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戰爭遊戲

  在地球進口監察局的辦公室裡,一個高個男子從金屬籃裡拾起早晨的紀要,坐到桌子前,把紀要一份份整理好,準備閱讀。他戴上虹膜鏡,點上一根菸。

  「早上好。」當懷斯曼的拇指滑過磁條線,傳來第一份紀要細小嘮叨的聲音。他從敞開的窗戶望向外面的停車場,漫不經心地聽著。「喂,我說你們這些人到底在幹什麼?我們已經送去很多——」講話的是紐約百貨商場的銷售經理,他停頓了一會兒,翻出記錄,接著說:「那些木衛三玩具。你們應該很清楚,我們得趕緊拿到批准。秋季採購計畫正等著這個呢,不然就沒法為聖誕節囤貨。」銷售經理不滿地總結道,「戰爭遊戲又將是今年的重頭戲。我們打算大批買進。」

  懷斯曼用拇指掃過說話人的姓名和職位。

  「喬·豪克,」紀要嘮叨,「艾普利兒童部。」

  懷斯曼自言自語道:「啊。」他放下紀要,抽出一張空白紙,準備再放一遍。然後他抬高聲音說:「對啊,那麼多木衛三玩具該怎麼辦?」

  實驗室的人最近一直在檢驗木衛三玩具。算起來起碼有兩個星期了。

  當然,所有木衛三產品目前都備受關注。去年,各個衛星都表現出一反常態的經濟野心。情報稱,為了爭奪更廣泛的利益,他們開始大張旗鼓地動用武力來對付競爭對手。最蠢蠢欲動的不安分子當屬內三星。只不過目前還沒出什麼狀況。出口貨物的質量仍然有保障,尚未發現投機取巧的次品,或是有毒油漆、細菌膠囊什麼的。

  不過,這只是暫時的……

  富有創造力的木衛三人不管進入哪一行,都能帶來無限創意。對於任何行業來說,想像力配上一絲智慧,都是無堅不摧的利器。

  懷斯曼站起身來,離開辦公室,往實驗室的獨立大樓走去。

  皮納里奧站在一堆拆了一半的產品中間,抬頭看見他的老闆——利昂·懷斯曼正在關實驗室的最後一道門。

  「剛好你來了。」皮納里奧嘴上雖這麼說,實際上是在敷衍。他知道自己已經超期至少五天了,而且手頭這個環節還有很多麻煩的問題。「最好還是穿上防護服吧……保險起見。」他想緩和一下氣氛,懷斯曼卻一直拉著臉。

  「我是來看看那些六塊錢一套的攻城猛將怎樣了。」懷斯曼邊說邊在大堆產品中間巡遊。這些還未拆封的產品大小不一,全在等測試,然後才能上市。

  「哦,你是說那套木衛三玩具士兵啊。」皮納里奧鬆了口氣。他對這個產品再清楚不過了。實驗室裡的每個檢測員都知道,夏延政府頒布的那道含糊的官僚主義諭旨——《關於文化敵對因子對無辜城市居民產生的危害》,對這類產品有特別指示。他閉著眼睛都能從裡面找出相關條款。「這個產品是我親自負責的,」說著他走到懷斯曼身邊,「畢竟是有特殊危險的。」

  「我們去看看。」懷斯曼說道,「你覺得提高警惕有沒有必要,還是說這純粹是對『天外來客』的恐懼?」

  皮納里奧回答:「他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特別是涉及到兒童用品。」

  幾個手勢之後,旁邊一堵厚牆移開,現出一個小房間。

  房間中央的畫面讓懷斯曼不禁停下腳步。一個塑料仿真兒童,看上去五歲左右,穿著正常小孩的衣服,坐在玩具堆裡。這時,仿真兒童開口了:「我玩厭了。再幹點別的。」過了一會兒,它又重複:「我玩厭了。再幹點別的。」

  地上的玩具們一收到指令,就立馬停下手裡的活兒,開始展示新花樣。

  「這樣很省人力。」皮納里奧解釋說,「在上市之前,這堆垃圾需要一整套檢驗。如果我們自己喊口令,就得一直耗在這兒。」

  那個假人的正對面就是一套木衛三戰士,還有專門供他們攻打的城堡。他們本來正遵循一套複雜巧妙的偷襲計畫悄悄進攻城堡,但是一聽見假人開口,就都停了下來。現在,他們正在重組。

  「這些全都錄下來了?」懷斯曼問。

  「哦,是的。」皮納里奧答道。

  模型士兵大概六英吋高,用料是木衛三工廠鼎鼎有名、幾乎牢不可破的熱塑性材料。他們的制服由合成材料製成,參考了各個衛星及鄰近星球上的軍裝。城堡本身也是仿照一座著名的堡壘建成,用料是黑色的金屬類物質,散發出危機重重的感覺。城堡上層佈滿了觀望孔,還有一座吊橋藏在裡面。頂樓上還飄揚著華麗的旗幟。

