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有榮想著十四阿哥交下來的差事,滿心的遲疑,正在猶豫。眼見得齊粟娘一臉是笑地迎了上來,分明因著皇太后可憐她連喪至親,無夫無子,孤身一人,還沒有把消息告訴她,聽說連皇上撫卹加恩的聖旨也攔著不讓急著下。
傅有榮回過神來,將從齊府裡取來的一匣子杭州芳風館白紗團扇子遞了過去,忽又覺著奇怪,他看著一臉陪笑的齊粟娘,小心翼翼道:「齊姑娘,你這是?」
齊粟娘看著傅有榮不像是準備拿刺兒給她受的樣子,暗暗鬆了口氣,歡喜笑道:「無事,傅公公,天氣熱了,十四爺還是天天向通州跑麼?今兒怎的還有閒讓你替我到家裡取扇子?」
傅有榮抬袖子抹著沒有汗的額頭,掩去了面上的神色,「可不是,這回要不是正巧在兵部、戶部都要辦些差事,也呆不了這幾天。」
齊粟娘從匣子裡抽出一柄玉軸中分的合歡白紗團扇,笑著給傅有榮搧風,「既是這樣,公公也歇一歇,桃花堤這裡可涼快了。」
傅有榮似是正想歇歇,也不怕主子沒人侍候,毫不猶豫點了頭,笑道:「齊姑娘不用去侍候皇太后?」
「太后歇午覺呢。」齊粟娘拉傅有榮在樹蔭裡的青石凳上坐下,笑嘻嘻道:「我當年在慈寧宮裡時,認識的舊相識都滿歲出宮了,老嬤嬤們也去得差不多。玉嬤嬤最會教訓人我都尋不到人說話。不過這幾日玉嬤嬤特別好說話,讓我隨意逛,不用拘著。」
傅有暗暗嘆了口氣,在心裡盤算了一會,要開口說話,又覺得有些燥熱手從匣子裡自取了一柄團扇,一邊搧風一邊笑道:「齊姑娘到太后跟前時才十一歲罷?那會兒,十四爺還擔心你太小,以前又從沒學過規矩,要在宮裡受罪呢,沒料著竟是學得又好又快,比過小選裡選出來的宮女們還好。」
齊粟娘抿笑著,「十四爺替我操的心可不少了。他那樣的尊貴人,當年能拉撥我,我實在是想不明白。按說當年能讓十四爺看得上眼也三件事,算算學,背《女誡》,侍候沙盤。傅公公是十四爺的心腹人,和我說說,十四爺到底看中了那一件?」
「不瞞齊姑娘說,這事兒也琢磨十來年了,到如今也沒有想明白。我看著,十四爺自己也未必明白。不過——」傅有榮手中的扇子一頓看著齊粟娘,「十四爺關照了齊姑娘十來年,不管齊姑娘成親沒成親……」
「公公說得是。」齊粟娘連點頭。「十四爺是個由著性子來地。當年我在御船上看著他抱著沙子上船。一身髒得不像樣子。心裡就只想。這樣地皇子可真稀罕。」
傅有榮見她又聽明白他地話外之音。苦笑一聲。順著她地話道:「你那時是見慣了八爺、三爺、五爺他們個個都講規矩得很。十四爺雖也是講規矩。性子起來時就丟一邊了。和他地哥哥們都不像。就算是十三爺也不是個死講規矩地。那股勁兒卻和十四爺不一樣。 」
齊粟娘連連點頭有榮咬了咬牙正要開口直說。忽見得一個小太監遠遠從無逸齋而來是雙虹跟前地雙喜。
傅有榮皺了皺眉。「齊姑娘還是呆在皇太后身邊——」
齊粟娘抬頭看了看天上地太陽微笑道:「公公放心。天太熱。我怕動彈。雙喜公公不過送些東西過來。」
傅有榮看著雙喜送了一盒子冰鎮瓜果,齊粟娘三言兩語打了雙喜離去,便也放了心,慢慢和她說些閒話。
齊粟娘向來知道太監口風兒緊,傅有榮這般在主子跟前得意的太監更是小心謹慎,見得傅有榮竟有功夫和她說話,心裡雖是奇怪,卻也樂得有人陪伴打時間。
傅有榮先說了一會御船上的事兒,又說了一會揚州的事,絮絮叨叨沒有停,心裡想開口,卻又怕她受不住,「……齊三爺去的那會,齊姑娘傷心暈厥了,十四爺召了崔大人來問,才知道齊姑娘當初跳船的事兒,奴才那會子想,齊姑娘若是個男子……」
