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娘原叫聽得比兒叫爺,還以為是陳演認破了她的用過來,心中驚慌。沒料到轉頭一看,竟是齊強和伏名騎馬站在宅子門前,驚得她半晌回不過神來。
兩邊兒俱是直愣愣地對視,齊強當先醒過神來,驚笑道:「妹子!你怎麼在這兒?」說話間翻身下馬,幾步搶到齊粟娘面前,笑道:「可是演官兒來高郵公幹,帶著你順便回老家耍玩?」看看騾車後,「演官兒在州衙裡?現在大街上可亂著,他怎的也不使幾個人跟著你?」
齊粟娘全身冒汗,結巴了半會,齊強只顧著歡喜,「過兩日就是重陽,高郵城裡客棧都滿了,尋不到下處。伏名說這宅子裡多半有人守屋,我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正遇上你,我還以為要到揚州才能看到你呢。」
這時,伏名也下了馬,趕著上前甩袖子給齊粟娘請了安,比兒從車上下來,頭不敢抬,低聲道:「奴婢給大爺請安。」
齊粟娘自然知道齊強要知道這事兒,斷不會允她如此作為。原想著他遠在京城,得了消息也無可奈何,她再陪些小心,這事兒也就結了。她看著比兒躲在她身邊微微發抖,嘴裡亦是又乾又苦,眼見得伏名叫開了門,讓挑夫們把行李送了進去,把腦子轉得如抽了一百鞭子的砣螺一樣,只想怎樣能瞞過齊強去。
「哥哥,你……你這是要去揚州?」齊粟娘偷偷給比兒使眼色,叫她把車伕打發回去,不能當著齊強的面把被縟用器拿出來,免得露了行跡。
齊強拉著齊粟娘進了門,笑道:「正是,早就想動身了,沒料到因為戶部……因著那幾位爺急著要銀錢使,在京裡忙了一陣子,才抽出空兒來。」端詳著齊粟娘,「看著氣色不太好,可是這一路過來累著了?」微一皺眉,「比兒,你怎麼照看姑奶奶的?」
一直跟在兩人身後的比兒顫聲道:「奴婢——」齊粟娘急急的打斷,挽著齊強的胳膊,笑道:「哥哥,比兒好著呢,你不知道,要是沒有比兒,我在揚州可什麼都辦不了……」拉著齊強坐到堂屋椅上,使著比兒出去倒茶,嘀嘀咕咕,把在揚州居家、辦宴、作詩、監視陳演的事兒一古腦說了出來,只把齊強聽得哈哈大笑,「妹子,你也忒傻了些,比兒是我跟前頭一個,也是最得意地丫頭。這些兒都是小事,我把比兒送過來,就是想讓演官兒收了她進房生兒子,她明白分寸,只要有我在,她是斷不敢和你爭演官兒的……」
齊粟娘笑嘻嘻替齊強捶著肩,「我明白哥哥是替我打算呢,只是哥哥調教出來的人,實在是讓人愛得不行,我不忍心讓她做小老婆,將來被我搶了兒子,還要天天守空房……」
齊強側頭看著她。「你待她倒好。我看著她身上地衣料、頭面。比在我府裡時還體面。只是你若不用她。以後演官兒自己在外頭找了一個。你又怎麼辦?」
齊粟娘仍是笑著。「哥哥送來地人。我能不好好看覷麼?這納妾地事兒……」
正說話間。伏名走了進來。看了齊粟娘一眼。對齊強道:「爺。劉師爺差人請爺明日去五味樓。」
齊強一愣。看了齊粟娘一眼。笑道:「妹子。我去看看。」便起身出了堂屋。過了天井。繞到門前地照壁後。惑道:「什麼事不方便說?劉師爺還不知道我住在這兒呢。」
伏名悄聲道:「方才小地聽守屋子地老劉頭說。姑奶奶帶著比兒來這宅裡拿了些被縟鍋盆。小地就留了心。細細問了他。小地聽著。姑奶奶這回回來。不但不是和姑爺一塊兒。好似還在這城裡另買了宅子。還特意囑咐劉老頭不叫讓姑爺知道姑奶奶在高郵……」
齊強頓時怔住。想了半會。「你地意思是。姑爺不知道我妹子在這兒——我妹子是偷跑出來地?」說話間。臉色便沉了下來。
伏名小心道:「劉老頭不過也是半聽半猜的,爺若是要細細問,怕還是得問比兒……」
齊強回堂屋裡,便嚷著要吃齊粟娘親手做的醬菜包子,齊粟娘只要他不問陳演在哪裡,什麼都好說,一面暗暗使劉婆子從後門水巷裡坐小船出去重新買鍋盆,一面到灶間去和面。
