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9 章
直隸卷|第十三章 人走茶涼後的齊粟娘(十)

  太后還沒有回來,凝春閣裡空落落的,平日裡看見齊上來問好請安的幾個小太監,看著李全兒,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齊粟娘強自鎮定,玉嬤嬤會回來的。

  她打開門,走進自個兒屋子,推開小太監的手,回頭看著跟進屋內的李全兒,「勞煩公公了,我有些累,想歇歇。」

  李全兒微微一笑,「齊姑娘腳上的傷怕是要看看才行,免得傷了骨頭。」不待齊姑娘回答,給那小太監使了一個眼色,「去太醫院,請位專治跌打的太醫過來替齊姑娘瞧瞧。」

  「只是小傷——」

  齊粟娘話還只出口,那小太監已是出了門,徑直去了。

  齊粟娘忍了又忍,掃了屋四個侍衛一眼,「公公,你看我身上的衣裳—」

  李全兒連忙:「齊姑娘換衣就是。奴才到外頭侍候著。」說罷,一擊掌,「來呀,兩個去門口,兩個去窗外守著。」說罷,便笑著退了出去,輕輕替齊粟娘關上了門。

  齊粟娘聽著腳步聲響起,窗外隱可見得兩個筆直的人影,心中越來越涼,她勉強支撐著自己,不去想別的,將衣裳換好,喃喃自語,「玉嬤嬤,玉嬤嬤會來找我,我要求皇太后,我要求皇太后——」天漸漸晚了,屋子裡陷入一片黑暗,齊粟娘茫茫然輕聲道,「我要去找陳大哥—」

  屋門吱的一聲被推來,小太監提著燈籠,將一位老太醫引了進來。

  桌子上地孤燈燃了起來。齊粟娘看那太醫上了藥。把左腳裸包得如粽子一般。輕輕問道。「大人傷——」

  「雖是小傷。卻扭了筋。陳夫人這一月怕是不動彈地好。」

  太醫退了出去。齊粟娘地心越來越沉。

  不一會兒。李全兒走了進來。招呼人送上晚膳。李全兒瞅著她地臉色兒。慢慢道:「齊姑娘才剛奴才引著太醫已向玉嬤嬤把齊姑娘地傷勢說了。齊姑娘以後不用去太后跟前侍候。奴才勸齊姑娘一聲山地莊子裡有溫泉。齊姑娘想明白了。求太后一聲治治傷也好。否則。齊姑娘可出不了這屋子。」

  齊粟娘冷冷看著李全兒。「陳齊兩家名下沒有小湯山地莊子——」

  李全兒看了她一眼。沒有接口手讓人退了出去。「齊姑娘。奴才也算是和齊姑娘有緣分。這些年齊姑娘對奴才事事兒都盡了禮。奴才再勸齊姑娘一句。」李全兒頓了頓。「齊姑娘和崔大人學一學安分分聽主子地話。這些年爺可沒有虧待齊姑娘——」

  光一聲,屋門重重被踢了開來斷了李全兒的話。

  李全兒和齊粟娘都被聲響驚了一跳,一起看去在屋門前的是十四阿哥,他身後站著傅有榮。

  齊粟娘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是湧了出來,她扶著桌子站了起來,一步一挪向十四阿哥走去,哭著道:「十四爺,陳大哥他出什麼事兒了——」

  十四阿哥看了齊粟娘腳上的傷處一眼,冷冷一掃李全兒,面上帶著絲惱色,卻又掩了過去,沉聲道:「叫他們滾。」

  李全兒連忙應了,陪笑著關門退了出去,外頭的四個侍衛一併退了個沒影。

  傅有榮守在屋門外,十四阿哥走進房,皺著眉頭看了看齊粟娘的傷,在椅子裡坐了下來,揮了揮手,「你坐著。」

  「十四爺,陳大哥他到底怎麼了,他——」齊粟娘扶著桌子,哭著將滿心的恐懼與害怕問了出來,「太子爺和八爺都說他死了——我不信——」

  十四阿哥看著她,嘆了口氣,「爺已經仔細問過了,出黃河源的時候被準噶爾遊騎突襲,遇上冰塌,丟了性命,屍骨怕是被準噶爾人搜去了,或又是埋在冰底下了。

  」

  齊粟娘扶著桌子的手顫抖著,「準噶爾——」她拚命搖著頭,哭著道:「既是沒見屍骨,我不信,我不信——皇上還沒有下旨——」

  十四阿哥煩惱道:「皇上的恩旨都擬好了,賞了二品男爵,子孫世襲—原是皇太后擔心你一時受不住,才拖著沒下。」

  齊粟娘聽得皇上已擬了恩旨,認定陳演已死,心頭一陣抽搐,腳下一軟,坐倒在了地上,直愣愣看著十四阿哥,嘴唇兒白得沒了血色,只是抖著,說不出話來。

  陳大哥死了!齊粟娘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十四阿哥看著地上的齊粟娘,又是氣又是無奈。他重重一拍椅上的扶手,起身走過去,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邊,看著她道,「這些日子,爺替你打算來打算去,回高郵老家也沒用的,除非江南的大貨商你當初一個也沒有套交情,也沒有替九哥管過牙行的事,齊家的家財你全不要了……現下這時節,不找個男人替你支撐門戶,你能舒舒坦坦過日子麼……」

