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裡的動靜越來越大,連震雲卻無暇理會,他接了的家信,不等江蘇漕幫的五綱漕船開到通州張家灣碼頭,已是匆匆出了京城,日夜兼程,向揚州而回。
京城雙虹院中,齊粟娘坐在炕桌上,一臉擔憂,「海靜生了場大病,我看蓮香在信裡寫得極是惶怕,大當家也是趕著回了揚州,還帶著同仁堂崔大夫一同回去……」
比兒從齊粟娘手中接過蓮香信函,細細看了半會,「奶奶,奴婢看著海靜的病雖是重,好似也穩下來了。但蓮夫人字裡行間,儘是害怕恐慌之意奴婢以為,總是有些緣故才是。」
齊粟娘一愣,「你的意思是,海靜這病兒和蓮香……?」
比兒搖了搖頭,「奴婢也拿不準,一則是隔得太遠,二則連大當家後宅裡現下必是亂的。連大當家扶了兩個偏房,抬了三個侍妾進府,後宅裡的主子們一多,正是要立規矩的時候,偏偏連大當家正巧上京,大管事和二管事跟出來。」
齊粟娘慢慢點了頭,「確是如此,沒得個規矩,後宅裡也安穩不了,蓮香若是能壓得住」
比兒看了齊粟娘一眼,輕聲道:「蓮夫人根底兒不足,又不夠得寵,做偏房倒也罷了,做正室怕是壓不住。後宅裡只要一亂,什麼事兒都能出。」頓了頓,「大爺府裡,已經是算好了。大奶奶是大爺心頭上的人,又是書香門第小姐出身,抬進來的儘是行院裡頭的歌妓一流,小事兒免不了,大事兒不會出。」
齊粟娘嘆了口氣,「你說得是。哥哥府裡再亂,只要嫂子容得下,也沒人敢去動彩雲肚子裡的孩子。」
比兒突又笑了起來,福了一福,「奴婢不怕奶奶怪罪,奶奶多虧是宮裡頭侍候出來的,又是十四爺門下的人,身價兒高。大爺當初挑了奴婢過來,想給爺做妾生兒子,也是看著奴婢沒有根底兒,鬧不出來……」
齊粟娘苦笑著,喃喃道:「我何嘗不明白,當初我不過是個不能見天日的逃奴。根底兒怕是還不如行院裡的姐兒們和園子裡的戲子。若是沒有爹娘收我做女兒,婆婆訂下我做媳婦,皇上看著陳大哥把我送到皇太后跟前侍候我哪裡又能做安安穩穩做正室嫡妻」
「奶奶說什麼」比兒聽得她含糊低語。不由問道。
齊粟娘抬起頭來。伸手握住比兒地手。慢慢拍著。「若是沒有十四爺護著我。成親七年。這府裡早不知塞進了多少比我有根底地妾室……」
比兒正要安慰。外頭突地傳來一陣急急地腳步聲。「奶奶。宮裡算學鴻文館差人來。誠親王召奶奶進宮一趟。
」
陳府裡地馬車出了西直門大街。一路駛向了紫禁城。
齊粟娘穿著寶藍色喜鵲登梅十八鑲旗袍。青緞小銀扁方。左右各插金釵碧簪。踩著短花盆底水藍竹鞋。一步一搖進了慶宮左近地算學館。甩帕子施禮。「臣婦給三爺請安。」
三阿哥笑道:「起來罷。皇上說你是女塾師,如今我也要叫你做先生了,你過來看看,給他們說說西洋虛擬法。皇上和陳變之都不在,實在是沒辦法了。」
齊粟娘從太監手中接過《梅氏算學叢書》,何圖華領著宗文格、訥定蘇等八人齊齊施禮道:「先生。」
齊粟娘驚了一跳,連忙側身以避,「妾身不敢。」
三阿哥看著齊粟娘不敢上師座,側身站在桌邊,給何圖華等人講解西洋虛擬法,微微一笑,「……規矩兒倒是足……知道分寸……」
饒是西洋虛擬法遠不算是高深之術,齊粟娘還是講得口乾舌燥,才讓何圖華、宗文格、訥定蘇三人粗粗理會,其他幾人尚是半知半解。
眼見得太陽西沉,誠親王笑道:「今日就這樣罷,陳夫人且回去,明日老時辰我再差人去接。」又笑道:「陳夫人要緊把何圖華教明白了,他可是陳大人的得意弟子,只等他學會了虛擬法、三角推論法,馬上就要去直隸跟著巡河。」
何圖華本是眾人中最出眾的,齊粟娘難免也對他另眼相看,如今聽得是陳演極愛,落足目力打量。只見這何圖華二十左右,唇紅齒白,文質彬彬,因是滿旗貴勳出身,年紀輕輕便是五品司官,一身石青朝袍穿得整整齊齊。他見得齊粟娘看過來,又恭敬施了一禮,「師母。」
齊粟娘笑了出來,這回卻沒躲開,「何大人多禮。」
何圖華彎腰拱手,頭不敢抬,一路把齊粟娘送到了算學館門口,齊粟娘連忙謝了,請
去。
齊粟娘走在宮道上,回頭看著仍在石階上彎腰拱手的何圖華,又是笑又嘆。
