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揚州卷|第二十六章 九爺府的齊二管事

  子後巷盡頭的高郵漕幫壇口裡,連大河匆匆走到正四發,「姓崔的回揚州了?四發哥,消息確實?」

  王四發一臉疑惑,「我也覺得奇怪,他就這麼來一趟,和劉師爺說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話,吃了一回酒,就回去了?」又道:「我親眼見著他上的船,還讓人跟了十里水路。」

  連大河皺著眉,半晌沒有說話,王四發湊近他悄悄兒道,「大河兄弟,這幾日我從私窠子裡召來的姐兒,你都讓我抬回去。現下,大當家和齊三爺一道去了私窠裡,這都起更了還沒有回來……」

  連大河看他一眼,「齊三爺的性子你不知道?」說話間面上亦微微猶豫,「前幾日我還能把得準。這幾日……等大當家和齊三爺回來,我問問大船再給你信兒……」

  王四發滿臉歡喜,連聲謝了,連大河叮囑道:「盯著漕上和高郵湖的各處碼頭。姓崔的可是個厲害角色,小心他殺個回馬槍,別忘了你前頭劉壇主是怎麼死的。」

  王四發微微色變,嘆了口氣,「俺現在想著劉壇主在自家床上被大卸八塊的樣子,晚上還做惡夢。俺們稍不留意,就要吃大虧……」搓著手,咬牙道:「偏偏這姓崔的沒親沒眷,老子娘又在直隸總督府裡做奴才,否則,就像咱們對付姓崔的手下泰州河標把總一樣,先把他相好的抓來奸了,光□兒吊在——」

  連大河一把掩住王四發的嘴,壓低聲音道:「別胡說!叫大當家聽著了,你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王四發一時被他掩得喘不過氣,,漲紅著臉嗚嗚作聲,拚命點頭,好不容易等得連大河鬆了手,他一邊咳,一邊瞪著連大河,「咋……咋啦……這些事兒大當家不是都知道麼……」

  「反正你少提那些相好不相好的,總錯不了。」連大河也不和他多話,「姓崔的雖是走了,但城裡那位貴人,還要呆上幾天,你小心些,別讓他出事兒。」正說著,臉色一變,「大當家回來了……」急步迎出門去,王四發連忙跟著他身後。

  「明日回揚州。」連震雲腳步不停,向後院走去,連大河與連大船跟在他身後,互視一眼,齊齊應了。

  三桅大船乘風破浪出了高郵。向揚州而去。江蘇、常州、浙江、松江、兩湖漕船連綿北上。船連震雲站在漕船船頭。極目遠眺。連大河走上前來悄聲道:「大當家。是府台大人……」

  連震雲側目看去。河道不遠處。揚州府正堂地官船上四十支橫槳齊齊劃動。逆風急駛。向高郵而去。身著便服地府台大人站在船頭。長袍下襬被南風吹得烈烈翻飛。

  「直隸通濟道人文氏粟娘。親父文借生。因水患成災。年歲不能豐裕。將二女文粟娘。年十歲。生於十月十二日。寅時點生。情願賣予官牙為奴。倘有夜晚山川。各從天命。身價紋銀三兩二錢。恐後無證。立此為憑。」

  漕河水沿著高郵城走了一圈。從三處入城水巷口流入城內。齊粟娘坐在高郵扇子巷後院東廂房裡。一邊扎包袱。一邊問道:「哥哥。你和連大當家談得怎麼樣?那日你和劉師爺說……」

  齊強坐在桌邊喝茶。皺眉道:「這回倒是容我開了口。倒也沒有回絕地意思。不過我看著。他打地是觀望地主意。京城裡頭地動靜他也不是不知道。」

  齊粟婦喜道:「多少他也不是死心踏地跟著太子爺了?這可是個好事兒……」心下暗暗琢磨。當初到揚州時。陳演雖是兼了河道同知。她記起齊強信中說過江蘇幫是太子門下。也就沒去和連震雲提運私貨地事兒。結果弄得事到眼前。無錢可使。好不著急。如今——齊粟娘猛然間回過神來。在心中苦笑。她竟是一時忘了。如今她更不用著了。她在來這世上做地白工卻也是不少……

  「妹子,你既是在高郵,哥哥就把高郵這城裡幾處生意交給你。哥哥雖是不能在老家陪著你,好歹也要讓你有些入息,沒得叫你吃苦的道理。」齊強放下茶,從懷中取一卷文書,「喏,拿去。」