  伴隨著一聲尖嘯,從城堡裡扔出一枚炸彈,砸向入侵者。炸彈在士兵們的頭頂爆炸,釋放出一團無害煙霧。

  「它反擊了。」懷斯曼觀察。

  「但最後它還是會被攻陷。」皮納里奧說,「這也是注定的。從心理學角度講,城堡象徵著外在現實。而士兵們,自然是代表著孩子克服困難的努力。通過參與這個攻城遊戲,孩子們會有一番歷經世事磨難的滿足感。最終,孩子們會獲取勝利果實,但得先付出沉重的代價和非凡的耐心。」接著他補了一句,「不管怎樣,說明書上是這樣說的。」他遞給懷斯曼一本小冊子。

  懷斯曼瞟了一眼說明書,問:「他們攻城的線路都沒有重複的?」

  「我們已經讓他們不停地衝了八天了,至今還沒發現重複。不過,他們的裝備確實不少。」

  士兵們從四周摸上來,鬼鬼祟祟地靠近城堡。這時,城牆上出現了數台監視儀,開始追蹤士兵。士兵們馬上就地取材,將其他待測玩具作為掩體。

  「他們可以隨時分析周邊的地形變化,」皮納里奧解釋,「具有很強的客體應用能力。比方說,如果他們看見一個待測的玩具屋,就會像老鼠一樣鑽進去,穿過屋子之後再鑽出去。」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拿起一個由天王星某公司生產的大型玩具飛船,搖了搖,倒出裡面的兩個士兵。

  「他們攻城的勝率如何?」懷斯曼問,「百分比多大?」

  「到目前為止,他們是九次裡面勝一次。城堡後面有個調節器,你可以控制獲勝的難易程度。」

  他小心地跨過前進中的士兵,懷斯曼也跟了過去。他們來到城堡旁,彎下腰仔細觀察。

  「這裡其實是能源中心,」皮納里奧指著城堡說,「很狡猾吧。不僅如此,士兵們接收到的指令也是從這裡發出去的。裡面有一個能發射高頻波的彈盒。」

  他打開城堡的後門,給老闆看裡面的彈盒。

  每一顆彈丸都是一個指令元素。發出攻城指令的時候,彈丸會升起來,震動之後重新排序。這樣就實現了無序排列。但是因為彈丸的數量是有限的,所以攻城的套路總歸也是有限的。

  「我們正在一個一個地試。」皮納里奧說道。

  「有沒有辦法加快速度呢?」

  「沒辦法,必須得有耐心。可能會產生上千種模式,然後——」

  「也就是說,」懷斯曼打斷了他,「他們隨時都有可能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對附近的人類開火。」

  皮納里奧陰鬱地說:「還有更糟的。那個能量源裡有大量的爾格,足夠他們用上五年時間。如果他們同時往一個方向跑的話——」

  「繼續測試。」懷斯曼說。

  他們看看彼此,又看看城堡。士兵們已經來到城堡腳下。突然,城堡的一面牆倒下來,伸出一門大炮,把士兵們轟得乾乾淨淨。

  「我還從沒見過這個路數呢。」皮納里奧喃喃道。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兒。直到那個坐在玩具堆裡的仿真兒童又開口說:「我玩厭了。再幹點別的。」

  然後他倆眼睜睜地看著士兵死而復生,重新組隊。兩人都感到一陣不安。

  兩天後,懷斯曼的上司,一個矮小結實、脾氣暴躁、兩眼外凸的男人,出現在懷斯曼的辦公室。「聽著,」福勒吼道,「你給我馬上結束那些該死的測試。我再給你一天時間。」他急著往外走,懷斯曼攔住了他。

  「這個問題很嚴重。」他說,「跟我去實驗室,你自己看看。」

  一路上,福勒一直在發牢騷。「你知不知道那些公司在這上面投了多少資金!」他邊走邊罵,「你這裡的每一個產品,月球上都有一飛船或一倉庫的量在等我們放行,好馬上上市!」

  他跟懷斯曼來到實驗室。皮納里奧沒了身影,懷斯曼只好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實驗室的門。他打了幾個手勢,打開測驗室的門。

  實驗室人員製造的仿真兒童仍坐在那堆玩具中間。在他的指令下,眾多玩具在反覆運轉。面對眼前的喧鬧景象,福勒望而卻步。

  「就是這個。」懷斯曼彎腰看著城堡。一個士兵邊揉肚子,邊往城堡挪動。「你看,這裡有十二個士兵。考慮到這個數量,還有他們能獲得的能量,以及指揮他們的複雜程序——」

  福勒打斷他:「我只看到十一個啊。」

  「可能有一個躲起來了。」懷斯曼說。

  他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不,他是對的。」皮納里奧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臉色蒼白,「我剛才一直在找。有一個不見了。」

  三人都沉默了。

  「也許城堡滅了他?」最後,懷斯曼開口道。

  皮納里奧說:「這個推測疑點太多。如果他被『滅』了,那他的遺體去哪兒了?」

  「也許是把他轉變成能量了。」福勒一邊說,一邊觀察城堡和其餘士兵。

  「我們也想過這一點。」皮納里奧說,「當我們發現有個士兵不見了,我們把其餘十一個士兵和城堡一起稱了稱。他們的總重仍然等於這套玩具的初重——最初的城堡加上十二個士兵的重量。所以,他一定還在這裡面。」他指著城堡說。這時,城堡正在瞄準前進中的士兵。

