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連滾帶爬,好不容易到了堂屋,一把推開虛掩的著進了門檻,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聽得前門門環「碰碰」叩響,立時把她又嚇了個半死。
齊粟娘等人皆被劉婆驚得不行,劉公一把攙住了她,齊粟娘趕上前道,「劉婆婆,這是怎的了?」
劉婆抓住齊粟娘的手,哆哆嗦嗦道:「奶奶,趕緊,趕緊去請大爺回來,漕幫裡的人可惹不起……」粟娘聽著前頭敲門聲,疑惑道:「漕幫?高郵漕幫?」劉公卻是怒目罵道:「糊塗婆子!有什麼惹不起的?咱們家大爺、姑爺哪一個不是貴人?倒叫這群小殺才給嚇著了?」一邊罵,一邊將劉婆子扶到一邊坐好,接過枝兒倒來的熱茶塞在她手裡,轉頭道:「奶奶,那些漕上的粗橫得緊,小的去前頭看看,奶奶和兩位姑娘還請回內室裡呆著,免得叫他們看了去。」齊粟娘啞然失笑,待要說話,劉公卻拿起椅邊的枴杖,一步一顛向外頭走去,「奶奶,小的去震服震服他們,咱們家這樣的,難不成還叫他們欺負了去?」說話間,便出了門。
齊粟娘哭笑不得,要由著他去,又怕外頭來人不知道這是陳府,讓他上了年紀的人吃苦頭,只得轉頭道:「枝兒,你在這兒陪著劉婆婆,比兒,我們前頭看看去。」
比兒尋了一個角燈點上,陪著齊粟良下了台階,過了院子,站在門前的照壁後,豎耳傾聽。
「這位老爺子,在下王四發,是高郵漕幫壇主,適才門下冒犯,特來求見府台夫人,向夫人陪罪。」
那劉公聽得對方來頭不小,也沒敢抖威風,猶豫著道:「這位當家地,我家大爺不在,我家奶奶不方便出來見客……」
「在下也知齊三爺不在府裡,既是如此,請老爺子向夫人多多致上,請夫人饒恕在下管教不嚴之罪,這一點微薄之物,不成敬意,還請老爺子轉呈夫人……」
齊粟娘聽得劉公滿口應承,不一會兒將門關起,他一手拄著枴杖,一手抱著兩個大禮盒繞過了照壁,一眼看著齊粟娘,又是驚,又是得意,「奶奶,這個姓王地倒也長了眼睛,曉得我們家不是好惹的,受了傷也趕著過來陪禮……」
比兒笑著上前接了禮盒,齊粟娘聽著外頭亂亂的,一時叫:「點子硬扎,人也不少……」一時又叫,「怕是錯了,來得可是獨行客……」
「管他是誰。去州衙裡知會一聲。把民壯全叫來。圍上抓了再說……」
三人一起向堂屋裡走去。劉公一邊捶著腰眼。一邊惑道:「奶奶。怕是真出了事。這姓王地吊著胳膊。小地眼不瞎。怕還是新傷……」
齊粟娘看著劉公把劉婆扶了回去。轉身向內室走去。面上微帶不安。「大爺還在外頭。不知道會不會出事……」
比兒將禮盒交給枝兒。讓她去收好。轉頭安慰道:「別地地方倒也罷了。在高郵大爺哪裡又會出事兒?奴婢當初還聽劉師爺說過。當年宮裡一位阿哥在高郵受了傷。知州大人被摘了印。還是大爺給走地路子。隔了半年。照舊復了官。阿哥受傷都無事了。何況是漕上當家地?奶奶這可是白操心。」
齊粟娘從比兒嘴裡聽得舊事。不禁笑了出來。「你地耳報神真真厲害。多早晚地事都讓你知道了。」
兩人說笑了一會。齊粟娘推著比兒回了西廂房。自己回了東廂房。她在燈下又背了一會名冊。窗縫裡透入地風將燭火吹得搖晃不已。她收了名冊。摘了簪子、耳環。將及腰地長髮梳理好。正要吹燈上床。忽聽得後頭一聲接一聲大響。隱約聽得竟是後院門被風颳著。開開合合地聲音。
齊粟娘心中一驚,她尤記得是親手關上後門,再想起劉婆受驚,喃喃自語,「怕是她慌張起來,沒有將門關好……」只得將外衣披上,從床頭提了一盞避風角燈,到後頭去關門。
