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阿哥坐在太師椅上,看著小廝、丫頭們開了法源過來的抬盒,在高腳橫幾上一一擺放四盤四碗二果二點的素席。
「這法源寺的素席裡,香梵餃可是個不能不吃的菜。糯米粽心和花椒鹽包上黃豆皮,竟能做出這個味兒,虧這些和尚想得出。」齊強走進春院,快手快腳淨了手,笑著抰起一隻蛋狀黃餃,就著紹興燒酒吃了下去,連連點頭。
法源寺知客僧陪笑道:「貧僧原就聽說齊大爺常吃隆福寺的素席,今日的席面叫積香廚越用了心。這做素菜,要緊就是好醬油、多菜油,鮮汁煮透,最後起熱供趁熱吃。論到做菜手藝,小寺不比隆福寺差,但隆福寺佔了地利,醬油、鮮汁都是用西直門外玉泉山的水制的,沒得說,是佛祖慈悲。」
狄風如笑了起來,命人賞了知客僧。知客僧笑謝道:「南院放生池已是清了場,爺們和奶奶們用完素席,就可去了。貧僧在外頭侍候著。」說話間便退了出去,正遇上步入院門的連震雲。
「連大當家誤了入席,罰酒一杯。」
十四阿哥看著狄風如上前給連震雲倒酒,眼角瞟過從側門而入的齊粟娘,夾了一筷煨三筍吃下,慢慢喝了杯中的河北滄酒,看向秦道然,笑著道:「秦大管事給爺說說,這素筍是怎麼做出來的?吃著全不是一個筍味了?」
秦道然不動聲色,站起恭敬道:「回十四爺的話,方才那知客僧說得極是,這素菜要做好,不單是手藝,還要好醬、鮮汁、多油、趁熱,大夥兒一處使力才行。偏偏這煨三筍無醬、無油、也不需趁熱,唯獨缺不了蘑菇汁。」說話間,走到十四阿哥席前,接過傅有榮手中的酒壺,為他將酒盅兒倒滿,低聲道:「這時節金貴,自是捨不得用,但筍片、筍絲、筍尖卻非得要用蘑菇汁泡足,泡軟,泡好了,把這筍味泡成了蘑菇味,送到爺的嘴裡,這席面才能全了,事兒也就成了。
十四阿哥看著橫幾上滿滿的酒盅,微微笑著,「果然是翰林院出身,江南大才子,說的話兒這般有講究。只是這席面上不止煨三筍一盤兒菜。既是要大夥兒一塊兒使力,該招呼的記得要招呼,該報一聲地記得要報一聲,否則不單筍子泡不成,這席面也全不了了。」擺了擺手,「你回座上去罷。」
女眷席內的嘻笑聲透過湘簾傳了出來,連震雲眼睛瞟著退回席上的秦道然,耳朵聽著簾內隱約笑語,「一兩銀子一朵半點不費,這樣的異種牡丹大綠花兒,便是有錢買得,也未見得有人能戴。齊奶奶這樣還是素淡了些,依我看,就該把剩下地四朵一塊兒拿了,髻上再別兩朵,<襟腰上別一朵,團扇兒柄墜上一朵,其餘半點釵鐶不用。看不把這法源寺各家的女眷都比下去。」
「李姐姐說得極是。姑奶奶。呆會我們去放生池放生。正要四處走走。先把這花兒取了……」
連震雲微微一笑。抬手將連大河召了過來。低聲道:「去把花房裡地花……」連大河心領神會。「小地明白。」
知客僧領著三個小和尚。將花房裡新剪地切花都捧了出來。「奶奶們。入了午。花兒去水不鮮亮。還請換花。」簾內簾外地女眷們俱是歡笑。紛紛摘去舊花。重挑鮮花。宋清看了看回到連震雲身邊地連大河。一面笑著喝酒。一面和秦道然閒談。突地看見送入簾內花盤裡擺著四朵綠牡丹切花。頓時眼角一抽。
傅有榮拿著小碟。給十四阿哥夾了三筷素燕窩。小心翼翼放在他面前。偷眼看了看他地臉色。背上衣裳慢慢被冷汗濕透。十四阿哥滿臉笑意。「去。小傅子 也換一朵花。」知客僧連忙將一盤鮮花送上。傅有榮不敢耽擱時間。咬牙取了一朵綠月季。走了回來。陪笑道:「十四爺。奴才給您換上?」十四阿哥笑著點了點頭。一邊看著傅有榮替他摘下紫丁香。一邊道:「趁著這一回。都換了。」秦道然等人聽得此。也各自取花。換下衣襟上地舊花。
李氏挑到了一朵粉海棠。極是歡喜。也不用素菜了。領著媳婦丫頭去了起立間換衣配花兒。沈月枝拉著齊粟娘。「姑奶奶來。我替你簪花。」女眷們地供起立換衣地三間屋子擠得滿滿噹噹。只有月鉤兒安安穩穩坐在齊強身邊。頭上地紅牡丹切花兒尤是水嫩。直讓宋清覺得刺目。
比兒站在門邊。用針串著銀線。將小朵綠牡丹串在了白紗團扇柄上。抬頭看向院內。「奶奶們 們都起身去了。」
李氏坐在妝台前,看著丫頭重新梳頭,不急不忙道:「爺們坐久了,自然要慢慢散一散,不著急,咱們打理好了再出門。」
齊粟娘看著綿綿將大朵綠牡丹替她縫在了腰襟上,不禁道:「方才,我看見宋大當家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沈月枝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替齊粟娘取下菋莉顫釵,將兩朵小綠花兒簪上,「既是如此,你就越要到他面前去走上兩回,好讓他眼睛瞪足了,才能縮回去不是?」
