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
揚州卷|第三十一章 天寧寺的花朝節(二)

  粟娘尤記得她是在船上睡了過去,一睜眼,卻看著的五綵線香熏銀球,腦下枕著絲絨福字靠枕,身上蓋著暗紅鳳穿牡丹絲被。她醒了醒神,坐起身去揭錦紅轎簾,立時有人過來將簾子打開,「奶奶,可睡好了?」

  齊粟娘笑著點了點頭,揭了被,伸出手去,讓比兒將她扶了下來。她趁著枝兒給她系披風的時候,左右打量,卻不禁啞然失笑。這是一間大室,東面格窗外臨湖。正北方放置一張鐵木包漆座榻,海靜被一個乳娘,兩個養娘守著,正睡得香甜。

  齊粟娘見著眠轎抬進了室內,放置在座榻之前,輕聲笑道:「誰把我放進去的?」

  「大爺抱上來的。」比兒笑道:「連府裡二爺原急著和夫人說話,被大爺罵了,叫讓你先睡足。夫人睡了大半個時辰,外頭正擺午飯,方才蓮姨奶奶還過來問了呢。」

  枝兒嘰喳道:「連府裡大爺傳話過來,呆會烏師舞妓們用了飯,也叫他們過來吹彈舞蹈,把迎駕的吉曲子讓夫人和姨奶奶們也看看呢。」

  比兒扶著齊粟娘向門外走去,亦笑道:「古書上說,懷胎應多聞雅音,給皇上聽的吉祥曲兒,總應該算是雅音了罷?」

  齊粟娘掩嘴直笑,走出房門,便見得又長又寬的水台伸出湖面,三面欄,左右欄都開門格,接著疊落廊伸向兩面杏林深處。水台盡頭處擺著一張紫檀木八仙大桌,媳婦丫頭們來回穿梭,蓮香、蕊兒正看擺午飯。桂姐兒和半葉、籽定笑鬧著在欄邊用細竿子逗魚玩。

  「大爺和連府裡二爺呢?」齊粟娘一邊走一邊問道。

  比兒低聲道:「方才奴婢隱約聽著連府二管家說起,好似前頭天寧寺裡來了滿旗官家女眷進香,好生標緻的模樣,兩位爺一時興起……」

  齊粟娘又是失笑,又是搖頭,「這是怎麼說的?天寧寺那一塊怕是程府裡包了罷?這時節還能進天寧寺進香,不是程府內眷也是揚州貴宦,他們也忒會惹事兒,叫人發覺了可不是小事。

  人家也是養在深閨裡地貴女。不比外頭地姐兒們膽子大。小心嚇著人家。」

  遠處蓮香聽著動靜。笑著過來接。比兒吐舌道:「聽說還是京城裡過來。到江寧去投親地八旗貴女。大爺說旗女他見多了。沒見過有多標緻地。又是一去不再來地。拉著連府裡二爺便去了……」

  齊粟娘還未來得及說話。蓮香走上前笑道:「正等著夫人醒。好吃飯看歌舞。也叫丫頭們去兩邊廊下掛紅。給百花仙子慶生。待得晚上看了煙火。咱們這個花朝節也辦得極好了。」說話間。扶著齊粟娘在水台盡頭欄坐下。她轉頭見得飯菜擺好。媳婦丫頭們慢慢退了出去。叫住個管事媳婦。「去和外頭小廝們說。請大爺、二爺、齊三爺過來用飯。」

  齊粟娘見得那媳婦下了疊落廊。向園子角門而去。還未出門。便見得兩條人影走了進來。卻是齊強和李四勤。

  李四勤遠遠見得齊粟娘。甩下齊強。一路跑上了敞軒。奔到欄邊。待要坐下。卻又猶豫。看了看齊粟娘已是高凸起地肚子。小心翼翼道:「要不。我拉張椅子。陪著你坐著。」

  比兒笑著搬了一張椅子放到欄旁邊。「李二爺。夫人雖是沒那麼弱。好歹也要小心些。請李二爺坐著罷。」

  李四勤連連點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還未等他開口,桂姐兒走了過來,掩嘴笑道:「二爺可看著標緻的旗女了?」蓮香看了她一眼,見得媳婦丫頭們都不在,便也未出聲。

  李四勤一揮手,無趣道:「大船那傻小子見識的女人少,那也叫標緻得很?穿著一身白慘慘地孝服,虧得齊三還呆愣著瞅了半會,直叫是美人兒。俺看他是在京城裡呆久了,不知道俺們蘇揚的人物,這陣子陪俺們喝酒玩樂地蘇妓可比那丫頭標緻了不知多少……」

  齊強一步踏上敝軒,便笑道:「北女裡這樣的容貌,已是上等。江南的女子雖是柔美風流,若論貴重雍容還得看北邊旗女。你這小子認準了就不轉彎,這幾日已是迷昏頭了罷?」

  李四勤一晃腦袋,指著齊粟娘道:「俺看她就很標緻,她不是北邊來的麼?俺覺著比買來的那些都要好——」

  眾女哄然而笑,蓮香一邊笑一邊搖頭,齊粟娘臉上漲得通紅,一把打開他地手指,怒道:「胡說些什麼?這些話是能說的麼?你見天兒守在這裡頭喝酒玩樂,如今對著我也說這些胡話。原是我沒和你講規矩,倒是我地錯,坐開些,免得再惹出你什麼好話兒來!」說罷,扶著欄邊站了起來,比兒連忙上前扶住。

