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馬車通過高高的城門,晉鞅隔著馬車簾子都能聽到外面的街道上有多熱鬧,他的手狠狠捏住腰間的玉珮,面色因為努力克制著笑意,而顯得有些扭曲。
他終於到了京城,終於到了這個地方。
他對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可是從頭到尾都端端正正的坐著,從未掀起簾子一下。
不知道走了多久,馬車外有女子說笑聲傳進來,他模模糊糊聽到李家司馬家之類的言語。
他鬆開腰間的玉珮,面色徹底冷了下來。
最後馬車停在了別館,晉鞅住進院子後,聽別館裡的下人提起,此處主要用來招待國外的使臣以及各地進京的藩王。
現在他們這五個藩王的兒子住在這裡,甚至其中一人將來會成為帝王,所以別館的下人不敢慢待,在他們這些藩王子嗣面前,莫不是客氣又小心。
在晉鞅記憶中,很少受到這樣的待遇,他看著這些低眉順眼小心翼翼的下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公子,別館裡沒有今年的新茶,請您擔待。」別館的管事見晉鞅喝了茶,一臉面無表情的模樣,以為他是對茶葉不滿,忙作揖請罪,又說明原因。
「無礙。」他微微搖頭,沒有多話。
管事鬆了一口氣,退下後還暗暗感慨,這位誠王府的嫡長子可真有氣勢,聽說他外祖家是司馬氏一族,難怪能教養出這樣的公子。
隨後他們在別館中待了一月有餘,除了每日有先生來為他們授課以外,皇帝並沒有召見他們。
晉鞅的二弟與瑞王府的庶子坐不住,便整日都勾肩搭背的出門玩,剩下的三弟躲在院子裡不出門,這便讓晉鞅與瑞王世子晉良顯得出眾起來。
但是晉鞅心裡清楚,早在幾年前瑞王就為晉良請封了世子,所以皇帝過繼晉良為子的可能並不大。
他們又在別館待了大半月時間,先帝已經十多天沒有上朝,可是仍舊沒有召見他們這些王府子嗣。晉鞅一面努力的吸收各方面的知識,一面在心裡想,當今皇帝心裡一定非常不甘心。
肆意妄為了半輩子,卻沒有一個親生兒子繼承他的帝位,對於這個自大昏庸的帝王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只可惜不甘心也好,甘願也罷,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晉鞅是在半夜被人從床上拎起來的,聽到外面的喪鐘聲響,他眼睛驀地大睜,聖上駕崩了?
這一刻他的心情十分的複雜,有期待,有恐懼,有無奈以及焦慮。
馬車趕得很快,他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中,伸手撩起簾子一角,街道上漆黑一片,黑得無邊無際,黑得讓人心中沒有底。
突然前方出現了一絲絲亮光,他舉目望去,藉著大門上掛著的兩盞白燈籠發出的光芒,看清了牌面上的兩個字。
顧府。
晉鞅聽說過這家人,但是所知甚少,只知道這家的家主是個極有才華的人,膝下的兩個兒子也很爭氣。
馬車漸行漸遠,他忍不住再度回頭,看著顧府大門口兩盞白燈籠在夜風中搖來晃去,竟莫名讓他覺得心中有些安慰。
下了馬車,他聽到走在他身後的二弟哼了一聲,他看了眼前面領路的藍衣太監,狀若未聞。
「就憑你也想做皇帝,別做夢了。」
晉鞅回頭,看著面目扭曲的二弟,淡然一笑,然後收回目光再也不看他。
見到太后時,他就發現,太后比自己想像中要溫和與年輕,當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晉鞅就知道,未來的帝王是他了。
成為皇帝后,他身邊有無數想要討好他的人,還有他以往奢求不到的名師為他授課,他知道,這一切都是權利賦予他的。無論這些名人名士口裡把自己說得有多清高,多不求名利,在他還是王府裡不受重視的公子時,可沒有什麼名人名士來主動教授他,更沒有人誇他有天賦。倒是成了帝王以後,這些人處處捧著他,誇著他,彷彿他是世間最聰明能幹的人。
好在他早就見慣了人性的醜惡,倒也不覺得這些人可笑,不過是利益驅使罷了。
這些帝師中,唯有一人比較特別,那就是顧長齡。此人出生世家,卻沒有世家之人的拘泥與虛偽,他做得好時,顧長齡會誇獎他,做得不好時,顧長齡也會批評。
「你的字雖有其形,但是卻無其風骨,雖說為帝者不一定要擅長書法,但是也不可過於懈怠,」顧長齡看完他寫的字,搖著頭道,「世人總是以貌取人,以字觀人,陛下身為帝王,若是書法過於軟綿,就會有朝臣認為你溫和可欺,倒是不美。」