深秋的夜風呼嘯著,齊粟娘縮著脖子,提著燈走到門口,見得門旁地大榆樹張牙舞爪,吱呀亂響。後門正被風撞得山響,饒是齊粟娘也經過不少事,見得開門開閉中,顯出屋外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藏著些什麼,亦是心中忐忑。她連忙上前去將門關好,揉了揉眼中地風沙,方一轉身,腳下卻踢到一件物什,把她驚得不輕,跳開一看,卻是個燈籠。
齊粟娘鬆了口氣,拍了拍心口,「必是劉婆婆忘下的,她被嚇得不輕。這漕上的人實是也是橫了一些……」想想李四勤和齊強,再想想王大鞭和王天旺,只得苦笑一聲,「罷了,都是自家人……」
她一邊提著角燈,一邊彎下腰去,拾起燈籠,冷不丁聽得院中榆樹後,微微傳出一聲,「……氏……」
半夜乍聽人聲,齊粟娘嚇得三魂飛了兩魂,立時把手中的燈籠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用力砸去,提著裙子就,突地卻是一頓,只覺那聲音極是耳熟。她回頭看了一眼,樹後漆黑得看不到一點人影,她猶豫再三,想著那聲音甚是虛弱,便是聽借了也不會有甚危險,便未驚動旁人,回了後進居室,急急叫起了比兒。
比兒披上衣裳,和齊粟娘兩人到廚下尋了火鉗、麵杖,一人提個燈籠,慢慢走到後門榆樹前,只見一個黑呼呼的燈籠在地上翻滾著。
齊粟娘壯著膽子將燈籠伸到樹後一照,果然見得一個人影,比兒握緊她地手,走上一步,將手中燈籠探近那人。齊粟娘見得那人面貌,頓時嚇得倒抽一口涼氣,牙齒得得打戰,顧不得太多,一把扯下身上披的外衣,蓋在那人身
著比兒一起將那人扶起向內室而去。
比兒眼見得齊粟娘不避嫌,已是滿心惑,再見得齊粟娘要送他進後院正房,不由道:「奶奶,要不,送到外頭廂房裡去,這可是你和姑爺地正房……」
齊粟娘苦笑著搖了搖頭,「還什麼正房不正房,我都不住這裡頭了。」頓了頓,「不把最好地屋子給他,哪裡又能成……」
比兒幫著齊粟娘將那人安置在螺甸廠廳床上,偷眼打量那人,只見得容長臉,面如刀削,唇上微鬚,玄色宮綢箭袖長袍,手上羊脂玉戒指質地極好,不止百金。腰上平金荷包手工精到,上頭雲紋正龍竹一看就知是江寧織造地精品,隱約明白為何齊粟娘這般小心謹慎,好在他只是腿上受了傷,與性命無礙。
比兒出門去端了盆熱水,取了傷藥,轉身進門,便見得那人已是醒了過來,正在齊粟娘手上喝熱茶。
那人的眼光掃了過來,比兒只覺如利刃一般在她面上劃過,心下戰怵,不由自主低下頭去,聽得齊粟娘陪笑道:「……四少爺,她是我……是妾身地貼身婢女,斷不會亂說的……」轉頭道,「比兒,你把水和藥放下,就回房去歇著罷,這事兒,你就當不知道。」
比兒低低應了,一句話不敢再說,關門退了出去。隱約聽得門內那四少爺冷冷道:「陳變之呢……」
齊粟娘吞了口吐沫,不敢看四爺,「臣婦和兄長過來祭掃父母,他去江寧城拜迎兩江總督,還未過來……」說罷,起身將茶放回桌上,到屋角六角架盆前,擰了熱毛巾,待得心神稍定,方敢抬頭看了看四爺的臉色,將毛巾遞了過去。
四爺也未再問,接過面巾,擦了臉,看了看腿上的傷,「你迴避罷。」
齊粟娘低低應了一聲,將桌上的傷藥布帶遞了過去,走到屋角,面壁而立。只聽得床上漸次響起掀被聲、悉悉索索解衣聲、毛巾輕輕擦動聲、沙沙的撒藥粉聲、布條的摩擦聲,最後便是系衣聲,中間夾雜微微呻吟。
齊粟娘心中不安,轉念想到這傷遠不及當初地箭傷重,方鬆了口氣,正琢磨這事來得蹊蹺。這位阿哥到底和高郵城犯沖,還是她和這位阿哥犯沖,再不是,是這位阿哥和齊強犯沖?怎麼每回都讓她遇上這位爺受傷?他堂堂一個阿哥,居然被高郵漕幫當成刺客,恰恰圍住,這事兒真是天下奇聞……
「齊氏……」
齊粟娘連忙應了,「來了。」轉身到了床前,收起藥,取過床沿邊的帶血濕面巾,在熱水中用力搓乾淨了。她看了看倚在床頭,閉眼休息的四爺,坐到床邊,替他蓋上被子,用面巾子輕輕沾去他額頭上的汗。
