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從七夕手上接過馬鞭,策馬急奔。雜踏的馬蹄聲巷內的麻石板上,震得小院粉牆上的黛瓦嗡嗡顫響。他在門前甩蹬下馬,急奔而入。
比兒走到前廊下,猛然見得陳演匆匆而來,頓吃一驚,「爺——」
「奶奶呢——」
比兒不由自主便應道:「在東廂房裡——」話還未說完,陳演便從她身邊大步走過,向後進東廂房而去。
比兒看著陳演的背影,嘆了口氣,轉過頭來。七夕牽馬走了進來,一眼看到枝兒,便傻笑了起來,「枝——比兒姐姐。」
比兒微微笑著,「快進來歇會。」
七夕老實將馬拴好,看著馬廄裡的騾馬,不由問道:「比兒姐姐,小連哥不是先來了麼,怎的沒見著
枝兒看了比兒一眼,不敢說小連被比兒打發出門辦差,調了開去,好讓外頭的馬車來接行李,只得低頭。比兒笑道:「奶奶使著他辦差呢,七夕,家裡的事兒可定了,周師爺在替爺打理下茶禮的事兒罷。」
七夕一愣,搖頭道,「沒這回事,汪老爺動了大怒,叫人捆了蘇姑娘,抽了五十馬鞭,我臨來時,周師爺正忙著和汪府裡老爺說事,讓他息怒。」「
比兒和枝兒已是滿面愕然,比兒急道:「是怎麼回事,七夕,你細說說。」
七夕奇怪看了比兒一眼。仍是老實答道。「汪老爺打聽得府台大人把賣身契給了韋先生。韋先生還了蘇姑娘。就趕著下茶禮要抬她作妾呢。蘇姑娘把汪府裡地茶禮當面丟到了汪老爺地臉上。說——」看了看枝兒。沒有出聲。枝兒一把抓住七夕地袖子。「說什麼!
七夕連忙答道:「她說寧可明明白白死在外頭了。也不去那深宅內院裡做個爛了心腸地活死人!」
陳演奔入後廊。一眼看到敞開地東廂房門裡有一個熟悉地身影。「粟娘!」奔上去一把將她抱住。「粟娘。你怎地生我地氣了。也不和我說一聲就回娘家!」
齊粟娘怔怔坐在妝台前。被陳演死死抱住。「粟娘。你別生氣。我沒有宿在外頭。
我就是想早點把蘇姑娘贖出來——」
齊粟娘半晌無語。嘆了口氣。推開陳演。站了起來。「回去好好和蘇姑娘過日子罷。再也不要來找我了。」說罷。提聲叫道:「枝兒。去看看比兒回來了沒有——」
外頭靜悄悄地無人應答,齊粟娘苦笑一聲,知曉下人們都避了開去。她看向平磨軟螺甸妝盒,伸手打了開來,露出裡頭的首飾。
陳演被她推開了三步,急道,「我何時說過要和她過日子了?你這話是從何說起?」一把又將她抱住,「我答應過你不去那樓裡了,但要把她贖出來,總是得行個禮數。我怕回晚了惹你惱,只得趁你不回家,托韋先生趕緊把這事兒辦了,我何時又說要和她過日子了?再者,我只說過要用彩注兒贖她,不過叫那些名士們承我一個情,何嘗又說過要抬進府裡?」
齊粟娘的手指在首飾中慢慢移動,指尖摩擦著首飾下地一紙休書,聽得他的話,手中不禁一頓。她看著手指間多子街鳳翔樓裡的燒金疊翠短簪子,默然半晌,嘆了口氣,抬頭看向陳演,「不管是怎麼回事,原是我地錯。我沒法子給你生孩子,你早晚都得納妾。我心裡過不去,每日裡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日子過不安穩……我們這事兒總是沒辦法拖下去。蘇高三性子雖也倔了些,卻是個一清二楚的,你心裡既有她,和她在一起,我也放……」
陳演先時聽得她說起孩子,默默不語,到得最後卻急道:「我何時心裡有她了?你別聽外頭的風言風語,揚州城這樣的煙花之地,什麼話兒都敢傳。我但凡在席上多看了一個私妓一眼,多說了一句話,第二日便有人鬼鬼祟祟要贖出來送給我,我那十幾個都沒要了,我幹嘛非要蘇高三——」
齊粟娘凝視著他,搖頭道:「你問問自己,有沒有上心,你日日裡看著她,從頭到腳,從頭面到鞋子全都是好的,全鑲到你心眼裡去了,你自問你當初日日去十弓樓,就沒有半點要抬她進府的心思?」
陳演沉默半晌,看著齊粟娘,黯然道:「若是你說我心裡有她,斷無此事,我自知我心上除了你,決無第二人。但要說我沒有抬個人進來生兒子地念頭,那也是假話……」
齊粟娘身子一顫,放在盒中的雙手猛然壓下,手掌裡的八寶嵌珠花鈿和文書被她扭成了一團,強笑著,「既是如此,
