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0 章
直隸卷|第十四章 千里之外的北河河總

  閣後頭的廊道里,宮燈在風中搖晃。守在屋外的看著都是滿族的親貴子弟。一個唇上輕須,約莫二十來歲,一個卻生著濃黑的短鬚,約莫三十,較是年長。

  年輕那個站了這半會,想著屋裡的婦人再如何,也沒法子在四個帶刀侍衛眼皮下弄鬼,只覺小題大作,不由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達朗,甘陝那邊這幾日好似又消停了。」

  「準噶爾的襲擾這幾年都沒斷過,皇上到底要怎麼辦,怕是還沒拿定主意。扎爾多,你是沒去過西北那邊,不說路遠艱難,夏天曬脫三層皮,冬天冷得下刀子。」達朗正側耳聽著屋內的動靜,瞟了扎爾多一眼,哼了哼,「就是這回陳大人他們遇上的冰塌,也能要人命。」

  「聽說鈕祿家差了何圖華的乳公去準噶爾贖屍骨了,那群該死的蠻子開的價碼可不低,一千兩——」扎爾西嘆了口氣,「何圖華這小子,當初何必尋這差事——」

  達郎搖了搖頭,「銀子倒也罷了,他們家出得起。我倒覺得要低了,好歹是四品——上年棟鄂家贖了一個從七品的族人,不還花了一千兩——」正說著,屋裡的燈滅了。

  達朗一皺眉,「還只一更天,怎的熄燈了?」

  扎爾西回頭看了漆黑的子一眼,不在意道:「既是受了傷,怕是歇下了。」達朗搖了搖頭,深深吸了口氣,檀香味兒透過門縫傳了出去,又沉又悶。

  達朗微一思,叩門道:「陳夫人。」卻無人答話。

  扎爾西面上帶了些惑,與達郎視一眼,扎爾西提過一盞燈籠達郎高聲道:「下官進來了。」推開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黑漆漆地。只桌上三支檀香頭閃著點點暗紅地光。達郎一眼看見站在屋角衣箱前地人影。暗暗鬆了口氣。扎爾西將手中燈籠向桌上一照。掃了油燈一眼。「陳夫人。可是燈油盡了?」

  過得一會。屋角地人影方應了一聲「是。」

  添了油地孤燈燃了起來。朗眼睛瞟過齊粟娘手中地白綃羅。暗暗一驚「陳夫人……」

  齊粟娘慢慢伸手。從衣箱裡將銅剪子取了出來。

  她走到桌前。將檀香放置到一邊慢把白羅綃在桌上展開。道:「還煩大人再送兩盞燈進來。我要裁孝衣。」

  達朗眼睛掃過桌上地攤開地佛經。還有紅玉佛珠著齊粟娘坐了下來。使剪子慢慢絞下了一朵白羅孝花。全是一副尊禮守節地作派。雖是不合李公公地意。到底不關他們地事兒。便也放了心了兩盞大燭送了進來。

  「還煩大人送些禮佛檀香來。」

  連著三四夜,齊粟娘的屋子裡燈火不滅上好的佛香也被送了起來,供在了佛前。檀香味兒合著齊粟娘低低的唸佛聲過門窗在凝春閣後頭的廊道上飄蕩著。

  「……此人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離一切諸相名諸佛……」

  凝春閣裡的知了叫個不停,玉嬤嬤跟前的小宮女寶兒躲在廊柱後,看著小太監提著食盒從齊粟娘房裡走了出來,悄悄退了開去,急步走到玉嬤嬤房裡。

  玉嬤嬤坐在椅上,雪白的頭髮盤在腦後,一絲不亂。她慢慢扇著風,食指上長長的法琅彩甲套微微彎著,「你看她的情形兒如何,是打算守節還是打算——」

  「嬤嬤,奴婢過去看了,這幾日陳夫人一直在頌經,飯食也減了,每回不過動一動。」寶兒滿臉可憐不忍,「雖是不合規矩,還是裁了白羅做孝衣,看著不像是想要再——再尋個男人的樣子。」

  玉嬤嬤面上一沉,手上的扇子便停了,「為夫守節原是禮法。因著怕她年輕熬不過往後的日子,想著許是再尋個男人的好,我也瞞著沒向太后說,由著他們在咱們這裡搬弄。她既是個貞烈性子,也不能叫他們小看了皇太后跟前的人。」微一沉吟,招了寶兒過來,吩咐道:「你再去看著,若是過幾日她還是如此,你再來報我。」