  齊粟娘搖頭笑道:「哥哥給我的陪嫁銀子,我帶了一萬兩出門,咱齊家也有一百畝地,哪裡就會讓我吃苦?怕是再多十個我,也足夠了。」

  齊強看了她半會,「倒還留給演官兒那許多?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嘆了口氣,「算了,隨你喜歡罷。妹子,你過來。」

  齊粟娘疑惑從床邊站起,走到齊強面前。齊強拉她坐在身邊,「也不單是讓你賺錢,揚州府是江蘇大鎮,除了高郵這幾處麻鴨、茶乾、蔗糖園子,揚州府其他幾處你也替哥哥看著。」低聲道:「因著西花園地案子,內務府三大織造的聖眷眼看著不行,皇上的耳目在南邊有些把不住。那些爺們正等著這機會。禮新晉了兩江總督,南邊難說會鬧成什麼樣,九爺多是要差著我辦些別的事兒,哥哥分不開身。這一塊地錢雖是霸道了些,卻算乾淨,比不得八爺在東北那邊……你是哥哥的妹子,替哥哥看著,哥哥放心,九爺也不會說什麼。」

  齊粟娘聽著吃驚,齊強話裡的意思,竟是慢慢要把江南七省的貨源生意全交到她手上,齊粟娘看著齊強,悄聲道:「哥哥,這些是九爺的生意—」

  齊強安慰道:「旗人不能經商,這些產業原是我血汗拼出來的,都是記在我地名下,我來打理。我還敢吞了九爺的產業不成。齊家只有你我兩兄妹,我不托給你,我還能托給誰去?這些事兒我明白,你不用擔心。」

  齊粟娘知曉事兒大,待要推卻,卻又知這是齊強在九爺府立足地本錢,斷不肯交到九爺門下其他人手上,便是他自己的親信怕也是信不過,方才切切託了自家地子。齊粟娘想起齊強當初在外辛苦了整年方打下江南半壁的生意,卻日日裡在九爺府裡聽差被使喚,難尋得個可托心腹之人,一咬牙,點頭道:「妹子就替哥哥看著,哥哥放心,妹子拼了命也會——」

  齊強一瞪眼,「說些什麼胡話,那些東西雖是要緊,難不成

  過咱們兩兄妹地情份?你若不是因為我,哪裡會和九,也不會和十四爺攪在一塊。我若不是因為你,當初就進九爺府,難不成現下倒要為這些舍了你?真是個傻妹子……」

  齊粟娘聽他情義深重,心中歡喜,掩嘴直笑,拉著齊強的衣袖撒嬌:「哥哥……」

  齊強摸著齊粟娘地頭,直是嘆氣,「這算怎麼回事呢?你才十八歲……」

  接連幾日,齊強足不出戶,將揚州府二州六縣十處的貨源交付給齊粟娘,又將江南七省二十一處齊記牙行的生意冊子教她細看。齊粟娘看得暗暗咋舌,齊強手中直管的牙行商舖每省不過一二處,便是江浙大省也只有三處,俱是低價入貨後,走漕運,直供京師及黃淮以北。

  這些牙行與江南七省一百八十六家商賈簽有供貨死契,江蘇杭州總數上萬畝的蠶園、雇工上千地機織坊皆為齊強所用。浙江衢州兩球官紙紙坊,每歲發錢數千萬兩,衙門十之六七用紙由其供應,其進貨權亦有三分在齊強手中。兩湖之地商賈遠及雲南、羅將明珠翠玉運回,以最上首出貨價與齊強交易。川陝湖三省交界處盛產的鐵、紙、鹽、木炭、香菌、藥料貨源亦被齊強與當地豪紳、河漕相議,一入江南之地便悉入掌中。

  齊粟娘目瞪口呆,喃喃道:「哥哥,九爺實在應該招你做女婿……」

  齊強哈哈大笑,「咱們是什麼身份?不過是人家的奴才罷了,辦得好是應該,辦不好就得滾蛋。」取出一張細細密密寫滿蠅頭小字地江西夾宣紙,放入齊粟娘手中,「收好了,這些人和哥哥打了十來年的交道,也沒什麼信物。等演官兒來了後,咱們把你的事兒辦完。橫豎九、十月正是進貨的大日子,他們都要來這二十一處牙行,哥哥就帶著你去走走,讓他們認認你地臉。」