堂屋裡沒有半點兒人聲,齊強沉著臉坐在八仙桌邊慢慢喝茶,比兒站在堂屋裡,不敢抬頭。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到齊強將茶盞重重向桌上一擱,發出一聲脆響,她心中一顫,頓時跪了下來,「大爺……」
「說吧,怎麼回事兒。」
比兒死咬著唇,顫聲道:「奶奶不讓說……」
齊強重重哼了一聲,伏名連忙道:「糊塗丫頭,你是大爺跟前使出去的人,大爺和姑奶奶是親得不能再親地兄妹,大爺只望著姑奶奶好的,你又有什麼好不說地,趕緊說。」
比兒還是不吭聲,齊強盯著她,慢慢道:「你原是我跟前最得意的丫頭,一直想抬你做偏房姨奶奶,你來給我磕頭,說不願意,我就罷了。我妹子家裡的事兒,我也明明白白和你說過,你自己願意過來,當初你走的時候怎麼說的?你到我妹子跟前也快一年了,別說是做妾生兒子,現如今我妹子在陳家都沒有容身之地了——」
比兒哭了出來,道:「爺,不是奴婢不用心服侍,姑奶奶……姑奶奶她真不是尋常女子……」
齊強一把將茶碗掃到地上,砸得滿地的茶水碎片,怒道:「我妹子不是尋常女子還要你說麼?我對你說得還不夠麼?我叫你到她跟前去是做什麼?不就是讓你幫著我妹子安生過日子?你說,我妹子這回兒出門,到底是怎麼回事!」
比兒抽泣了半會,低聲道:「姑爺……姑爺他到揚州做府台後,因
飲宴時時有,慢慢兒有些——」
齊強不耐煩地打斷,「揚州本就是煙花之地,召妓陪席原是常事,何況他還是四品府台,這不算什麼。私妓都是賤籍,便是不論出身,也不論家資嫁妝,論模樣未必能比我妹子強上多少,論精明幹煉總越不過你去,他在外頭包了幾個?抬了幾個進門?誰生了兒子?他多久沒進我妹子屋裡了?」
比兒大哭起來,「姑爺看中一個私妓,和姑奶奶說,中秋後抬進府裡來,姑奶奶受不住……她不要姑爺了……」
齊強猛然站起,「什麼叫她不要姑爺了?姑爺寫了休書了?我妹子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他居然狠得下這個心?!」
比兒連連搖頭,抽泣道:「奴婢當初到姑奶奶面前時,姑奶奶就明說了,她容不得姑爺納妾。奴婢聽著,也就沒做想頭,只一心一意服侍姑奶奶。姑奶奶也把奴婢另眼看待,吃穿用度和她自個兒一般地好。奴婢也勸過姑奶奶,替姑爺尋個老實本份人生個兒子,這一關總免不了要過的,原想著姑奶奶只是拖著,到時候還得辦。實在沒想到她一知道姑爺要抬個私妓進門,馬上就讓奴婢回高郵尋宅子,從此以後不和姑爺過了……」
齊強聽得呆住,半晌說不出話來,只站著愣神,過得半會頓足道:「這又是怎麼說地?這又是怎麼說的?她若是能這樣絕情,當初何必又為了演官兒要死要活地?有你幫著她,納個妾又算什麼?演官兒還不是她手心裡的……」
比兒抹著眼淚兒,哽咽道:「奴婢也是這樣勸姑奶奶地,可是姑奶奶早把主意打定了,她都不和姑爺鬧一鬧,一聲不吭地全打算好了,臨出門就留了封信,姑爺現下還以為姑奶奶上京城看大爺去了……」
齊強負著手在原地打轉,唉聲嘆氣,「她想單夫獨妻地過日子,哪裡又是容易的?若是她替陳家留了後,演官兒也不去做官,老實呆在高郵,這事兒還好說,演官兒如今在揚州城裡做府台,哪裡還能禁得住他不納妾的?」
伏名在一旁也聽得呆住,見得齊強煩惱,想了想,上前說道:「大爺,您看這事兒,要不要去給姑爺遞個信兒?讓他來接姑奶奶回去?姑奶奶或是一時惱了,姑爺說些好話賠些不是,姑奶奶說不定就回去了……」
齊強半晌沒有說話,伏名又道:「小的明白,爺是不想委屈了姑奶奶,只是爺細想想,納個妾原不是大事,多的是法子抹了去。姑奶奶和姑爺是結髮夫妻,姑奶奶對姑爺那可是死心踏地,若是因小失大,日後姑奶奶心裡生了悔,爺心裡又如何過得去?」頓了頓,「指不定消息一到京城裡,皇上立時就給姑爺另指一個了……」