  凝春閣外,十四阿哥在桃花堤邊來回踱步,滿臉煩惱。

  傅有榮小聲道:「十四爺,齊姑娘好似是鐵了心,她這樣和八爺擰著,可不是個事兒。十四爺得替齊姑娘拿個主意才行。」

  十四阿哥頓住腳步,嘆了口氣,轉身向東面而去,「爺去向母妃請安。」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扎爾西和達朗已是習慣了屋裡傳來的唸經聲。午後的廊道上熱得讓人暈暈欲睡,高高的花盆底踩在青磚上,發出卡嗒卡嗒清脆聲響,達留頓時醒過神來。

  遠遠的,一個小宮女扶著太后跟前的玉嬤嬤,順著廊道慢慢走了過來。達郎給扎爾西打了個眼色,「你守著,我去知會李公公。」

  頌經聲夾雜在腳步聲中迴響著,隨著腳步聲愈近,那頌經聲便也愈急了起來,「……須菩提!忍辱波羅蜜,如來說非忍辱波羅蜜。何以故?須菩提!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

  腳步聲在齊粟娘房前停住了,寶兒冷冷道:「開門。」

  扎爾西微一猶豫,想壯著膽子說話,被玉嬤嬤雙眼一掃,卻先怯了,只得退了開去。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跪在佛前的齊粟娘緩緩轉過頭去,三伏天的熱浪從玉嬤嬤身後大敞的房門裡湧了進來,沖散了屋內的冰寒。

  齊粟娘眼中帶淚。她終於等到了。

  齊粟娘跟著玉嬤嬤出了房,順著廊道,走到了皇太后午後起立的迎精涼舍。遠遠聽得德妃娘娘和皇太后說話的聲音,「太后,臣妾這幾日聽四阿哥跟前的鈕祿氏說起,她堂伯母哭著那孩子連個屍骨都沒收到,又差了那孩子的乳公去贖人呢。」

  皇太后嘆了口氣「可憐見的,原是為了朝廷的事……」

  齊粟娘想著陳演與何圖華一般的情形,再也顧不得,搶上兩步,奔入了迎精涼舍,噗通一聲在皇太后跟前跪了下來,哭著求道:「皇太后,陳大哥屍骨未歸,奴婢求皇太后恩准——」

  靜安園中,八阿哥撫了撫侍妾毛氏的臉她房中出來。他微微整了整月白葛紗衫兒,正要去福晉房裡,李全兒匆匆走進了院子。

  「八爺姑娘到太后跟前,求著太后讓她去黃河源找陳大人的屍身。皇太后已是准了!」

  「叭」的一聲,八阿哥手中的湘妃泥金摺扇子折斷了,「不識抬舉的奴才……」斷扇被狠狠甩到地上步聲重重地遠去了。

  地上的扇柄繡骨兒翻滾著,被風兒從院子裡吹到了院子外草叢中,終是停了下來。太陽升高了些,陽光照進草叢中,隱約露出了扇柄骨上「芳風」銘印。

  清晨,太陽慢慢爬升著車骨碌碌地駛出了暢春園。車內的齊粟娘看著園門口的十四阿爺,叫停了車開車簾,要下車向十四阿哥請安。

  「罷了吧。」十四阿哥騎在烏風馬上嘆了口氣看著齊粟娘,「躲得了一時不了一世。你最後還是得回來。只是拖一陣罷了。」

  齊粟娘凝視十四阿哥,含淚道:「十四爺……奴婢謝過十四爺……」

  十四阿哥瞅了她一眼,一揚馬鞭,「你是我門下的奴才,原就該是我說了算。你腳上有傷,我先送你回查府,養好傷後再去。你住在那裡,一時半會的也不會出事。」

  馬車緩緩駛過西直大街,正要轉進虎頭胡同,便見得十三爺跟前的太監秦順兒一路趕了過來,「十四爺,鈕祿家裡差去的人遞信兒回來,說是贖到的屍身不是何大人的,已是趕著去龍羊峽了。」

  千里之外,龍羊峽兩壁聳峭,不見天唯有崖頂冰層在陽光下閃著寒光。黃河水流之聲轟轟而響。

  西邊山腳下,絕險山谷中,裡方圓的冰塌區邊上人頭攢動,何圖華的乳公明納德已是年近六十,鬍鬚帶著些花白。他騎在馬上,滿臉焦急,他藉著主家的臉面,在甘陝總督旗下借了二百官兵,冒著被準噶爾人襲擾的風險,來了龍羊峽,要將三里冰區全翻過來。因著不熟路徑,還重金請了青海塔爾寺喇嘛廟裡的紅衣老喇嘛相助,卻仍不知是否能尋到小主人的屍身。