齊粟娘愕然失笑,「不瞞公公說,打我來這世上,這做女人好,還是做男人好的事兒,已是翻來覆去想了十來年。」齊粟娘微微笑著,「有我家大人在,我還是安安分分做女人罷。」
傅有榮面色一滯,勉強笑道:「齊姑娘這話說得實在。陳大人這樣的男人實在是稀罕,齊姑娘安安分分做女人也不虧。」張目望向東面康熙所在的清溪書屋,「陳大人要制河源圖,是個好事。奴才這樣的人也知道陳大人是個好官,不過皇上一直說路上艱難……」
齊粟娘看向桃花河中潺潺流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為官做宰、侍候主子是大福,能回家裡種田也是清福。」聲音越來越小,極輕地道:「只要……」
夕陽向萬泉河中慢慢沉去了,傅有榮幾回話到了嘴邊,沒有出口,終是急急走出了暢春園,走進了近旁的靜安園。
樹蔭掩映下的屋子裡,門窗前垂著層層湘簾,冰塊兒冒著森森寒氣。
十阿哥搖著扇子,聽了一會八阿哥和九阿哥商量門下的奴才裡有誰的資歷足,能搶到北河總督的位置,想著自家門下的奴才沒有河道上能拿得出的,便轉頭看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緊皺著眉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十阿哥笑道:「老十四,你愁什麼呢?陳變之死在黃河源,你不正巧可以把她抬進去麼?饞了十來年,總算也到手了。」
十四阿哥搖著頭,方要開口說話外頭傅有榮報了門。
傅有榮打千兒給屋裡幾位爺請了安,跪在地上哭喪著臉道:「十四爺,奴才沒用,實在開不了口,齊姑娘還一心等著陳大人回來,太后宮裡的人都沒把這事兒和她說……」
十四阿哥怒道:「就是知道沒人和她說這事讓你去說!能瞞到什麼時候去?你在暢春閣呆了兩個時辰,回來就和爺說這些廢話!爺要你這奴用?!」
九阿哥搖著扇子笑道:「他還不是平日看多了你的眼色,不敢去惹她。急什麼?太后雖可憐她,要和她慢慢說,她總會知道的。陳變之到底是為國事而死,依著上回探源那四個的例,皇上要下旨封官賞爵,子孫蒙蔭。可惜她沒替陳變之生個一兒半女,陳家絕後了,爵位承襲不下來都用不上。至多她的誥命可以升一升,不定皇太后心疼她,再給她賞幾個守節養老的莊子。」
十四阿哥嘆了口氣,「她哥哥剛死了沒多久……」
「你犯不著替她愁。陳變之死了,陳齊兩家的萬貫家財全是她的,你還怕她沒有熱鬧日子過?」十阿哥看著十四阿哥直笑,「俗語說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她沒有兒子家宗族也是無人,不過是個孤門寡婦,你要是不抬她進府,多的是人等著娶她過門。」
十四阿哥皺眉沉思著,八阿哥瞟了他一眼,「事兒安排妥當才好。陳變之是三品高官,她是皇封三品誥命,按例是不能再嫁,只能守節的。京城裡,皇上眼皮子底下沒法子真抬她進府,名份更是不要說了,不過是個外室……」
十四阿哥腳步頓瞪眼道:「就算是這樣,也比讓她嫁給連震雲那混帳東西好!」
九阿哥和十阿哥哈哈大阿哥搖著烏木紙扇子,「你要是覺著收著也成,不收著也成,還不如就賞給連震雲。山高皇帝遠的皇上管不了那許多,還能做個嫡妻。齊強死了,常州的羅世清、山東的孟鐵劍都有些不穩。連震雲雖是在觀望,但我這陣兒總覺著江南那邊不穩當。她若是嫁到江蘇去,江蘇幫、松江、浙江都是咱們的了,常州肯定也了,加上你門下的兩湖,江南可就是我們的天下。南河總督是皇上的人咱們也不怕。那邊的生意我也不用擔心,丟給她就是。實在是個一本萬利,皆大歡喜的好事兒。」瞅著十四阿哥難看的臉色,「哥哥話說在前頭,你要是想收著,咱們也不用管這些 們是什麼身份?爺們跟前貓兒狗兒也比人有體面,能做你的外室,那是她祖上積德,天大的福氣。」