皇帝不在,宮門前人跡稀少,只有零落落的太監引著主子們進出,齊粟娘登上馬車前,便見得有太監引著主子出來,遠遠看著,是四爺、八爺幾位辦事阿哥們的身影。
齊粟娘坐在馬車裡,一邊奇怪著四爺和八爺怎地走在一塊兒,一邊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齊粟娘便去了齊強府裡看沈月枝和彩雲。
「沒料到那樣的滿旗貴介如此尊奉儒禮。」齊粟娘坐在沈月枝房裡,一邊喝茶一邊笑道,「我看著他彎著腰不抬頭的樣子,都替他腰酸。」
沈月枝笑了出來,「皇上尊奉儒禮,滿旗裡地有些才識的自然易得青睞。你說的這個何圖華我也聽說過,好像是鈕碌氏的子弟,出生還在董鄂氏之上。皇上格外看重些。聽說和四爺府裡也有親。」
齊粟娘笑了出來「想也是如此,我還在奇怪,我們家地爺什麼時候有個得意弟子了,怕是皇上的得意弟子才對。」
兩人笑談了一會,齊粟娘因著擔心晌午後宮裡來人接,也不用飯,便辭別回會館。沈月枝要送,齊粟娘笑著將她留在了院子門口。
齊粟娘帶著比兒一路向二門外走去,卻見得月鉤兒院子裡傳來隱約的罵聲,「哪裡來的奴才淫婦!日日挑唆得爺們顛三倒四,倒欺負到老娘頭上!」
齊粟娘眉頭一皺,「月鉤兒罵誰呢?」隱約聽得有人勸著,「……這媳婦子不是一般……」
「我呸!從他爺身上拉下來的媳婦,自然是不一般!甚的好老婆,也不枉叫他漢子這樣挾制,這個差那個差都讓他漢子去,這府裡地正經奴才倒去不成!老娘也是個饒人的!我若叫這奴才淫婦還吊在齊家,也算個姨娘!」
「……姨奶奶替奴婢的男人作主……」
齊粟娘腳步一頓,正要向月鉤兒房裡去,比兒勸道:「奶奶,時辰到了,那宮裡不定什麼時候來接,三阿哥昨兒已是和奶奶說了,必不能叫三阿哥等的。」
齊粟娘嘆了口氣,「你打聽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一路回了江浙會館,沒料到誠親王跟前的榮喜兒倒比昨日還來得早,正在門口撞上,立時接著去了。
齊粟娘未來得及換旗裝,穿著一身翠藍大洋蓮春衫,鳳尾碎金百摺裙,跟著榮喜兒進了算學館地門。
她正要行福禮請安,卻見得一抹明黃人影,頓時駭住,連吞了兩口吐沫,「臣婦……臣婦給太子爺請安,給三爺請安。」
太子爺正和何圖華等人說話,聞聲看了過來,打量了半會,「老三,她是?」
誠親王笑道:「太子爺不記得了?他是陳變之的妻室齊氏,當初在宮裡侍候過皇太后。」
太子爺一愣,「竟是她?」又看了幾眼,「起來罷。」轉頭笑道:「我記得皇阿瑪當年誇她算學好,比咱們都強,特意使著她去震服西洋教士。這會子,你叫她來是給他們說算學?」
誠親王點頭苦笑,「若是咱們這邊的算術我還能勉強教教,皇上偏偏要教他們西洋算學,我地老底兒都掏空了,還差得十萬八千里。平日裡是陳變之教,皇上有閒時也教教,現下都不在,只有叫她來了。」
太子爺點了點頭,揮揮手「你們開始,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齊粟娘眼角瞟著寶座上那一抹明黃身影,只覺背上汗毛兒直豎,不論是不是誤會,她對太子的害怕從暢春園,到九皇子府,再到御船上,就從沒有停止過。
當初太子被廢,她躲在揚州府衙後宅內室裡歡天喜地三呼萬歲,沒料到不到一年,又被皇上復立。
她想到此處,心中忍不住暗嘆,八爺再厲害,府裡只有一個嫡妻和幾個侍妾,也沒聽說過為女色逼死人命地事兒。
以她的小識見兒,橫看豎看,她都覺著八爺比太子爺更有帝王相……
誠親王看著齊粟娘一邊抹著汗,一邊吭吭哧哧地講解,把何圖華幾人說得如墜雲霧。不一會太子爺起身去了,她立時精神抖擻,口齒伶俐,不禁笑了出來。
站在誠親王身邊地榮喜兒悄聲道:「陳夫人怕還是記得暢春園裡頭的事兒呢。」頓了頓,「奴才聽說,如今九爺府在江南那邊的生意,全在這位陳夫人手裡……」
誠親王微微冷笑,「沒見著太子爺盯著她看了半會?難不成還是看著她如今出落了?老十四當初胡折騰,竟是收了個好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