比兒微一猶豫,待要說話,齊強慢慢點頭,「你這話也有道理,若是演官兒待她不好,我二話不說接她回京城去。她想改嫁想守節都由她,如今卻不是這麼回事。便是她真沒法子和他過,也得把話說明白,我替她作主,把該行的禮都行了,這樣躲躲藏藏不是回事。」看了看伏名,「現下噶禮正在揚州府,你送信過去,和姑爺說,姑奶奶接了我消息,來高郵接我,讓他不用擔心。」
比兒一愣,只覺齊強言之有理,便也不再多言,只是道:「奶奶原留了信說是上京去尋大爺——」
齊強不在意道:「半路接了消息,也說得過去。」
城西扇子巷後街口,高郵城西漕幫總壇,壇主王四發自碼頭上接了連震雲,恭恭敬敬迎了入了正堂,待他在正中交椅上坐好,親手奉上一盞六安茶,便屏聲靜氣侍立一旁。
「聽說河標千總崔大人前兩日來了高郵?」
「回大當家的話,崔大人九月初五到的高郵,初六和州衙的劉師爺在五味樓匯紅雅間吃了飯,今日呆在驛站裡沒有出門。」頓了頓,「劉師爺今晚訂了五味樓地房間,宴請的好似是從京城來地遠客。」
連震雲慢慢點了點頭,抬眼見得連大河從外頭走了進來,和聲對王四發道:「你下去歇著罷。」王四發施了一禮,慢慢退了出去。
連大河走到連震雲面前,低聲道:「夫人在城南紗衣巷安頓下來了,宅子已是轉到她名下,身邊只有比兒和枝兒兩個丫頭。只是……」
連大船站在連震雲身邊正豎著耳朵聽,見得連大河遲,心中急得要跳腳,唯怕那姓崔的來攪了大當家的好事,讓他自己的好夢隨之成空。
連大河繼續道:「方才盯著夫人的人報上來,夫人在城西扇子巷舊宅與一個男子會面,到現在也沒有回城南紗衣巷。」頓了頓,「小地細問了那男子的容貌,聽著不像是姓崔地,也不是府台大人。小的聽著,倒像是齊三爺……」
連震雲大大一愣,「齊三爺?」
連大河點頭道:「盯著夫人的人說,看情形是偶然碰上的,當初扇子巷的宅子便是齊三爺托州衙劉師爺給買下來,送給夫人的。」
連大船連忙道:「大當家,看來劉師爺今晚上在五味樓要請地是便是齊三爺了。」看了看連震雲的臉色,「要不要趁齊三爺在,現下便去……」
連震雲沉吟半會,「去,到五味道訂個雅間,今天晚上我去用晚飯。」慢慢又道:「把王四發叫來。」
連大船看著連大河轉身走了出去,瞅著連震雲吩咐王四發安排人手地空兒,三步並作兩步追了出去,扯住連大河道:「大河哥,大河哥,大當家這是怎麼打算地呢?」
連大河瞟了他一眼,「你急什麼?齊三爺是九阿哥府裡地管事,姓崔地是八爺地人,一南一北約好在這裡湊合為的是什麼事?大當家不去把這事兒弄明白了
就能去提親?」頓了頓,悄聲道:「姓崔的當初對少回暗手?大當家總要防著些。再說,齊三爺既然來了,那事兒就難說,沒得個做兄長的看著妹子為了些小事就和夫君翻臉,一聲兒也不吭地罷?」
連大船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又猶道:「大河哥,我一向覺著齊三爺對他妹子是服服帖帖,一個反口都不打的,這事兒只要夫人點頭了……」
連大河輕輕一笑,「要夫人點頭,哪是那麼容易地事兒,雖是因著河道被封,大當家也正好在揚州城裡多呆了十來天,把事兒全排開才趕過來麼?原打算要呆上三四個月,慢慢磨的……別看齊三爺平日裡不像個長兄,遇上這樣的大事兒,齊三爺說的話夫人多半還是會聽幾句,只要打聽明白了他的來意,妹子的親事自然是兄長說了算……」
齊強換了身淡青芙蓉長衫,繫著鸞絛,綴著龍殺三環血玉珮、銀穿心金裹面香茶餅兒,腰間浮萍相逢荷包裡塞足了銀錢,拖著齊粟娘出了門,齊粟娘一臉不情願地道:「哥哥,我就在家裡等你回來……」