  齊粟娘歡喜笑道:「哥哥不是急著去揚州麼,竟有暇和我四處走走?」

  「連震雲這邊已是見了一面,也得容他細想想。揚州的鹽商難纏得緊,要不是川鹽獲利不及淮鹽,那些爺們又盯著太子爺的揚州府,我實在是懶得和他們打交道。」齊強看著齊粟娘把名冊細細折好收入懷中,笑道:「咱們也有三四年沒見,你守在鄉下哪裡又是回事?還不如和哥哥出去耍玩呢。」

  齊粟娘滿心歡喜,滿腔的煩惱傷心一時也散了不少,直喚比兒進屋一起再整行裝。比兒、枝兒聽得要在江南七省遊歷耍玩,俱是歡喜,枝兒雖是唸著七夕,但想著要離開比兒,卻終是不捨。

  吃了午飯,齊強陪了笑臉,要到私窠子裡去度夜。

  齊粟娘拿他沒法,只得叮囑伏名好生侍候著,看著他換了一身鮮亮新衣,腰間玉帶上掛了一堆零碎,得意洋洋地去了。

  齊強一去,宅子裡便只留下婦孺老弱。齊粟娘原坐在東廂房中背名冊,不知不覺屋裡黑了下來,腹中大有飢意。她掌上燈,叫道:「比兒,大爺今兒晚上不會回了,咱們把前後門都關上……」走到廚下,只見比兒正看著枝兒與劉婆做飯,齊粟娘笑道:「行,你在這兒呆著,我去關門。我正餓了,趕緊把飯做出來。」說罷,從廚房門前取下一個紙燈籠,沿著石徑向後門而去。

  齊粟娘正要插上門梢,卻聽得門外水巷裡,水波拍打船舷之聲輕輕作響,不禁惑,「平日裡外頭不會停船……」她打開門,將燈籠挑出,向水巷裡一照,隱約見得狹窄的水道上,黑漆漆的水面靠邊擠著一條小烏篷船,前後無人,粗布艙簾拉得緊緊。水巷盡頭城西漕幫壇口門前,被四個大紅「漕」字燈籠照得通亮。

  齊粟娘打量了這船幾眼,覺得與揚州漕連府前小烏篷船並無二致,便也作罷,只當是船家一時停錯,縮回了頭,將門緊緊關上。

  齊粟娘用了飯,把比兒、枝兒、劉公劉婆都叫到堂屋裡喝茶說閒話。劉婆上了年紀,喝了一碗茶,便有了尿意。她告了罪,接過枝兒遞過來地燈籠,起身到後頭入廁。

  已是九月深秋,夜風甚大。劉婆從暖和的堂屋裡一出來,便打了個哆嗦,抬頭看了看被大風吹得亂晃地樹枝,抓緊衣襟急急向後頭走去。

  她走回自己的小屋,進門掌燈,從床後掇出馬桶,打開蓋子褪了裙子向上一坐。她這邊正打著哆嗦爽快著,忽聽得後門外銅鑼聲雜成一片,亂嚷聲此起彼伏,「別讓那雜種跑了!他傷了當家地!把四周的水巷都封住!」

  劉婆驚了一跳,頓時把尿嚇了回去,急急繫了裙子,提著燈籠趕到後門,方把耳朵貼上門縫兒,那厚木門突地被擂得山響,直向她耳朵裡撞。

  劉婆嚇得腳軟,哪裡敢去開門,哆嗦著就向堂屋裡趕,她還走兩步,外頭粗暴地嗓聲叫道:「開門,開門!不想活了麼?漕幫裡搜查人犯!」

  劉婆那兩隻小腳立時被「漕幫」兩個字生生釘住,待要開門,大爺不在,家裡都是老弱,待要不開門——「找死啊!老子看到門口有燈了!再不開門,小心你全家!」

  劉婆用袖子一把摀住手中的燈籠,只是那亮早透了出去,門外的漕幫幫眾越發叫囂起來。劉婆心中害怕,走回去,抖著手抽開門梢,「漕上的爺……我家主人也是……」

  她還未說完,後門啪地一聲被踹開,立時將劉婆撞了出去,倒在地上呻吟已,眼見著四五個腰扎紅巾的大漢,橫眉豎目,舉著火把持著鋼刀要衝進門來,外頭響起叫聲,「找著了,點子在這兒!兄弟們快來!」

  那些漕幫幫眾一聽,立時停住腳步,轉身跳下小船,「快,快去那邊……」

  劉婆在地上喘了半會,覺著肩上的傷痛漸漸下去了,掙紮著站起,也不去撿掉在門口的燈籠,撫著肩膀踉蹌著向堂屋趕去,「奶奶……奶奶……出事兒了……」

  在她身後,是大敝著的後門,和門前地上發著微光的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