十阿哥一拍桌子,「正是這話!她現在無夫無子,娘家哥哥也沒有了,空守著家財。沒有你護著,轉眼就會讓人連皮帶肉啃乾淨了。你要是想收著,誰還配和你搶不成?」
暢春園北里許,靜安園東半裡,圓明園。
後湖東畔的牡丹台,殿文石上的牡丹花早已謝了。半彎的明月高懸天際,月光撒在湖水上,泛出粼粼波光,蛙鳴聲時起時伏。
四阿哥站在欄邊望湖面,身後的秦全兒低低說著:「鈕祿家差去的奴才遞信回來說,甘陝總督這邊沒有尋到屍身,但準噶爾那邊開了贖屍身的價碼,這死信兒怕是沒錯了。 」
「老十三還在喝?」
「是,前兒消息到了京城,十三爺就……」
四阿哥轉過身來,在書桌前坐下,廢然嘆道:「可惜了。陳變之,皇上花了十多年的心血才把他歷練出來,正是要大用的時候。何圖華,那是皇上為著子孫,從滿旗勳貴裡千挑萬選出來的……」
秦全兒看著四阿哥的臉色,也不敢多說話。過了半晌,才聽得四阿哥問道:「皇上加恩的旨意下了沒?」
「回四爺的話,恩旨是擬好了,陳變之加封二品男爵,齊姑娘也賜了二品誥命,賞了小湯山一處莊園守節養老。因著皇太后不忍,現在聖旨還沒下,等著再過幾天,慢慢和齊姑娘說這事兒……」
「她沒有子嗣奉養……」
「奴才打聽著,皇上沒有作主過嗣的意思,怕還得齊姑娘自己拿主意……只是……」秦全兒斟酌道:「陳家、齊家都沒有人。陳大人的母家早已斷了來往,母家的至親也都去世了。老家裡的陳姓原就不是親族……怕是尋不到真能親近的人……入嗣是個大事兒,奴才看著這事兒不好辦……」
四阿哥皺眉沉吟,終是長嘆一聲,「老十四那邊什麼動靜?」
「奴才打聽著,午後傅有榮去了暢春園一趟,在桃花堤和齊姑娘說了兩三個時辰的話,齊姑娘回慈寧宮後還是有說有笑的,傅有榮怕是沒能開口說。」秦全兒頓了頓,「倒是……倒是太子那邊差了人請齊姑娘過去……」
四阿哥一怔,「太子?是太子還是他那個寵妾?」臉色沉了下來,「是老三使的手段?太子暈了頭!她哥哥可是死在太子門下的手上。」
「奴才聽說,齊管事除了替九爺開了江南二十一家牙行,自家還有生意。每年有二三十萬的入項。這十年總積蓄了怕不有七八十萬兩。還有京郊十二處大田莊,九爺賞的三處大宅子。不算陳家的家財,單是齊家留給齊姑娘的家資總有一百來萬兩。再加上齊姑娘在江南和那些大貨商套了交情,生意也做得熟了。她若是做了太子爺的外室,八爺江南的財源不說是馬上完了,至少也要被太子爺搶去一多半,再則這上百萬兩的家財全是太子爺的了……」
四阿哥半晌沒有出聲。外頭的蛙鳴聲卻熱鬧了起來,許是因著今兒的月色好,藏在水裡不出的老蛙都跳出了水面,蛙鳴聲此起彼伏,讓人心煩。
秦全兒看了看四阿哥,「奴才以為,太子爺的打算也沒全錯。齊姑娘再厲害,也是個婦道人家。她夫家、娘家半個人沒有,空頂著一個二品誥命的名頭,根底太薄,人人能欺。現下若是不找個得力的人替她支撐門戶,不說家財保不住……再過得幾年,皇太后去了,皇上也忘了陳變之,她怕是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齊姑娘可得把這事兒先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