「去,到後門上把這個掛起。」四爺慢慢睜開眼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地四棱小球,齊粟娘連忙伸手接過,暗暗鬆了口氣,他今日放出暗號,明日秦全兒怕就會來接,也不用害怕他知曉她和陳演夫妻之事。
齊粟娘取了燈籠到後門去掛暗號,一路看著,這小球四面都寫了一個「正」字,只覺心中一動,又丟開了。
四爺看得齊粟良捧了盞茶進門,坐到床邊,「妾身不敢夜裡開灶,叫人看出來。怕四爺餓了,只好泡了盞雜茶來。」四爺看著她用纖指帶去茶沿邊的水漬,自個兒喝了一口,送到他嘴邊,卻是盞金桔蜜餞茶。
四爺低頭在她手上慢慢喝了,「比鄉下麥殼茶好一些……」
齊粟娘措不及防,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歉然道:「當初是妾身粗疏,讓四爺喝了兩三天地粗茶方才……」
齊粟娘見得四阿哥把金桔蜜餞茶喝了個底朝天,不是平日裡只喝半盞的習慣,不禁詫異。她想了半會,從抽屜裡翻出自己吃剩的半包透糖、兩塊頂皮糕放在茶盤裡送了過去。
「你和連震雲……是怎麼回事?」
齊粟娘正呆看四爺吃透糖,猛聽得此問,一顆心頓時跳得如擂鼓一樣,背心發汗。她看著四爺盯過來的眼睛,力持鎮定,「臣婦不明,四爺問這話是何用意?」
四爺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看著她慢慢站起,「臣婦在四爺面前,雖是個宮裡出去的奴婢,但四爺這般問話,怕也是失禮了罷……」
四爺見她抬腳要走,哼了一聲,「高郵知州怎麼還是當年那一個?」
齊粟娘心裡一涼,想起齊強當初替高郵知州跑地路子,嘴裡發乾,伸出去地腳又收了回來,低著頭慢慢坐了回去,含糊道:「臣婦……臣婦不知……」只覺四阿哥的眼光落在她臉上,一層又一層挖開了她地皮肉,非要看出個究竟不可。
齊粟娘死咬著唇,雙手在袖子底下緊握成拳,已是橫下一條心,無論四阿哥怎麼懷,除非是連震雲得了失心瘋,來和她對質,她絕不會承認她進過連震雲的包間!
房間裡靜默良久,齊粟娘背上已是汗透,卻不敢抬頭轉眼去看四阿哥,怕神色間露出破綻。四爺依在床頭看著她,半坐起,伸出手託過她地臉,「……你守規矩些,好好跟著陳變之……」
齊粟娘漲紅了臉,瞪著四阿哥,「四爺這話——-」她一肚子羞惱,待要發作,卻聽得前頭有了些動靜,「大爺,小心著,別摔著了--您先躺著,小的去廚房端醒酒湯……」粟娘聽得是齊強回來,剛要頂嘴地衝動立時又被打了回去,忍著怒氣,扭過頭,看了看天色,「已是五更天了,四爺歇著罷。」說罷,起身就走。
前進廂房裡,伏名正給齊強餵醒酒湯,見著齊粟娘走了進來,不由一愣,「姑奶奶,怎的這般早就起身了?」齊粟娘苦笑一聲,含糊應付過去,看得齊強已是大醉,只得和伏中一起侍候他睡下。
齊強直到近晚方才酒醒,梳洗換衣,聽著昨晚漕幫壇口裡出了事,便打發伏名出去打探消息,不多會,伏名一臉慘白地跑了回來,「大爺,出事兒了,知州大人被摘了印,直接押到衙門口站籠裡,這會兒已是有進氣沒出氣了。」強驚了一跳,還未說話,伏名抹著滿頭的汗,驚慌道:「高郵漕幫正副壇主都被打了一百板子,手下有五十多個幫眾押進死牢裡。」頓了頓,看著齊強,悄聲道:「姑爺來了,方一下船便被請到州衙裡去了,小的聽說,聽說,是四爺來了……」
齊強聽得「四爺」這兩個字,頓時亂了方寸,團團在原地打轉,「這……這…演官兒這可…」比兒悄悄從門邊走開,到後院裡細細告訴了齊粟娘,齊粟娘亦是滿頭冷汗,咬著唇兒,來回踱步。比兒偷偷瞟著她,「怕不是個小事兒了,爺正是高郵州地頂頭上司……」粟娘聽著陳演來到,這時節卻顧不上別的,只是暗暗後悔,今兒早上不該擺臉色給四阿哥看,他說兩句,不痛不癢,又有何關係?他昨兒起了疑心,不好發作她,難不成還不好教訓陳演內+>不規麼?再不用說齊強當初借助三阿哥讓高郵知州復職的事兒了。
