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茫茫的。
出了陝西地界,通向京城的官道上,十多騎快馬擁著兩輛藍暱圍布的暖車一時急一時緩地行駛著。明納德看了看天色,吩咐下人到前頭探路,準備午間打尖歇息後,便調轉馬頭,到了第二輛馬車邊。
他揭開車簾,看著仍是昏睡的何圖華,嘆了口氣。他心中想要埋怨少爺捨命去救北河河總,多管閒事。但想著陳大人這一月在地溝裡,把吃食、毛氈盡著受傷的少爺,自個兒瘦得脫了形,凍傷不輕,終是保著少爺等到了他們,卻又無語。
總歸是互不相負。
正午的太陽驅走秋日的肅寒,探路的奴才領著眾人進了一處不過三四條街的小鎮,街上的行人雖是不多,但陝西羊泡饃的香味兒飄了滿街。
明納德指使著下人包下家勉強能入目的小店,催促店家準備乾淨飯食。
他等著奉皇從京城裡趕來的御醫走下馬車,連忙陪笑問道:「郎供奉,我家少爺還沒醒過來。這傷到底要緊不要緊?」
頭髮雪白的老御醫,已正四品的內廷供奉,他苦笑道:「明管事,何大人至多過三日便會醒過來,只是他受的傷重,虧了元氣,怕是要將養過三四年才能恢復。」
明<德花白的鬍鬚抖了抖,說話間已是有些哽咽「我家少爺還沒上三十——」
郎供勸道:「有命回來就是萬幸了。陳大人雖是沒大礙雙腳跌傷。為了保住何大人又受了凍。以後老寒腿地毛病兒是治不了了。」說話間。拱了拱手。「老朽還要去寫摺子。向皇上稟明兩位大人地病況。」說罷。轉身去了。
明納德看著朗供奉地背影。抹了把老淚。招手接過下人送來地熱騰騰地羊泡饃和放著三道菜地食盒。向北河河總地馬車走去。
皮簾子一揭開濃烈地藥味兒撲鼻而入。
車廂裡墊著厚厚地灰毛氈。固定地鐵木小桌上鑲著銅燭台。陳演半躺在車廂裡。下身蓋著熊皮色因著太久不見天日。格外蒼白「明管家。何大人可醒了?」
明納德爬上車。將食物放到鐵木小桌上。恭敬稟告道:「多勞陳大人掛心。我家少爺還未醒。朗大人說也就是這幾日了。」頓了頓又想起什麼。「陳大人地家信朽早已差人送進京城了。」
陳演早知道這位鈕祿家地管事積年知事。想起何圖華捨身獻他現下仍是未醒。心中雖是沉重聽明納德說了家信地事兒。便也安了心。
皮簾子放了下去,陳演揭開食盒,裡面是些家常菜——紅椒豬頭肉,雞汁粥,還有蒜泥白肉。陳演只覺得眼中一熱,粟娘在京城裡受驚了罷?這一月她是怎麼熬過來的?他摸著有些麻木的雙腿,他不能和何圖華一樣慢慢恢復,齊強哥死了,粟娘以後全得靠他了。
明納德每日照料著何圖華,看著朗供奉的摺子三天一個地遞了回去,又看著京城裡差了專治腿傷的御醫過來,看著進了山西地界後,北河河總掙紮著能下地行走了。明納德對北河河總照顧得更是周到了。
等得他再看著北河河總能行走後,每日被人扶著來探視何圖華,陪著剛醒的何圖華說幾句話,明納德對北河河總越發慇勤了,說話行事間透著股親熱勁兒。
「先生……」何圖華頭上仍包著厚厚的白布,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他微張開眼,看著陳演想說些話,卻連張嘴的力氣也沒了。
陳演被明納德扶著坐到了何圖華身邊,他凝視著何圖華,「好好養傷,等你身子好了,我再帶著你去巡河。」
何圖華卻又昏睡過去了。陳演伸手給他壓了壓被子,輕輕嘆了口氣,「還得過三四年……」
皇上催促著早日回京,鈕祿家從京城裡差來迎接的人也是來了兩撥,明納德一路急趕著。
探源團上一撥傷重回京的人還未到通州,明納德一行人已出了山西太原城,離著通州也不過幾百里路了。明納德正催促下人加鞭趕路,忽聽著官道上重重馬蹄聲由遠而近,似是有不少人馬從京城方向疾馳而來。
明納德遠遠見得對面趕來了近百騎快馬,他眯眼看去,到得近前,認得打頭一人是北河河總府裡的周師爺,後頭是兩個小廝和北河河總府裡的親兵。
馬車內的小幾上,擺著暖壺和兩盞熱茶,固定的銅燭台燃著一支小燭,半明半暗地搖晃著,照亮了信紙上的字
