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3 章
直隸卷|第十二章 人走茶涼後的齊粟娘(四)

  條兒綠了極深,春花兒開了又謝,通直齋外已是碧葉朵兒雖還要一陣兒才開,但枯荷乾枝早已不見了蹤影。

  八阿哥獨自坐在通直齋中,聽得齋外腳步聲響起,轉頭一看,微微笑著站起,「老十四回來了。」

  「八哥,我剛一到京,你就遞信兒叫我,什麼事兒。」從直隸河標軍營裡趕回來的十四阿哥,身上荷綠色宮緞箭袖長袍上的風塵還未來得及撣去,皺眉聽完八阿哥說的事,慢慢站起,執著烏金馬鞭,滿臉煩惱在通直齋裡走來走去。

  八阿哥手中的白紗摺扇收得整整齊齊,扇骨內側隱約見得刻有銘印,卻收住了,只見得一沿窄窄的湘妃泥金扇骨。

  他瞅著十四阿哥,「你也管管她,她膽子太大了些。德隆殺了她哥哥,她殺了他也就罷了,現下還不肯罷休,雖是沒有動靜,卻是在瞅著空兒。你再不彈壓住她,就只能和上回一樣,等她事兒辦完了,趕著去替她收拾尾巴。主子奴才全亂了套。將來怕是你惹了她,她照舊敢翻臉。」

  十四阿哥皺眉:「她現下也不會如何,她向來怕太子,現下不過是忍不過一口氣,看看風向罷了。再者,大事兒她明白規矩,她和我,也是鬧一鬧完事。」

  八阿哥嘆了口氣,「雖是如,你就慣她也得有個分寸,你再不教教她規她以後哪裡還知道什麼是主子,什麼是奴才?」頓了頓,「若是只要用她一回,倒也罷了,反倒是個好事兒,和當初劉三兒一樣,辦完了收拾乾淨就是。偏偏她是你眼前得寵的,你在一日不了要關照她一日,你就得教她做奴才的規矩。主子們說事兒,輪得到她為自個兒的私事去插一腳麼怪我,齊三這事兒我壓著,她卻自作主張,但她到底出了老九一口惡氣,也叫太子在皇上面前召了些厭,江南的差事她也算辦得好一時也只顧著高興,待她也太寬了些……」

  建福宮西花裡的葫蘆湖上荷花盛開,碧葉紅花一直連到天邊。因著是德妃三十五歲的整生。各宮主位都聚在蓮花館裡,各位阿哥們也來賀壽。

  蓮花館內堂,齊粟娘站在皇太后側遠打量外堂上十四阿哥的臉色,只覺他臉上雖是帶著笑,卻分明冷著臉在生氣。

  她咬了會唇著十四阿哥去了外頭幾月,按規矩她得上前請個安。她雖是三品的命婦,說到底不過是貴人們的奴才,她講究些皇太后也見著歡喜。

  但見得十四阿哥哥這般地色。想去尋傅有榮問一問。又想起最近阿哥們跟前太監們都不大好說話。十四阿哥這副樣子。傅有榮怕是也受了不少氣。她犯不著去尋刺兒受。

  齊粟娘這般想著也只敢遠遠著。想等十四阿哥臉色好些了再上去請安。

  過了午。皇太后便有些倦意齊粟娘跟著玉嬤嬤服侍皇太后在後堂裡安置。德妃便起了身了請內堂裡各位宮妃往蓮花池裡看花。免得擾了皇太后休息。

  坐在蓮花館外堂地阿哥們紛紛站起。送了母妃們出門。便也一個接一個走到了西花園中。蓮花館裡地太監宮女漸漸便散了。外堂上空蕩蕩地。只有德妃娘娘地兩個親生兒子四阿哥和十四阿哥還在喝茶。

  齊粟娘躲在內堂格門邊。聽得平光一響。探頭一看。十四阿哥把空了茶碗擲在了案几上。傅有榮也沒見影子。四阿哥身邊也不見著秦全兒。

  她猶豫半會。看著十四阿哥滿臉煩躁。暗忖總不能讓他親哥哥去替他倒茶。便在茶水間泡了一盞熱茶。小心翼翼走了過去。雙手捧著。呈了上去。「十四爺。」

  十四阿哥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接茶,也不怎的,又是平光一聲脆響,茶盞兒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流了一地。

