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2 章
京城卷|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會(四)

  院裡,花宴正是熱鬧的時候,各府裡的偏房都陪著笑,齊強在月鉤兒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引得她咯咯直笑,髻上的大紅牡丹花兒隨著笑聲輕輕顫動著。

  三慶園的戲子已唱完了《游殿》、《朝議》和《密誓》,十四阿哥一邊喝著河北滄酒,一邊聽著《長生殿》中的一折《剿寇》。

  「……只這血性中,胸脯內,倒有些忠肝義膽………」

  傅有榮站在十四阿哥身後,看著宋清領著翁白,齊粟娘領著比兒,一前一後走了進來,不禁咋言,「那小子膽子還真大……」

  十四阿哥揮手讓身邊兩個蘇戲退到一旁,瞅著齊粟娘沾了灰的白綾子金桂扣對衿春衫,劃破了的湖綠綾子百摺裙裙角,「看著倒不像是她教訓了他,而是她自己被教訓了。」

  傅有榮低笑道:「十四爺門下的奴才,又有誰敢教訓?」

  十四阿哥微微冷笑,將空了的酒盅放下。他瞟了一眼秦道然,又瞟了一眼連震雲,「爺門下的奴才被人算計,可不是頭一回了……」

  傅有榮驅前將橫幾上的酒盅倒滿,看了看和宋清低聲說話的秦道然,「大管事是九爺的心腹……」

  十四阿哥伸手在酒盅邊沿上慢慢磨沙,「九哥忘了,我如今不是十三歲,而是二十了……」

  傅有榮小心翼翼道:「奴才聽說,齊管事在江南二十一處牙行,所有往來的大貨商,除了齊管事,就只有齊姑娘全照過面兒……」

  十四阿哥端起酒杯。「這些事兒。放在心裡罷。還用不上……八哥地事兒正是要緊地時候……」掃了連震雲一眼。低笑道:「他地手下在查翁白地父母?他倒是不急不忙……有閒心理這些八桿子打不到邊地小事……爺天天往他跟前湊。他奶奶地就當沒看見……」

  傅有榮看著十四阿哥端酒杯地手暴起了青筋。笑聲中帶著一股森冷之氣。立在一邊噤若寒蟬。

  十四阿哥慢慢喝了一口酒。「八哥白費心思了。他和宋清不一樣。他這樣地人沒有實在地好處。哪裡又會投靠過來……」側身倚在太師椅扶手上。抬眼看向青簾後女眷席。「真該一頓鞭子抽死她……」

  傅有榮不敢接話。直見得狄風如站起舉杯。方敢小聲道:「十四爺。狄大當家向您敬酒……」

  十四阿哥笑著端起酒杯。一口喝乾。傅有榮連忙把酒盅兒倒滿。十四阿哥坐在太師椅上高高舉杯。狄風如面上帶笑。將自己酒盅倒滿。一口喝乾。

  傅有榮看著狄風如坐下。悄聲道:「這位狄大當家已經遞貼子到府上了……」

  十四阿哥無聲笑著,「約他私下見一見罷……」

  三慶園戲子唱完了《剿寇》,班頭上前磕頭謝賞。待得角兒們退下,班頭陪笑道:「各位爺,齊奶奶點的這出《浣紗》摺子戲,是崑曲摺子戲裡地祖宗,自打前朝的梁伯龍梁祖師寫了這齣戲,崑曲水磨腔兒才起來。按規矩,小的們唱地時候要格外用心準備些,免不了要耽誤些功夫,先告個罪。」

  狄風如笑著道:「只管準備去,唱好才是要緊。」簾內的齊粟娘愕然失笑,「我不過是隨意點的,哪裡知道還有這些講究?」

  沈月枝笑了出來,「姑奶奶這話兒,和十四爺開先說得一模一樣。」

  李氏掩嘴笑道:「齊妹妹忒謙了,方才我和沈妹妹聯詩,要叫齊奶奶一起來,居然人影兒都沒了。這回《浣紗記》講的是吳越春秋裡范蠡和西施的故事,裡頭的典故詩詞可多,最後《泛湖》這一折戲將才子佳人雙雙歸隱園田寫得極好。齊奶奶既是點了,定然是爛熟於胸,我和沈妹妹就專等著齊奶奶說戲了。」

  齊粟娘一頭冷汗,方要回頭尋比兒,比兒已是附耳道:「奶奶,這齣戲裡的詩詞奴婢也不知道……」說罷,立起身子笑道:「奶奶方才在丁香樹幹上沾了些灰,奴婢看著還是換一身兒的好。」

  齊粟娘低頭看了看白對衿春衫,向李氏笑道:「一時疏忽,失禮了,姐姐別見怪。」一面與李氏客氣,一面站起身來,向起立間而去。

  齊粟娘揭簾而出,進了專給她備著起立換衣地屋子,跟從的媳婦見得比兒眼色,連忙跟了進來。

  齊粟娘看著專管疊衣服的媳婦從小皮提箱裡取出一身衣裙,放在炕桌上退了出去。她嘆了口氣,對正在關門的比兒道:「換衣裳能拖多久?一個摺子戲怕要唱上小半個時辰,如今還在準備……」