  碎冰早已被準噶爾人翻過一回,只餘壓在底下的巨石和厚冰無力翻動。因著天氣轉暖,巨冰已是開始融解。

  「准噶樂那群蠻子!分明沒有搜到我家少爺的屍身!一定還在這裡,」明納德見得一無所獲,急向領兵的管帶叫道:「一定還在此處。快搜!邊上也不要放過,一定還在。

  找到屍身的賞銀二百兩!」

  原本已有些懈怠的官兵們聽得有賞銀,立時又精神起來,想盡辦法要推開巨石厚冰。

  「大人,你放心,這些冰看著大,已是溶了不少,把它們翻過來,這一片就能看明白了!」上了年紀的紅衣老喇嘛會說些滿語,指點著地勢,「龍羊峽四面皆是險地,準噶爾人也不熟知地勢。老納記得此處山腳下有土溝縱橫,溝深及丈,只要將冰推走,必有所得。」

  一塊又一塊的碎冰被推了開去,露出了冰、石交壓下的空隙,看著果然有土溝。

  峽谷四面皆是陡峭石壁,山峰處可見層層冰帶。因著無借力之物,重賞之下,谷外一棵棵粗大的樹林被砍下,拖了進來,插入了冰、石之下的空隙。

  吆喝聲同時響起,巨冰在眾人合力之下,隨著紅衣喇嘛的指喝聲,轟然被翻了過來,果然露出了兩條又長又深,交錯蜿蜒的土溝,一直延伸到冰塌區邊界。

  眾人都驚異地叫了起來,「快下去看看。」

  「二百兩!找到我家少爺的屍身,就賞二百兩

  兵士們為了賞銀爭先恐後跳下土溝,過得半會,仍是無有發現。

  明納德心疼從小帶大的小主子,又心急無法回京城向主子交待,正是難耐的時候,身邊的紅衣老喇嘛叫道:「散開去尋,若是有人掉了下去,臨去前總要尋個活路出來,散開去尋。」

  下溝的人越來越多,露出溝面的紅纓帽頂,順著起起伏伏的溝道忽閃忽現,一直尋到了三里外冰區邊上。

  明納德漸漸絕望的時候,有人從溝裡跳了起來,招手向他叫道:「大人,我摸到了,有人!」

  「快拉上來!」明納德又喜又急,從馬上跳下,飛奔了過去,蹲在溝邊叫著。

  幾隻手合力將一具男人的身體從溝中託了出來。明納德凝神看去,這人身上未著官袍,卻裹著條羊皮毛氈子,面上儘是血污,頭上纏著布帶,還在滲血,身體看著似已是僵硬。

  明德納只覺著身形眼熟,抖著手用袖子抹開他臉上的血跡,歡喜至極,「是我們家的少爺!」

  跟過來的老喇嘛趴在何圖華胸口,聽了半會,「——還——還活著!來人,快燒水——」

  明納德又驚又喜,「還……還活著?」跳起來直叫,「大夫——」暗自慶幸因著怕路上又遇上準噶爾人突襲,特意帶著的隨軍大夫以防受傷無人料理。

  隨軍大夫連忙走上前來,一邊看探何圖華的傷勢,一邊道:「頭上被冰塊砸傷,傷勢頗重。好在凍傷還不重,趕緊送回西寧去治傷——」

  土溝裡的軍士一個接一個爬了上來,帶上來種種雜物,有火摺子、燃盡的衣物角料、拆碎的藤夾木箱以及刀具,「有一頭死驢——」旁邊的紅衣老喇嘛上前細看著吃了大半的驢骨架,極是驚異,「這是馱行李的驢,必是和這位大人一起陷下去的,難怪冰塌都過了一月,竟還有存活——」

  明納德正指使人抬著何圖華上了停候在一邊的馬車,一聽得這話,想起出京時十三阿哥讓他順道尋找北河河總屍骨的交待,正要吩咐下頭的人再尋一尋,土溝裡又傳來了兵士們的叫喊聲,「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明納德轉頭大叫,「拉上來看看,是不是北河河總大人。」

  遠遠的,黃河水轟鳴雷響,奔湧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