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揚州卷|第二十五章 陳家的丫頭小廝們

  室裡一片昏暗,只有頂上一排七個細小的氣孔露出:室內不過八步方圓,僅放了一張小小座榻,便也只能余一人立足。齊粟娘貼在門上想聽外頭的動靜,卻聽不到半點聲音,只有大街上行人的喧嘩聲透過氣孔時有時無地傳了進來。

  齊粟娘雖是不喜這種茫然等待的感覺,卻也只能咬著唇兒,坐到座榻上,抱著膝頭呆呆看著那一排氣孔,「哥哥,都怪你,每回都是因為你,讓我在這樓裡撞上了四阿哥……」

  也知時間過了多久,齊粟娘默默等待著,仰頭看著那一排氣孔一個接一個慢慢地變暗,最終與周圍的黑暗溶為一體,僅餘下一個孔洞中散發著微微的光。

  「陳大哥……陳演……」

  微弱的哭泣聲慢慢響了起來,在封閉的密室中無力地迴蕩著,「蘇高三有那麼好麼……比我還好麼……」

  小孔中最後的微光終是消逝了,密室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歡宴散去,連震雲急急打開暗室之門,燭光照入,見得那婦人斜倚在牆上昏睡,滿臉淚痕。連震雲心中大慌,倚在座榻邊扶起那婦人,「夫人,夫人,可是怕黑?對不住,方才……四爺……我……」

  正關門退出的連大河一驚,忍不住輕咳了一聲,連震雲一呆,猛然間想起眼前的婦人受十四阿哥殊遇,只得半路吞聲,好在那婦人似到得此時方半半回醒,一面揉著眼睛,一面含糊道:「什麼……」

  連震雲滿心愛憐,扶著她的纖腰,柔聲道:「方才那位爺走了,恰好又來了別的客人,為免閒話,不方便開門,所以才……」看了看黑漆漆的暗室,怕她受了驚,待要在她耳邊輕聲哄慰於她,卻終是嘆了口氣,在那婦人察覺前,收回了手。

  齊粟娘半夢半醒,隱約知曉門開,摸索著下了座榻。她走到了門邊,方一睜眼,便被滿室的十多架燭台之光所刺,頓時抬手掩目,微微呻吟一聲,轉過頭去。

  連震雲正不捨她離開懷抱。雖是不敢再摟抱於她。卻藉著密室窄小。與那婦人親密無間。讓她靠在胸前。「夫人……眼睛疼麼……」微微彎腰。低下頭來。看她死命揉著通紅地眼睛。哄著道:「揉著更疼……閉上眼。一會兒就好了……」

  齊粟娘此時已是醒過神。又覺得眼睛痛疼已退。睜開眼一看。卻正貼在連震雲胸前。頓時驚了一跳。猛地向後一退。後腦重重撞在牆上。痛得她輕呼一聲。

  連震雲一呆。連忙拉著她走出密室。到得燭台前。方要低頭看她地傷處。卻見得那婦人猛然避到一邊。彎腰掩嘴。喉間出聲。似要嘔吐。

  連震雲驚得不輕。連忙扶她坐下。「夫人。夫人怎麼了?」見得她又是吐出了幾口清水。連忙叫道:「大河。點盞茶來。」

  八仙桌上皆是殘羹冷炙。菊花酒也被喝光。顯是賓主盡歡。齊粟娘只覺頭上撞疼。心口就是一緊。午、晚未進食。空空如也地胃裡湧出一股酸意。吐了幾口清水後又連連作嘔。此時卻連清水都吐不出了。

  連震雲見她雙目含淚。滿臉通紅。一頭是汗。知曉她難受至極。一面柔聲安慰。一面抬手待要去接連大河捧上地核桃杏仁茶餵那婦人。頓了一頓。卻又慢慢縮了手。輕聲道:「夫人。茶來了。」看著那婦人抬起頭,從連大河手中接過茶,慢慢喝著。

  連大河低聲在連震雲耳邊道:「夫人看著未進食,要不要……」

  連震雲點了點頭,看向那婦人,「夫人,用些細粥可好……」

  齊粟娘喝了大半碗核桃杏仁熱茶,已覺心裡好了許多,搖了搖頭,抬頭看向連震雲,勉強笑道:「不勞大當家費神,天晚了,我要回去了。」說罷,站起身來,將茶盞放回桌上。她退開幾步,向連震雲微微一福,「今日多謝大當家庇護。」