話也——」
陳演苦笑著,「……這世道不好,你再是要強,沒得個男人支撐門戶,免不了要受人欺負…若是你死在我前頭,倒也罷了。若是我死在你前頭,你孤零零一個婦人,不說家財……怕是連存身之地都保不住……要我現在去想你日後改嫁,實在也是難為了我——」
齊粟娘一呆,看著陳演,伸進妝盒裡的手卻仍是緊緊抓著那被文書包裹起來的花鈿,淚水卻終是忍不住落下,「若是為了這個……你怎的不明和我說……有哥哥在……」
陳演凝視著齊粟娘,搖了搖頭,「上頭的爺們將來難說如何,齊強哥自己都不穩妥,哪裡顧得上你……」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去替齊粟娘拭淚。
齊粟娘不自禁頭一偏,躲了開去。她轉過身子,不看陳演,抓著文書和花鈿的手慢慢從盒中抽了出來,手背上地青筋兒直暴,「這事兒你也沒想錯,你娘只有你一個兒子,你如今快也二十七了。蘇高三對你也有真心……你也總是覺著她不錯……我這裡已是——」
陳演伸出手,用掌心包住齊粟娘的雙手,將它們按在了妝盒裡,想用掌心的溫暖去平緩那手背上緊崩的筋絡,他低低道:「粟娘,你聽我說。」
陳演將頭埋在齊粟娘的肩頭,「那些日子在高郵鄉下,我沒一日睡安穩了……一閉眼總是想著宋寡婦呆在樹上地樣子……我……我得為你日後打算……」陳演的聲音帶著疲憊地暗啞,「原想著過嗣……」
齊粟娘聽得「過嗣」兩字,只覺肩頭上重若千斤,幾乎讓她負荷不起,眼裡的淚止不住地向下落,陳演地嘆息一聲一聲傳入她的耳內,「過嗣……總要和你親才行,否則將來還是保不住……你親生父母都不在,齊強哥也未有子嗣,高郵陳家到底沒半點血脈關係,只有我外祖家……我差了人去杭州,卻已是敗落了,尋不到蹤影……」陳演地手在妝盒中死死抓住了八寶嵌珠花鈿,「過嗣的路絕了,便只有一條路,抬個人進門生個兒子,過到你名下,你親手養大——」
齊粟娘終是無法忍耐,用力甩開陳演的手,妝盒被撞翻了開來,滿箱兒的首飾散了半桌,包著花鈿的文書也滾了出來,啪的一聲落到了地上。齊粟娘用力掩住嘴,拚命壓抑嗚咽之聲。掙紮著向外走去,卻無法掙脫陳演的雙臂。
陳演聽到齊粟娘的哭聲,抬手伸到齊粟娘身前,慢慢撫過她的臉,只覺滿手的冰涼。他看著腳下與一張薄紙扭在一起的八寶嵌珠花鈿,「從那日八爺把你的賣身契放到我手上,我就沒生過要納妾的念頭。這世上事事皆是講出身,男人還能科舉應試,征戰沙場走出路來,女子卻全在父母門第。
當年你逃的事兒若是叫人知曉,不說外頭的良家女子,便是比兒這樣的奴婢都能壓你一頭,齊強哥———他原是不知曉當初的事,才把比兒送過來的。」
齊粟娘的身子重重一顫,忍不住雙手掩耳,「不用再說……」
陳演死死抱住她,不肯讓她離開一步,「粟娘,粟娘,你聽我說完……」
內室裡迴響著齊粟娘細細的哭泣聲。陳演的手摸索著,一點一點想拭去齊粟娘臉上的淚水,卻總是拭不乾淨,「我雖是記掛這些事兒,心裡卻只想著我們這樣的情份,我便是想著你將來再嫁都受不住。我若是抬一個進來,你必要傷心,我哪裡又忍心?我心裡沒拿定主意,一日接一日地拖著,也沒有張嘴和你商量這事,直到那日你說你不喜歡我去外頭,我慢慢也就想明白了……我這輩子只想守著你過……」
拚命壓抑住的哭聲終是大了起來,陳演慢慢扶住齊粟娘的肩,將她一點一點轉過來,「我將她贖出來時就和她明說了,她要如何都是她自己的事,與咱們沒得半點關係。你十月裡才滿十九,日子還長著……這事,原是我太著急了些……」
陳演輕輕拍著齊粟娘的背,將哭得喘不過氣來的齊粟娘扶到妝台邊坐下,凝視著她道:「你放心,我已經寫信給王大叔了,讓他替咱們留意,從陳家選一個父母全失,年歲極小的孩子。咱們再等幾年,若是還沒有生,我也不納妾,咱們就把那孩子過繼到你名下當嗣子……你親手養大的和你親……若是齊強哥將來生了孩子,不拘是男是女,咱們要一個過來,和你更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