  齊粟娘看著十四阿哥被燙紅了幾點的手,臉色微變,噗通一聲跪在了濕地上,也不求饒,低著頭一聲不吭。

  十四阿哥半晌沒有出聲,外堂裡只有四阿哥慢慢喝茶的聲音。

  不一會兒,秦全兒和傅有榮急步走了進來,秦全兒道:「四爺,德妃娘娘召四爺和十——」眼睛瞟到了跪在地上的齊粟娘,嘴裡的話頓時打住,傅有榮連忙接上,「德妃娘娘請兩位爺過去說話。」

  四阿哥擱下茶盞,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了門口,頓住了腳步。

  一直沒有動靜的十四阿哥終是站了起來,也不低頭看齊粟娘,徑直向門外走去,「你就在這裡跪著,學學規矩。」

  雖是初夏,午後也有些悶熱,女主子們轉到了湖邊的集英水軒,男主子們上了飛翠樓,一面趁涼一面聽戲。

  戲樓上唱的還是康熙愛聽的老戲《長生殿》中《剿寇》一折,因唱的是兩軍對壘的熱鬧戲,飛翠樓上的各包間裡的聲響宜發大了。李全兒走進包間,看了看正在說笑的九阿哥和十阿哥,再看看十四阿哥暗沉的臉色,輕手輕腳上前,在八阿哥耳邊說了幾句。

  八阿哥瞟了一眼十四阿哥,「跪多久了?」

  「從午時到現在,也有大半個時辰了。」

  「難為他能狠下心,這回教訓明白了,以後更能由著性子抬舉她,也不用擔心她將來不把主子放在眼裡。」

  正說話間,十四阿哥端起酒杯和十阿哥鬧了起來,兩人嘻笑著拼酒。喝了七八杯,十四阿哥便開始拍桌子罵人,傅有榮一聲兒不吭,陪著笑臉在一旁站著。

  「老十四,哥哥瞅著你心氣兒不大好啊?今兒遇上煩心事了?」十阿哥哈哈大笑,「按說,你那奴才也該教教了。」

  九阿哥笑著道:「她橫得太不成樣兒。她不是我門下的奴才,上回江南那事兒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德隆那事雖是辦得好,可是半點招呼沒和你這主子打。我還以為是老三恨極了太子給他使的大絆子,暗地裡尋人下的手,沒料著竟是她。眼見著她膽子越來越大,不能讓她光顧著自己痛快 ,不知道看主子的眼色。」

  十四阿哥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八阿哥笑道:「你是擔心她和你一樣性子,吃軟不吃硬?你能把她慣出來,就得能把她教回去,這些小事?今兒過去了,明日你就多多地賞她,她再敢犯,再教訓一回再賞她,總能把她教規矩了。讓她明白明白什麼是主子,什麼是奴才。她若是明白了,將來能得的好處還多著呢。」

  天色已晚,主子們早散了。長春宮裡德妃雖是有些倦意,精神頭兒卻足得很,顯是心中高興阿哥和十四阿哥自然得陪著母妃再說說話兒。

  眼見得時辰不早,不能把兒子再留在宮裡,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方才告退而出。

  秦全兒屏聲靜氣提著燈籠,看著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並肩走在宮道上人偶爾打個哈哈,餘下便是沉默不言。

  傅有榮目不斜視,踮著腳尖兒打著燈籠照路,真個兒是落地無聲。

  秦全兒暗忖做:才做到他們這一份上,都是頂尖兒會看眼色了,齊姑娘只要多跟傅有榮學學,也犯不著替十四爺給她刺兒受。

  不一會兒,兩位爺上了出的大宮道十四阿哥沒有半點回頭去西花園的意思。

  秦全兒不由得暗地裡咋了咋舌頭,這回果真是要給她些顏色看了。不過齊姑娘今兒跪上一晚,受足了罪明兒十四爺就得十倍百倍地賞她,讓她得足了體面,奴才不就是這樣教的麼?