  連震雲無奈回禮,「夫人客氣。」頓了頓,「我送夫人回去……」

  齊粟娘正要說話,聽得樓道上有人喚道:「奶奶,奶奶……」

  齊粟娘心中又驚又怪又喜,連忙應道:「比兒,我在這邊……」說話間,急急走到房門前,拉開房門,笑道:「比兒,我在這裡,你怎地來接我了,外頭天好黑,你也不——」說話間,猛然一怔,聲音卡在了嗓子裡。

  門外小連躬身施禮,道:「小的給奶奶請安,爺打發小的先來和奶奶說一聲,爺原擔心奶奶一個人上京城,要隨後趕過來,沒料著半路上遇上兩江總督過境封河,又在揚州府裡核查倉銀,爺心裡急得不行,現下大爺送信過來才安心一些,爺還有幾天船程,讓奶奶和大爺在高郵住著,千萬等他過來接……」

  比兒扶著齊粟娘坐上紅油垂銀頂、天金重沿銷錦走水圍的四輪騾車,小連提著燈籠,在前頭牽著騾馬,慢慢走在州衙前的西街大路上。

  齊粟娘靠在車廂裡,聽得比兒坐在車廂口和小連慢慢說話,「小連,理兒在家裡還好罷,奶奶出來沒帶她,沒有哭鼻子罷?」

  小連笑道:「比兒姐姐最知道她,她哪裡會不哭,不過,倒不是因為奶奶沒帶她出門哭,她只是覺著奶奶也沒吩咐她一聲兒,叫她好生照看爺,急急地就走了,她心裡難受罷了。」

  比兒輕輕笑著,「這孩子太實在了些,不過有她哥哥七夕和妹子長生,她必定哭不了多久。」微一猶豫,「七夕——」卻又頓住。

  小連回頭看了比兒一眼,又看了看車廂裡,點頭笑道:「原是奶奶體恤她,理兒她只要一天見不著七夕和長生,怕是連覺都睡不著。」頓了頓,又道,「爺這幾日沒見著奶奶,又擔心奶奶在路上不安穩,也是吃沒吃好,睡沒睡好的。」

  比兒笑了一笑,又收斂了去,「爺已經把蘇姑娘贖出來了吧?」

  小連微一猶豫,低低答道:「事兒是托韋先生辦的 看了奶奶的信,擔心奶奶,趕著出了揚州城。現下又急著向高郵趕。蘇姑娘她還住在十弓樓裡。」他再度停頓下來,片刻又道,「中秋那晚,爺聽得奶奶不回家了,就想著正巧把事兒和韋先生商量著辦了,所以未回來……比兒姐姐,蘇姑娘若是沒給奶奶磕頭敬茶,爺不會外宿地……平日裡皆是韋先生他們相邀……同去同散……」

  比兒聽著車廂裡頭沒有半點動靜,暗暗嘆了一口氣,只得道:「這個,奶奶也是知道的……」

  天已甚晚,齊粟娘下得馬車,進了扇子巷小院,一邊向內室走去一邊吩咐比兒,道:「開始收拾罷。等他來,大爺和他

  了,咱們就回鄉下去。」比兒聞言暗暗嘆氣,只得

  晚風吹了起來,前廊下掛著四盞燈籠投下朦朧地燈影。小連在院子裡卸了馬,正要從井中打水涮馬,見得一道細瘦的身影被燈光投映在石階上,人形兒卻隱在了廊柱後,或是因著風,那階上的陰影搖晃著,欲進又止。

  小連笑了起來,轉過頭道:「枝兒,七夕他托我捎話兒——」

  廊柱後探出了一張羞紅地臉,枝兒提著裙子,兩三步下了台階,走到小連跟前,方要開口又是羞極,咬著唇小聲道:「小連哥,七夕哥他——」話未說完,臉上已是漲得通紅,囁嚅了半會,結巴道:「小連哥,周先生身子可好——」

  嘩啦啦一陣響,小連將滿滿的一桶水從井中拉了上來。他側頭看著枝兒,嘴角含著絲絲笑,「周先生好。我臨走時,七夕對我說,他也好。」

  枝兒羞笑著,兩隻眼睛閃亮,蓋過了廊簷下地燈光。小連一邊笑著,一邊提著水走到馬前,操起刷子順毛,「你不用擔心這小子,這陣兒他時常跟著爺,專責打理衙門裡的文書。」

  枝兒聽得七夕日日跟著陳演,眼睛一眨,臉色暗了下來。她想了想,挽起袖子,從水桶時舀了瓢水,慢慢澆到馬背上,幫著小連洗馬,過得半晌,方細聲細氣地問道:「小連哥,滿城裡都傳新任兩江總督到任,爺這會兒必是忙地,還要去應酬外頭的名士官紳麼?」