痕。陳演看了齊粟娘寫的信,字字句句都是問傷勢,回,心中雖是歡喜,卻知曉她瞞了事兒未說。他嘆了口氣,抬頭問道:「周先生,夫人現在在查府?你把京城裡的事兒細細說給我聽。」
周襄天斟酌著,把這大半年來的事兒慢慢說完,陳演閉目沉思,久久沒有言語。
車廂外,傳來雜踏的馬蹄聲,車□轆一面發出吱呀的混濁聲響,一面從碎石上碾了過去,銅燭台上的燭光便也隨之晃動著,照得陳演的臉忽明忽暗。
周襄天看著陳演的臉色,輕聲道:「大人,訥定蘇大人已死,何圖華大人傷重。李明智大人掌控不住河標兵,在下以為,這時節,皇上必是還要重用大人。大人需體察聖意。」
陳演慢慢張開眼,「先生所言極是。」他拱手謝道:「多承周先生在十三爺面前進言,為我奔忙。」
周襄天連忙回道:「大人吉人天像,在下蒙大人青眼,托以骨肉之情,敢不效力。只是位卑職小,無能照拂大人家眷。」
陳演搖了搖頭,微微笑著,「生,待我辭官後,可願歸鄉與我毗鄰而居,同看千里漕河日昇日落?」
周襄天捋鬚笑,「固所願,不敢請爾。」他捧起一盞熱茶,呈給陳演,「只是,大人如今所慮甚多——齊三爺、京城裡的爺們,還有夫人—」他看了陳演一眼,慢慢道:「太子門下時常聚飲,除了兵部尚書齊世武,其餘儘是領兵之人。但若是要入罪,卻又怕尋不著實據——」周襄天頓了頓,「京城裡的各位爺都盯著,怕是會出大事。大人回京,皇上必要召見,還是忍一時為好——」
陳演恍若未聞,只看著中齊粟娘的書信——「我在京城一切安好,只待你早日歸來——」陳演慢慢折起信,抬頭對周襄天道:「周先生,小連和趙把總也跟著你來了?」
「是,先受傷回京城的那一路走走停停,還未到通州,正遇上我出京。他們傷勢好了多半,原聽得大人安好的消息就要回頭來迎,正遇上我。我就將他們帶過來了。」
「悄悄小連去天津城,請李明智大人到通州一晤。」
京城中,因著秋日已臨,宮女太監忙亂著,貴人們已是準備著從暢春園搬回紫禁城。暢春園邊的靜安園中,十阿哥一屁股坐在石亭子裡,「陳變之竟然沒死!連鈕祿家那小子也吊著一口氣被找回了!真他奶奶讓老子白歡喜一場。」
九阿哥慢慢悠悠走上石階,笑道:「你有什麼好白喜歡的?你門下沒有能做河督的奴才,難不成你還指望著齊家那上百萬的家俬?」
十阿哥哼了一聲,「她要不是老十四的寶貝奴才,這樣的便宜進項爺早就到手了,還用得著王母娘娘挑女婿一樣,等著她來挑爺們?」瞪向滿臉笑容的十四阿哥,「瞧你這傻樂勁,犯得著這樣高興?到嘴的肥肉都飛了!」
十四阿哥靠在亭柱子上哈哈大笑,「我可鬆了口氣。她那脾氣行事,不是我府裡的女人,我瞧著稀罕,隔一陣兒受一回,爺還忍得住。若是收了她做外室,十天半個月見上一回,爺怕遲早忍不住一頓鞭子抽死她。」
十阿哥和九阿哥皆是大笑,九阿哥笑道:「原來你也明白這個理,倒是哥哥小看你了。看你以後還把她當寶貝捧著!」
十四阿哥瞪眼道:「這不是還在外頭麼?既然沒到手就是稀罕!」
九阿哥和十阿哥笑著罵他,半晌沒有言語的八阿哥慢慢開了口,「通永道台李明智一聽說陳變之被鈕祿家的人尋到了,送上了京城,就離了天津,在通州等著他。
」
九阿哥一怔,「何圖華那小子只剩一口氣,是死是活還拿不準。陳變之也是在冰洞裡躲了七八天,只比他多幾口氣罷了,李明智趕著去和他說什麼。」
十四阿哥的眉頭卻是皺了起來,「李明智雖是不熟河政,但他只要把河政上的事兒向陳變之一說,陳變之可是個精的——」
八阿哥瞟了十四阿哥一眼,微微笑了起來,「正是如此,我聽說,李明智從通州回了天津,便開始查河溯海銀。」八阿哥站了起來,「李明智倒是有眼色,眼見著何圖華病了,訥定蘇死了,陳變之回來後,官位兒照舊,皇上還特賜他去小湯山養傷,就明白這北邊河道上的事兒,眼下還是陳變之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