們也不會說的。」

  齊粟娘笑著道:「他哪裡會尋到這裡來?最多在鄉下尋著罷,特意要你去了齊家老宅一回,不就是為了這個?」嘆了一口氣,「他雖是個好人,過得幾年心也會淡了,各自過日子罷。」

  比兒半晌沒有說話,看著等在門前的騾騾車子,勉強笑道:「趁著騾車還在,奴婢就去城西扇子巷裡去取東西。」頓了頓,苦笑道:「別的不說,奶奶還是早早寫信給大爺罷,大爺若是知道這回事兒,奴婢可得吃排頭。」

  齊粟娘拉著她地手笑道:「放心,有我呢,哥哥怪不到你頭上來。」看看天色,「去那宅子裡取東西,我和枝兒就行。你去尋舊主付錢制房契罷,早早安置下來,咱們也好開始過日子。」

  兩人商議已定,兵分兩路,到得時近九月重陽,房契已是制好,鍋盆被縟亦都齊備。齊粟娘又租了騾車,和比兒一道把城西扇子巷的東西放回去,免得以後叫陳演看出破綻。

  高郵州風俗與揚州城極似,四里八鄉都要準備雜戲供重陽正日子迎神,高郵大街上儘是各村各坊裡正、富戶領頭的村戲班子,好不熱鬧,沿街的大客棧俱都挑出客滿的幌子。

  齊粟娘與比兒一邊揭著窗簾看著熱鬧,一邊坐在車廂裡閒談,直說將來尋到好人家,把比兒、枝兒都嫁出去,惹得比兒紅著臉要擰她的嘴,笑鬧間,牽馬地租車行夥計吆喝了一聲,騾車徐徐慢下。

  齊粟娘搶著揭簾,跳下騾車,回頭笑著:「好比兒,將來我總要替你尋個如意——」卻見得正要下車的比兒一臉煞白,眼睛瞪得溜圓,齊粟娘正覺奇怪,卻聽得她抖著嘴唇兒,細如紋納地叫了一聲:「爺……」

  齊粟娘聽得比兒叫了一聲「爺。」驚得亂了方寸,轉頭一看,大吃一驚,「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