  比兒關好門,笑道:「換了衣裳,還可以更衣,更完衣還可

  ,透完氣還可以興之所致游連忘返,奶奶這會兒實了?開先奴婢不在的時候,奶奶可是南北院子都逛遍了。」

  齊粟娘嘻嘻笑著,「躲了頭一回,再躲第二回便有些面皮薄。罷了,橫豎下回不來了。這一驚一乍的,李奶奶肚子裡有才學,要她不說也難。」

  比兒取了綠褶紗琵琵襟長衫兒和白杭緞綠海棠繡邊裙子,看了看齊粟娘的頭,「方才插來插去的,奶奶這髻已是有些散了,奴婢重新給奶奶梳一個,再剪一枝綠牡丹插上。」

  齊粟娘頓時笑了出來,「你可別,你看宋大當家瞅著月姨奶奶頭上紅牡丹地心疼樣兒,生似是他家養的。這種異本花卉,我也不敢插頭上,怕折福。咱們翻翻妝盒,金花翠鈿不是挺多麼?」

  比兒搖了搖頭,「這身衣裙素雅,配那些金的珠的不是味兒,碧玉簪子又不夠富麗,還是鮮花兒最配。奶奶放心,奴婢在花房裡看見綠牡丹切花了,一兩銀子一朵,記狄大當家帳上。」

  齊粟娘忍不住掩嘴直笑,「我真真沒看出來,比兒,你竟是比我還會過日子。」一屁股在妝台前坐下,打開紅木鑲銀透雕摺疊鏡台,「行,既然是狄大當家付帳,我多插兩支也不心疼。」

  比兒咯咯笑著,「奶奶,先把衣裙換了再梳頭,仔細換衣時弄亂了頭。不著急,那綠牡丹切花擺了五朵,奴婢走的時候,還沒有一朵被挑走。倒是那紅牡丹切花,綿綿替月姨奶奶搶到了最後一朵,趕著送回來了。這綠色兒雖是淡雅,卻比紅色兒更挑剔人呢。」

  齊粟娘站起身來,將綠褶紗<<襟長衫兒和白杭緞綠海棠繡邊裙子穿上。

  比兒給她披了圍肩,卸了釵鈿,散下長,重新梳了一個揚州時興地蝴蝶髻,只在內綰了一支如意金釵,外綰了兩支菋莉顫釵,一片烏油油的鬢只等著綠牡丹來上色。

  比兒給齊粟娘打理完畢,還未解去圍肩,綿綿便推門進來,笑著施禮道:「姑奶奶,摺子戲開場了,李奶奶和我們奶奶請姑奶奶去說戲呢。」

  齊粟娘心虛不敢說話,比兒笑道:「綿綿,你回去和奶奶們說,我們奶奶正換衣梳妝呢,待會更了衣便來。」又笑道:「我方才還忘了問你,月姨奶奶可喜歡那紅花兒?」

  綿綿吐舌笑道:「喜歡得不得了,我為著怕人先挑去,偷偷包在手帕裡給了她,她一看立時推著大爺叫賞我,大爺隨手甩了兩粒瓜子金。我回來給大奶奶一說,大奶奶也賞了我,誇我會辦差。」

  齊粟娘聽得綿綿這般說,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又放了些心,沈月枝終歸是知曉這後宅裡地手腕兒。

  綿綿眼睛在齊粟娘身上溜溜兒轉了一圈,笑嘻嘻道:「姑奶奶這身兒打扮,也只有那幾朵綠牡丹才配得上。比兒姐姐開先在花房裡盯了半會,走到半道了,又說要回去給姑奶奶拿一朵。奴婢趕著回來,只好先走了,方才沒見著比兒姐姐拿來,奴婢還正奇怪呢。」

  齊粟娘看了比兒一眼,見著她送了綿綿出門,不禁嘆了口氣,「比兒……」

  比兒轉過身來,微微笑道:「奶奶放心,奴婢明白的……」

  院子裡,湖邊漁夫退下後,生角范蠡上前唱道:「……功成不受上將軍。一艇歸來笠澤雲……國安民樂,平生志願,於此畢矣。正當見機禍福之先,脫履塵埃之外……」

  連大船從院門外匆匆而入,在連大河耳邊說了幾句。連大河微一沉吟,上前在連震雲耳邊低聲道:「大當家,翁白地爹娘住在西直門外的寺廟裡,現下小地們還在查到底是哪一處。

  」

  連震雲微微抬眼,盯著悄悄揭簾而出的齊粟娘,自酌了一杯酒,「這兩日就查出來,早點把這事兒辦妥,這回,就絕了後患。」

  「……為邦家輕別離,為邦家輕別離,為國主撇夫妻……」齊粟娘走到側門邊,聽著扮西施的旦角暗沉哀婉的嗓音,不禁扶門微駐,側耳傾聽,「早離了塵凡濁世。空回駭弩危機。伴浮鷗溪頭沙嘴。學冥鴻尋雙逐對。」

  齊粟娘走出了春院,尤聽得身後旦角兒唱道:「我呵,從今後車兒馬兒,好一回辭伊謝伊。呀!趁風帆海天無際……」

  連震雲看著齊粟娘身影遠去,慢慢喝了三杯酒,與身邊的狄風如說了兩句閒話,夾了一枚青果放在嘴裡,嚼吃下嚥後,站起向更衣之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