「先生教訓得是。」當身邊人總是說你好的時候,有一個人敢與站出來說不好的地方,就顯得難能可貴了。
後來他們漸漸熟悉了過後,顧長齡曾笑言,「陛下現在這字,倒是能比上我家姑娘了。」
晉鞅好奇道:「先生家的姑娘也擅書法?」
「雖不及她兩位兄長,倒也能看,」顧長齡搖頭笑道,「只是內子與她的兄長姐姐都愛偏寵著她,把她養出個懶散的性子,實在有些不像樣。」
話雖這麼說,但是晉鞅能夠看出,顧先生對這個女兒是極為疼愛的。
這大概便是人們口中的「父愛如山」吧。
第一次見到顧先生的女兒,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是顧先生的女兒,只以為是哪家嬌養的姑娘,站在宮道旁,像一朵美麗的迎春花,讓人看一眼便覺得無限喜歡。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她就是顧先生口中的女兒,在他看來,這個叫顧如玖的姑娘,比顧先生口中所說的更鮮活,也更惹人喜歡。
在他以為帝位是他此生最貴重的禮物時,他才忽然發現,自己對久久抱著男女之情。
因為這個世間,只有久久會送他普通人都該有的禮物,只有久久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人,而不是在看一個帝王。
在她的眼裡,他是活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戴著冠冕毫無情緒的帝王。
得知司馬家想要把家族中的姑娘送進宮時,晉鞅差點沒當著司馬鴻的面笑出來。司馬家把他當做什麼,不要要的時候置之不理,想要的時候就把女人往他身邊塞。
司馬鴻是個聰明人,回去以後就給自己孫女訂了婚,不過他的那個弟弟司馬鵬似乎並沒有那麼聰明。
天下的女人都想做皇后,可是皇帝卻只有一個。
他並不太喜歡那些世家大族的女人,因為這些女人只會讓他想到他的母親司馬氏。對於司馬氏這個母親,他的感情很複雜。
常常有人說,為母則強,只可惜他的母親似乎並沒有做到這一點。不過這並沒有什麼好責怪的,沒有誰規定當女人遇到一個不靠譜的男人後,還必須要愛自己的孩子。
至少她十月懷胎給了自己生命,至少她對自己也算盡心,比身為父親的誠王而言,更是強上不少。
他以前不知道誠王為什麼如此對他,直到他成為帝王,漸漸培養起自己的人,去清查此事時,他才知道這是為什麼。
誠王懷疑他非親生。
這實在是荒唐又可笑,他是誰的孩子,司馬氏與誠王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待他再查下去後,才發現上一輩的關係真是混亂又可笑,這些世家貴族,一個個端莊優雅,內裡卻骯髒不堪。
至於他究竟是誰的兒子,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
早產也好,假裝早產實則生父另有其人也罷,那有什麼關係與分別?
他生來無人管教,生於王府卻過著近乎於與狗搶食的日子,哪還在乎親爹是誰呢?
反正他現在是皇帝,掌權天下,可以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可以讓這個國家更加繁榮一些,可以讓自己的孩子不再過自己往日的生活。
他太忙,忙得無心再去考慮以往那些不重要的人與事。更何況,他身邊已經有了一個最重要的人,她會為了彌補他的童年想盡辦法。
她會帶自己去吃她幼時吃過的東西,會帶他去看她幼時看過的地方,還四處打聽錦州小孩子們常常玩耍的東西,然後裝作好奇的樣子拿到他面前,一邊玩一邊向他請教。
他實際上對這些東西並不感興趣,可是為了不浪費她的心意,總是會裝作很認真的為她講解。
她知道他不太懂這些玩具的玩法,可總是裝作沒看出來的樣子,然後讓他把這些幼時沒有機會玩的東西,通通都玩耍了一遍。
他很高興,只是高興於她的心意。
她看到他高興,也跟著高興,以為他沒有過往的遺憾。
她笑起來的樣子好看極了,彎彎的酒窩就像是最迷人的漩渦,可以迷住他的心神。
如果她真的想做禍國妖妃的話,他想自己一定會遵從她的心意。
可是她總是捨不得對他不好,導致他也沒有機會做一個昏庸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