齊強瞪她一眼,「就你那小心眼,我會不明白?我已經讓比兒和伏名去城南宅子裡搬東西了,你老老實實在我眼前呆上幾日,等演官兒來了,我替你把這事兒和他說明白,你飛上天我也不管你。」說罷,揭開騾車簾子,「上去吧,這回兒哥哥給你趕車,你比咱們九爺還有體面得多。」
齊粟娘噗哧一笑,老實爬上了紅油垂銀頂,天金重沿銷錦走水圍地四輪騾車,也不管大街上人人看著,一路揭著簾子和齊強嘀嘀咕咕,「……哥哥,你和陳大哥的事兒說定了,我就回齊家老屋子裡住,退水後你還沒有回去看過呢,我們倆——」
齊強側頭瞪了她一眼,「你才十八歲,回鄉下守活寡去麼?哥哥和演官兒說,叫他把那妾趕出門去,憑著你們地情份,再等你幾年。若是還是生不下來,他是個獨苗,咱們也不和他計較,哥哥替你作主,咱們另外嫁人去。想娶你的人多了,不能生怕什麼?咱們照舊能過得快快活活!」
齊粟娘苦著臉,「哥哥,你就別為難他了,成親都五年了,他如今也是二十六七,不能叫他再等了。」拉著齊強地胳膊,陪笑道:「要不,我和你上京城去,我一直想著替你正經說門親,這回可算是脫出身來,可以好好替你相看相看了。」
說話間,騾車停在了五味樓前,齊強將韁繩丟給急急趕上來侍候的夥計,扶著齊粟娘下了車,瞅著她道:「只要你願意進十四爺府裡當侍妾,你就和我回京城裡去。十四爺可不缺兒子,按說,除了名份,他多半也會虧待你。」
齊粟娘又驚又笑,「十四爺他對我可不是……」
齊強笑著看了齊粟娘一眼,一路上樓,一路道,「傻妹子,這世上地男人,便是個平頭百姓,手裡有些餘錢了都想多弄一個進門,誰還和你較這個真四爺對你好得不成話,哥哥我都覺著稀罕,他要沒動這心思,說破天我都不信。他當初也就是年紀小,那股霸道勁兒還沒有顯形,讓演官兒搶了先。現如今他從各處的軍營裡操練出來,著急了吼一嗓子,八爺、九爺也不和他對著幹。
又是個護短記仇的,只要他在九爺府裡呆著,秦道然一聲不吭,直接躲外頭去。」
齊粟娘笑得打跌,連連點頭,「他如今可凶了,上回在揚州城裡,我溜出來耍玩被他撞上,吼得我半會沒回過神來。哥哥,十四爺就把我當成他抬舉的奴才呢……」
「他自然是把你當成他家的奴才了,你要和演官兒掰了,他為了他的面子,也得把你抬進阿哥府裡去,格外給你體面。外加隨時給演官兒找茬,狠狠整治他一番,也叫大夥兒看看,他十四爺門下的奴才是不能得罪的。」
齊粟娘笑得喘不過氣來,躲在匯紅雅間角落裡揉肚子,齊強狠狠瞪了驚得發呆的夥計一眼,「看什麼看,大爺要點菜!」
隔壁雙紅雅間王四發報門而進,一頭大汗向連震雲稟告。「大當家,崔大人悄悄兒出了驛站,小的派去盯著的人跟著他出了城,就找不著人影了……」
雙紅雅間似是因著連震雲要來,格外華麗雅緻,窗前安置簇新螺甸八仙方桌,圍桌八張螺甸靠背椅,靠窗掛著四幅雙軸美人圖,南北牆下各安置一架螺甸多寶格,上頭安放瓷器、銅器、玉器及各色花卉,很是悅目。
連震雲穿著一身天青貢縐大衫,束著單色穗帶,帶上冷冷清清掛了個銀穿心金裹面兒香茶袋子,他獨自坐在桌前,喝了兩口清燉綠頭鴨湯,放下手中的磁碗,「守在四門和入城水巷口,只要他入城,就得盯上,再丟了就不用來見我了。」
王四發喏喏連聲,連大河與連大船互遞了一個眼色,打暗號給樓裡樓外的幫眾,把五味樓守得如鐵桶一般。
「哥哥,我們幾年沒來五味樓,他這雅間裡的新置的多寶格兒還真好看。你不是約了劉師爺麼?怎的他還沒有來?」
王四發聽著傳音筒裡傳來隔壁匯紅雅間的聲音,陪笑道:「大當家,這處機關是小的來高郵後新設的,齊三爺和劉師爺都是不知曉的……」
連震雲慢慢點了點頭,連大河給王四發遞了個眼色,王四發連忙退出去,小心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