  齊粟娘仰面看著屋頂一層層的斗栱房梁,淚水無聲地流著,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你這樣的氣性,又是個婦人,沒有人護著,哪裡又能過得下去?陳變之在一日,你過一日 便是想抬你進府,還不耐煩受你的氣,被你鬧。」

  十四阿哥苦笑道:「若是做外室,不說委屈了你,爺也不放心你在外頭。你白長了一雙眼,又不是個能不出二門的規矩婦人。不知什麼時候就招了狼,爺還不想日日裡擔心戴綠帽子……單論這事上的鎮定功夫,爺可是遠不及陳變之……」

  齊粟娘想起八阿哥的話,驀然間開了口,抖著聲音,「連——連震雲——」

  「其實嫁給連震,他也不會虧待你……」十四阿哥皺眉道:「你又看不上他……」

  齊粟娘用帕子用力掩住,嗚咽道,「我沒想到……他府裡的女人那許多……」

  十四阿哥想白她一眼,看著她一臉的淚水,又軟了下來,「你是被陳變之慣蠢了……」

  齊粟娘只覺得眼中的淚水不停了出來,心裡痛得喘不過氣來,張了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十四阿哥盤起腿,捱額頭,慢慢道:「四哥和老十三你別想了,這是沒法子的事。再者,老十三肯定是盼著你給陳變之守節的。十哥就算了。九哥的女人太多,府的都顧不過來了……」

  「他說過,我要是再嫁他受不住的……我願……」齊粟娘喃喃說道,「我還活什麼——」

  「沒人會受得住。只是現下人盯著,你又是個孤門無子的寡婦,真要是中了套,出了事兒,你就只有認了的份,還不如趁早選一個!」十四阿哥滿心煩惱,驀然站起,一腳踢翻了原坐著的椅子,怒道:「陳變之沒有半點擔待!他既是娶了你就該替你打算一二,當初他若是納個卑妾生個兒子,承襲了爵位家業,你守著二品男爵過日子,安穩做你的太夫人,還有誰好動你!」

  齊粟娘心裡已是一片冰寒,她慢慢閉上眼,止了淚,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十四阿哥煩惱地走開兩步,「算了,不說了,實在沒有你中意的,至多爺忍一忍,收了你罷了……」十四阿哥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日子還長著,你好好想想罷。」

  齊粟娘靠著桌子,慢慢坐了下來,她看著十四阿哥轉身開門的背影,突地呼了一聲,「十四爺。」

  十四阿哥手一頓,回頭看著她,面上帶著疑惑。門外傅有榮豎著耳朵聽著。

  齊粟娘凝視著十四阿哥,輕聲道:「十四爺關照了我十多年,我卻沒報答半點……」

  十四阿哥一怔,苦笑道,「爺還納悶了,當初爺怎麼就能想出收你做門下奴才這樣蠢主意。成日價不是你替爺辦事兒,倒是爺替你操心,悔死爺了,好在還沒指望過你……」說罷,一步跨出了門,便去了。

  屋裡孤燈,油碗中油快燃盡了,將齊粟娘黑幢幢的單薄身影投映到窗戶上。十四阿哥的腳步聲還未在齊粟娘耳邊消失,屋外的廊道上便又響起衣衫摩擦的聲響,閃出先前兒退出的八阿哥身邊的四個侍衛的身影。

  齊粟娘看著他們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投影到門外,窗前,輕輕嘆息著。

  晚風起了,窗外的樹枝搖晃著,吊著齊粟娘的影子蕩來蕩去。

  風透進緊閉的門窗,將孤燈吹得一時明一時暗,齊粟娘的臉已是模糊了。

  齊粟娘慢慢走到黑漆圓角衣箱前,打開箱蓋。箱子裡皆是她的衣物,左角是太后賜的佛珠和《金剛經》,右角有一卷白羅綃和一把銅剪子,那白羅綃原是比兒託人送進來,備著她製衣的,她到暢春園時,一併帶了過來。

  齊粟娘取出紅玉佛珠與經書,取出經書中夾著的三支上貢檀香,她將香在油燈上點燃,裊裊娜娜升起來的檀香轉眼便繞滿了整個屋子,滲出了門窗。

  齊粟娘透過那香菸,彷彿看到了皇太后幾十年來在慈寧宮中禮佛的身影,鼻子裡嗅到了老太妃們滿身枯敗的檀香味兒。她終是將香放在了桌上,轉過身,走到箱子前。

  她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白羅綃。

  白羅綃軟軟綿綿,捲了一層又一層,卻是涼得透心。

  齊粟娘用兩個指頭捻住了白羅銷,一點一點將它從箱中拖了出來。

  白羅綃彎彎延延纏繞在齊粟娘的腳邊,齊粟娘茫然四望著空蕩的小屋,層層疊疊的斗栱房梁,還有門窗外緊守著的身影,喃喃低語,「我要去找陳大哥——」

  窗外的大槐樹發出吱呀的聲響,聽在齊粟娘耳中,彷彿是高郵小村外吊死宋寡婦的槐樹一般無二……

  孤燈在風中搖晃,油要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