  不說太子爺時常鞭打臣工侍衛,是八爺,惹著他了照舊翻臉。咱們四爺是抹不下面子,到底不算他門下的人,礙著以往的情份,受了閒氣也只有忍著。話又說回來,若真是四爺門下的人,齊姑娘這性子早就不知道被教訓過多少回了。

  虧得十四爺也是個眼沒人,喜歡耍橫的霸王性子,叫皇上和四爺都恨得牙癢癢,這主子奴才原是一條道上的人,難怪關照了她十來年,以後還得繼續關照下去……

  長夜轉眼即過,太陽升了起,北京城天亮了。

  五百里加急的快馬疾馳入城,將陝總督的奏摺送入皇宮。

  崔浩從朝陽門入了京,在八皇子府前翻身下馬,恭敬在側門遞了貼子,足等了半個時辰,方入了府。

  他在外廳候著,等著主子召見,不一會兒,便聽得腳步聲響,八阿哥踏上了內廳石階,他一邊走著,一邊問著身後的李全兒,「怎麼樣了?」

  崔浩側耳細聽,李全兒苦笑道,「三更天的時候,讓傅有榮暗地裡進了宮,去了西花園蓮花館。」

  「還跪著?」

  「老老實實跪著,是傅有榮背回慈寧宮去的。」

  八阿哥已是過了外廳,崔浩趨前打了個千,「奴才給八爺請安。」

  八阿哥微微笑著,「連夜從直隸趕過來的未用早膳罷,李全兒給崔大人上膳。」

  崔浩看了八阿哥一眼,知曉他用過了,不敢讓主子等候,連忙道:「奴才不敢。」

  八阿哥擺了擺手,李全兒已是讓丫頭把早膳擺到了外廳。八阿哥轉到內廳坐下。

  崔浩不敢坐著,站在桌前喝著奶茶,聽得裡頭八阿哥慢慢道:「按說,她不是十四弟府上的家生奴才,平日裡也是別人侍候著的三品誥命,又是個婦人,這樣的罪也夠她受了,麻煩的是這一回白教了。」

  「奴才看著,齊姑娘這樣的人,對十四爺的忠心是不用說了。只是她打小摸透了十四爺的脾氣,又不是十四爺府裡的女人,十四爺再是拉臉子使手段,齊姑娘心裡還是穩得很,不怕惹翻了十四爺。」李全兒看了看八阿哥的臉色,「齊姑娘怕八爺……」

  崔浩心裡打了個顫。

  八阿哥失笑,「她那是做賊心虛。

  她的性子,越是怕的越是遠著,平日裡她敢靠近毓慶宮?現下老三正吹著風,她就拉足了帆,等著大風兒起來好開船。」

  李全兒猶豫道:「奴才以為,皇上和皇太后……」

  「你以為她不明白?她就是太明白了。皇上為什麼要召她進宮裡,又讓皇太后格外給她體面?不過是給太子提提醒罷了,皇上丟了趙世顯,兵部齊世武這些人又動靜大了些,京八旗,綠營河標都下了手。這時節,咱們正要消停會,讓皇上和太子好好對對眼,就怕她惹事……」八阿哥放下奶茶,執起桌上的摺扇,輕輕一揮打了開來。

  李全兒看了八阿哥一眼,小心道:「齊姑娘到底是十四爺跟前得意的奴才,爺怕是不好多問。」

  「十四弟,今年也有二十二了——」八阿哥微微笑著,搖著手中的白紗摺扇「罷了,她也翻不起大浪。」

  微風隨著白紗摺扇的搖動吹拂著,窗外的天風似乎被帶了起來。崔浩抬頭看去,漸漸地,漸漸地,風大了。

  慈寧宮裡的大槐樹被風吹得輕輕搖晃,樹枝兒擊打著窗格,齊粟娘坐在房中,將《梅氏算學叢書》翻了又翻,嘆了口氣,走到櫃邊,打開櫃門,將書放了進去,突地聽到叩門聲,「陳夫人。」

  齊粟娘聽得聲音陌生,不由心中奇怪,打開門一看,是個面生的小太監,她一面打量著他,一面惑道:「公公……」

  那小太監從懷中摸出一封信遞了過去,笑道:「陳夫人,這是陳大人託人捎回來的信。」

  齊粟娘一怔,又是一喜,黃河源上道路艱難,入了藏後便斷了音信,這時節送了信來,多半是要出藏了。齊粟娘滿心歡喜接了信,打發了賞錢,微一思量,「勞煩公公了,不知公公——」

  那小太監謝了賞,「信送到了通永道上李大人處,查府裡的劉大爺讓奴才呈給夫人的。」說罷,便轉身去了。

  齊粟娘聽了這話,再看看字跡,想著李明智既是代職,多半與陳演亦有書信來往,便也放了心,關門拆信。信不過一頁,寥寥幾句,看在齊粟娘眼中,卻是喜極而泣。

  她反反覆覆看著那幾行字,「……京中情勢我已盡知……我歸後必有所報……安心待我歸來……」驀然站起,將放置《梅氏算學叢書》的櫃門關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