李氏頓時笑了出來,「虧你想得出這樣的捉足法兒,宋大當家得罪了你不成?」
沈月枝嘻嘻笑道:「這一院子地女眷,只我們家的姑奶奶和月鉤兒簪了牡丹花,他必定早就看我們家不順眼了,趁著他還沒有作出來,我們先想法子收拾了他。」
滿室裡媳婦丫頭哄笑出來,齊粟娘笑得直喘氣,「嫂子這會兒厲害起來了……」
足足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李氏才梳妝完畢,拉著齊粟娘上下打量了一番,滿意笑道:「天上的牡丹花仙兒也就是這樣了。從咱們這院裡走出去,管叫別府裡的女眷羨慕。今兒就這樣家去,讓你們家爺也知道知道,他的豔福兒不淺。」看了看散在席間,專等她起行的各府裡女眷,「姨奶奶們久等了,咱們走罷。」
花徑邊丁香花樹擋去了三月太陽地燥熱,午後的暖風撲面而來,齊粟娘想著銀子到手、白老五也有下落、董鄂氏也被擋了回去,一件件煩心的事兒都算有了眉目,只要彩雲生下孩子,皇上立了太子,便是天下太平,萬事大吉。她想到此處,不禁滿心歡喜,腳步兒比平日裡輕快了許多,緊緊握住比兒的手,悄聲道:「回揚州後,讓爺在上年取中的秀才童生裡尋尋,選幾個品貌俱全地寒門才子相看相看,訂下一個中意的。若是趕上今年鄉試中了舉人,你將來說不定還能做個誥命夫人。」看了看比兒的臉色,又道:「再不,我去尋李二當家,托他在漕上選選,挑個文武全才又上進地後生,你也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比兒微笑著,「奴婢都聽奶奶的。」
李氏看著花徑盡頭地放生池,「龍樹菩薩在《大智度論》中說:『諸餘罪中殺業最重。諸功德中放生第一。』我也覺世間諸般善業,皆不及放生,平日雖是未修佛課,但凡至寺廟進香酬神,必要放生。若是能積十世善行,下世便可轉投為男子。
」
眾家女眷紛紛點頭,「李奶奶說得極是,這世上之人,有十世惡行,方轉投為女子在凡間受苦。這世上的男子,卻是因修了十世善行,方能得了這個軀殼。今日我們都要積一些功德,免得來世受苦。」
齊粟娘斷沒料到在李氏這般才女口中聽到這段舊話,正怔忡間,引路地知客僧連宣佛號,「善哉,善哉。各位女菩薩皆是有慧根之人,今日得種善因,日後必得善報。」轉頭對跟從的小和尚道:「再多取些錦鯉和龜來,助女菩薩們積功德。」
爺們原在池邊看魚,見得女眷已到,便散在放生池四面閒談。
齊粟娘放了兩尾紅錦鯉,見得女眷們呼啦啦圍到了不過一畝方圓的放生池邊,便退了開去。
她帶著比兒站在池邊丁香樹下,看著法源寺的知客僧將一桶桶五顏六色的錦鯉和一盆盆烏龜送了上去,不住口地宣佛號,「善哉,善哉」說個不停。
齊粟娘見得齊強順手挑了一桶遞給了沈月枝和月鉤兒,壓低聲音道:「一條魚多少銀錢?」
比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放一條魚一錢銀子,放一隻龜也是一錢銀子。」
齊粟娘咋舌道:「他們撈上來還可以再用……」
話音未話,便聽到有人笑了出來,齊粟娘轉身看去,連震雲慢慢走了過來,身後的連大河瞪了連大船一眼。
連震雲掃了一眼齊粟娘綠縐紗春衫琵琶襟腰上地大綠牡丹,微微笑道:「夫人不去放生?」
齊粟娘亦笑道:「人太多,別把我放生了就好。」
宋清坐在丁香樹下的青石上,看著湖邊站在一處笑語的二主三僕,不禁笑道:「他的膽子倒大,我看十四阿哥雖是在笑,心裡卻已是氣極了。」
狄風如微微一笑,「小不忍則亂大謀,十四阿哥自然會忍。」又轉過眼去,「你看齊強,雖是一路盯著,也是沒有說話。到底他妹子也不會吃虧。」
宋清哼了一聲,「自然不會吃虧,五朵綠牡丹是容易種出來的麼?全讓連震雲拿來獻慇勤,討她歡喜了。」
狄風如啞然失笑,宋清卻又笑道:「若是有機會,倒要和那位陳大人喝一喝酒。十四阿哥和連震雲哪一個是好惹的?他這樣漫不經心,老婆還沒被搶走,照舊死心踏地,唯恐別地女人來搶他,還真不是個尋常人物。」
狄風如連連點頭,笑道:「早說過不是個簡單人物,現下日日在宮中伴駕,倒是比阿哥們還要常見到皇上。若不是這樣,他老婆也沒法子安安穩穩站在這裡,還怕那位秦大管家沒有手段麼?」
宋清笑了出來,眼睛看向丁香樹下的人影。白紗團扇子柄上有一根寸長的銀錢圈,銀錢上吊著一朵盛開的綠牡丹。大風兒突地吹起,宋清的視錢隨著綠牡丹上地銀錢兒輕輕蕩了起來,一圈又一圈纏繞在持扇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