  敝軒裡無人說話,李四勤何時見過她這般臉色,呆呆愣住,見得齊粟娘遠遠坐開了,結巴道:「俺……俺沒有……」

  「二弟。」連震雲從疊落廊走了上來,身後跟著連大河與連大船,「還不給府台夫人賠禮。」

  李四勤醒過神來,方要說話,齊粟娘也不看他截斷道:「蓮香,三位爺都到了,開飯罷。」

  蓮香看了一臉失措的李四勤一眼,只得道:「爺,二爺、齊三爺,請入座,半葉,給爺們倒酒。」齊強扯了著急的李四勤一把,「呆會再說,她正惱著呢。」

  齊粟娘坐在齊強和蓮香之間,慢慢吃

  桃花胭脂米粥兒,便放下勺子歇息,齊強端過半葉乳,「妹子,你不是天天要喝這個養胎,趁熱快喝罷。」看了看李四勤,笑道:「小嫂子月初就下了貼子,李四想著你要來用飯,特意叫人買了頭乳牛。」

  齊粟娘接過冒著白氣的藍:琅彩瓷碗,低頭一口一口喝著牛乳,沒有出聲。眼見著湖面上來了六艘連環大畫舫,連大河上前陪笑道:「夫人,烏師們過來了,小的讓他們開奏《永慶昇平》和《壽同天》,請夫人聽聽可還入得耳。若是看著有皇上不喜之處,還請夫人指點一二。」

  齊粟娘抬頭微笑,「皇上可是精通東西方音律,我不懂這些,也就看個熱鬧。」蓮香笑道:「到底是迎駕地歌舞,原就是圖個熱鬧,咱們看看,只當是個樂子。」

  齊粟娘笑著點頭,連大河遞了個眼色,連大船走到欄,雙掌互擊,連響三聲。隨著連大船的掌聲落下,五艘連環大船並駛而出,絲竹鑼鼓之聲大作。

  齊粟娘見得那連環船上以厚木相連,足有二百步寬,上頭雕樑畫棟,泊金鑲銀做了一個大大地戲台。二十名豔裝舞妓齊甩廣袖,上得台來,隨樂起舞。

  齊粟娘慢慢站起,走近欄邊,那些蘇州舞妓果真姿容出眾,竟有多半與名妓楊小寶不相上下,舞動間如嬌楊隨風,回眸處如杏花出牆,身上紅錦羅祆裙裹住她們玲瓏纖長的嬌軀,更襯出她們白嫩嫩地臉蛋,紅馥馥的唇,端地是世間難尋的美人。

  齊粟娘回頭看了李四勤一眼,微嘆口氣,向連震雲笑道:「不說曲子,這些女子是極好地了。只是皇上一向喜愛江南女子淡雅之韻,那身衣裳雖是奪目,卻嫌濃豔。」看著連震雲猶豫的臉色,笑道:「黃金泊御碼頭不過就是六船並行這般大小,兩岸上大當家必備了迎駕姣女,怕不止一二百人罷?何不叫她們打扮濃豔些,既不失熱鬧,又襯出戲台上這些江南絕色佳麗?」

  齊強慢慢點頭,「確是如此,這回兒隨駕來地密貴人王氏正是蘇州女子,連生三子,聖眷極重。聽京城裡女眷們說,這位王嬪在江南未出嫁時,極愛清新淡雅之色。到了宮中,平日裡打扮也與旗下妃嬪大是不同,身邊的丫頭侍女皆是素雅,最愛便是碧青色……」

  齊粟娘笑道:「這些原不合宮裡的規矩,是皇上特准的,我還親耳聽他讚過王嬪。江南的衣飾風尚以揚州為先,揚州則以才女名妓為先,這陣兒卻嫌濃豔了些,不合皇上地意。這些蘇戲身份低微,皇上自不會召她們入宮,但若是中意,開宴時召她們至御前歌舞,大當家的體面可就足了。」

  連震雲不禁失笑,「多謝夫人指點。」轉頭看連大船,「重新替她們和迎駕女子裁衣。」頓了頓,「她們這幾個地衣衫便用碧青色罷……」

  連大船連忙應了,見得府台夫人歸了座,臉色漸漸好了起來,慢慢開始說笑,二爺小心翼翼又遞了一碗熱牛乳過去,府台夫人一句多話未有,接過便喝了。二當家裂著嘴笑了半會,見得府台夫人用完了桃花胭脂米粥兒,坐到欄邊看歌舞,把碗筷一丟,拖了張椅子就奔了過去,陪著府台夫人說笑。

  連大船悄聲道:「大河哥,府台夫人怎的不惱了?方才那動靜,我還以為她從此要和二當家生分呢。」

  連大河低聲笑道:「她自然不惱了,二爺方才將她和蘇妓比,不過是實在誇讚她生得好,可沒有半點調戲她的意思。」

  連大船抬頭看了一眼船上的蘇妓,「大河哥,我咋覺著二當家的眼神不太好使……」

  連大河瞟他一眼,「昨兒陪齊三爺喝曲的蘇妓暗地裡勾搭你,你又怎地不應?她的容貌身段可比秦八兒好了不止一籌半籌,你眼神也不好使了麼……」

  待得兩曲奏罷,連大船便出了敞軒,尋人先去給二十名舞妓製衣裙,他方走到杏園北角門邊,便聽得天寧寺後殿那頭一陣亂,「快,快抓住她,別讓她再跑了!把她送到江都縣衙裡去冶罪!」

  連大船聽得一驚,正要去探看一二,迎頭便見一個女子提著長裙狂奔而來,一把將他從角門前推開,丟了一句「對不住!」便竄進了杏園。

  連大船一時措不及防,連退三步方穩住身形,又驚又怒,「站住!這裡不是你亂闖地地方!」一邊追了上去,一邊急打一聲忽哨,召了杏園裡的漕幫幫眾上去圍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