  小連忍住笑,道:「你和比兒姐姐學到的可不少,說起話來也這般拐彎抹角,你放心,爺如今不去河房裡應酬那些名士了,七夕自然也不用去。」

  枝兒的耳根騰然燒了起來,「小連哥——」

  「奶奶叫爺少去外頭應酬,但那些名士也不能得罪,爺便全託了周先生,自個兒是能推便推。周先生說七夕有天資,要多讀書,不肯讓他隨著一塊兒應酬進出,怕迷於聲色,亂了心志,所以才讓他跟著爺呢 除了應付兩江總督巡察地差事,半步兒都不出衙門。好在周先生向來風雅,那些名士雖不喜先生幕府出身,看在爺的面上倒也能相交一二。」小連看著枝兒地臉色大好,似是安了心,終是笑了出來,「只是少了周先生時時幫襯指點,爺又火急火燎想來尋奶奶,在新總督跟前差點兒出了錯——」

  枝兒一驚,忙問道:「怎麼——」

  小連卻似是不想多說,只道:「這些外頭的事兒你原不用知,我一時嘴快。周先生說爺在外頭地事兒越發老練了,便是上頭故意挑刺,也能應付過去——」看著枝兒似懂非懂的樣子,啞然一笑,知曉她不明白外頭地規矩,轉口笑道:「臨走時,七夕還對我說,既是去探親,怎地也不給個信兒,說走就走,難不成是他說話行事不小心,枝兒妹妹惱了?」

  枝兒呆了呆,慢慢低了頭。小連見她這般模樣,不由一愣,「難不成真是七夕那小子做了混事?我原還當是因著奶奶見著爺一夜未歸,一時惱急回娘家,你來不及知會——」

  枝兒還是沒有出聲,低垂著頭,看著地面。

  小連猶豫一會兒,放下手中地毛刷,「枝兒,小連哥看著,七夕他雖是有些呆氣,年歲也不大,卻是個有擔當地。若是小事兒,你犯不著和他計較,若是大事兒——府裡的丫頭理兒,長生全是他妹妹,外頭更不要說——咱們一般兒的出身,自然是一心一意地好好過日子。」頓了頓,「若是擔心以後,也犯不著。奶奶若是知道了,只有歡喜——」

  枝兒抬起頭,看著小連,眼圈兒慢慢紅了,「小連哥,蘇高三到底有什麼好,爺就那麼中意她?又是簪花又是赴宴,每日價越歸越晚,滿身的脂粉味兒,把奶奶傷心得——小連哥,我捨不得奶奶和比兒姐姐……」

  小連一驚,對枝兒話中之意似懂非懂,似明非明,心中卻焦慮了起來。他微一思索,疑惑道:「點姐兒陪席是揚州官紳應酬的規矩,大宴上給陪席的姐兒簪花也是如此,周先生現下去應酬,蘇姑娘陪席時,周先生也是要簪花地,還有汪府裡的老爺,韋先生,還有那幾位名士,點蘇姑娘陪席時,都給蘇姑娘簪過花。

  這不算什麼。」

  枝兒看著小連,抹了淚水,尋思了半會,忍著羞意,側過身子,「簪花倒也罷了,小連哥,爺每日裡歸得那麼遲——」

  小連連忙搖頭,「那日大宴後,韋先生為蘇姑娘三箭作詩,滿城士子名士皆來應和,幾日不斷,應酬得便晚了些。你可不知,那些名士醉酒時可是放肆之極,一些村言俚語張口便來,時常點了樓裡閨閣之物行令聯詩,沾上些脂粉也尋常 地規矩可立得好,內事兒全是奶奶掌著,蘇姑娘沒給奶奶磕頭敬茶,按規矩進門,他可沒和她單獨坐過一間屋,說過一回話!——比兒姐姐來問時,我都老實答了的。」

  枝兒把頭一抬,臉上一喜,卻又慢慢黯淡下來,喃喃自語道:「比兒姐姐沒拿這些事兒勸過奶奶——奶奶地心思,我原也猜不著——奶奶只說爺心上有了蘇高三。」她看著小連,「小連哥,你日日裡跟著爺,爺心上可是有了蘇——」

  小連半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良久方猶豫尋思道:「爺的心思我瞧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