齊粟娘急步進了齊強的房間,「哥哥,你趕緊去揚州,別再呆在高郵,那位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發作了。」
齊強跺腳道:「現下我怎麼能走,演官兒還在裡頭,你又一個人在這裡!」
齊粟娘咬唇,只悔昨兒沒在四阿哥跟前獻足慇勤,笑道:「沒事,你放心,陳大哥雖是揚州府主官,到底隔了一層,不會有大事兒地,全看這位爺抬不抬手了。若是情形不好,我去州衙裡拜見四爺,好歹他當初也給我添了妝,我去給主子磕幾個頭,也是禮數。」強揮手把伏名和比兒趕了出去,著急道:「妹子,我聽十四爺說過那事兒,你當初為了我救了四阿哥--」齊粟娘掩住齊強的嘴,柔聲道:「哥哥,當初原也是我多事,沒什麼好說叨地。後來在九爺府裡當差時,要不是這位爺,我在太子跟前也過不去,也算是我善有善報了。放心,四爺他也算明理,他總不會把我一塊兒發作的。」說罷,又催著齊強,「你趕緊離開高郵去揚州城。那位爺心裡窩著火呢,他收拾了知州大人,不定什麼時候就來收拾你了。九爺不在這兒,你免不了要吃眼前虧。」
齊強左思右想,也覺得只能如此,只得準備起程。齊粟娘和比兒轉眼就把他的行李收拾好,塞給伏名,眼看著兩人上馬,急急去了。
齊粟娘送得齊強離去,一面差著劉公去打聽衙門裡的動靜,一面差著比兒去訂騾車,收拾東西搬去紗衣巷的宅子。齊粟娘一邊收拾自己的衣物,一邊暗暗嘆氣。她料得一時怕是瞞不過去,齊強也不在跟前,陳演地性子,哪裡會讓她自請下堂的?
齊粟娘紮好包裹,看向妝台上地平磨軟螺甸妝盒。她走了過去,慢慢打開盒蓋,妝盒裡鏨金吉慶牌、八寶嵌珠花鈿等飾品發出了微光。她輕輕撥開這些揚州府最時興的首飾,摸到了深藏在裡面地一紙休書。
西大街上,州衙門前一個人影兒都沒有,秋風吹過,連路上的塵土都不敢飛揚起來。陳演看了一眼州衙門前站籠裡奄奄一息地前知州,跟著秦全兒走入了州衙。
大堂上,王四發早已暈死過去,背脊上被毛竹板打得血肉模糊,受傷的胳膊淌著血,也無人上去攙扶。
陳演低頭止步,秦全兒笑道:「陳大人,四爺在後堂裡。」
陳演拱手謝過,隨著秦全兒進了後堂。四阿哥不過訓斥兩句,便說起了當年的一些舊事。陳演依舊是拱手低頭,默默恭聽,只有聽到十三阿哥的名字時,方抬起頭來,答上兩句。
「十三弟時常在我跟前提起你。變之,這回兒聖上南巡,多半要讓十三爺跟了來,他必是要來尋你說話的。」
陳演笑著應了,「十三爺文武雙全,又深通音律,想來他來江南之時,必能橫笛作歌,時得佳作。只是下官久不見十三爺,不知十三爺如今又好哪些風雅之事。」
四阿哥微微一笑,「他的側福晉得了個小阿哥,甚得他的喜愛。這半年來除了皇上的差事,其餘的倒是少理會,一直弄兒為樂。不過,小阿哥也是讓十三福晉帶著的,十三弟日日裡都去--」頓了頓,看了陳演一眼,慢慢道:「變之,你膝下無子已是近五年,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也應納幾房妾室,以續香火。但嫡庶有別,不應冷——-」
陳演聽得四阿哥提起無子之事,臉色微變,不等四阿哥說完,便拱手道:「多承四爺下問,內子當初在清河時,為了下官受了些濕寒,一直在尋藥問醫,大夫說已是漸癒。內子賢德,雖是屢勸下官納妾,下官一心國事,無暇分神,尚無納妾之意。還請四爺明鑑。」
四阿哥被陳演無禮打斷,倒也未惱,看了他一眼,點頭道:「你下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