  懷斯曼研究著城堡,突然冒出一個強烈的直覺。城堡好像變了。在某些方面,跟之前不太一樣了。

  「放錄像看看。」懷斯曼說。

  「什麼?」皮納里奧問,隨後臉紅起來,「對。」他走到仿真兒童旁邊,關掉程序,從裡面取出錄像帶,戰戰兢兢地朝放映機走去。

  他們坐下來,眼前跳動著一幅幅畫面:一場接一場的攻擊,看得三人眼睛發乾。士兵們還在樂此不疲地前進,後退,開火,就地復活,又前進……

  「停一下。」懷斯曼突然喊道。

  他們重播了一場攻城。

  一個士兵正穩步朝城堡的底座走去。這時,襲向他的導彈爆炸了,一度模糊了他的身影。與此同時,其他十一個士兵全速衝向城牆。煙霧逐漸散開,終於又出現了落單士兵的身影。他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城牆邊上。一小塊城牆凹了下去,形成一個缺口。

  士兵站在黑暗的城牆前,幾乎和背景融為一體。他把來復槍的末端用作螺絲起子,把自己的頭拆了下來,接著是一隻手臂,然後是雙腿。隨後,他把拆下來的各個部位都塞進了缺口,只剩下拿著來復槍的那條手臂。就連這條手臂,最後也自己鑽進了城堡,盲目地蠕動著,直至消失不見。這一系列動作完成之後,缺口天衣無縫地閉合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福勒才沙啞地說:「家長們應該都會以為孩子把其中一個士兵弄丟了。慢慢地,士兵會越來越少,而大家都會怪罪在孩子身上。」

  皮納里奧說:「現在怎麼辦?」

  「讓它繼續運轉。」福勒說。懷斯曼也點點頭。「把所有的花樣都玩一遍。不過,可別讓他們單獨待著。」

  「從現在起,我會一直派人守著這個房間。」皮納里奧贊同道。

  「你最好親自守在這兒。」福勒說。

  懷斯曼心想,也許我們都該在這兒看著。起碼皮納里奧和我得待在這兒。

  真想知道那些碎片最後去哪兒了,他想。

  被變成什麼了?

  到週末的時候,城堡已經吸收了四個士兵。

  從監視器上,懷斯曼看不出城堡有任何變化。當然,即便有什麼變化,也是悄悄進行的內部變化。

  士兵們仍然毫不怠慢地一波接一波進攻城堡,城堡也不停地反擊。這時,他們又接到一批新的木衛三產品。又有很多兒童玩具得仔細檢驗。

  「又來了些什麼?」他自言自語道。

  第一件東西看上去很簡單:一套古老的美國西部牛仔裝。至少說明書上是這樣寫的。但說明書上的話卻不足為信:木衛三人哪能把實情全寫在這上面?

  他打開盒子,把牛仔裝取出來。布料看上去灰濛蒙、軟塌塌的。他心想,這做工可真差啊。只能說勉強有點牛仔服的樣子,走線也不規整。光是用手摸摸,衣服就變形了。他發現自己拉長了一大塊布料。被拉長的布料耷在那兒,墜成了一個口袋。

  「我不明白。」他對皮納里奧說,「這個誰會買啊?」

  「穿上它,」皮納里奧說,「你就會明白。」

  懷斯曼費了好大的勁才套上衣服。「安全嗎?」他問。

  「沒問題,」皮納里奧說,「我剛才試穿過。問題不大。但是確實有效果。你只要發揮想像,就能啟動它。」

  「想像什麼?」

  「隨便什麼都行。」

  這套衣服讓懷斯曼想起西部牛仔,因此他想像自己回到了大農場,走在草場的碎石路上。路邊不遠處有一群黑臉綿羊,不停地嚼著乾草,下巴一上一下地動著。他來到纏滿鐵絲,間或豎著幾根木樁的籬笆旁,停下來看羊。突然,綿羊群毫無徵兆地排成一排,向遠處背陰的山坡走去,漸漸從他視野裡消失了。

  他看到齊天高的柏樹,一隻老鷹在遙遠的空中拍打著雙翅……就好像——他暗想,就好像在給自己充氣,想越飛越高似的。老鷹有力地滑翔著,然後悠閒地飛走了。懷斯曼四處尋找它的獵物,但在這片乾燥的盛夏草地上,除了綿羊,什麼都沒有。還有蚱蜢。還有,小路上趴著一隻癩蛤蟆。蛤蟆一躍,跳進一塊泥地裡,只把背露在外面。

  他正彎下腰,鼓起勇氣去摸那隻癩蛤蟆滿是疙瘩的頭,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你覺得怎樣?」

  「挺好。」懷斯曼說。他深吸一口充滿乾草味的空氣,感覺肺被填得滿滿的。「嘿,你是怎麼區別公蛤蟆和母蛤蟆的?是看它們的紋路,還是——」

  「什麼?」男子站在他身後看不見的地方問。

  「我看見了一隻癩蛤蟆。」

  「順便問一下,」那男子說,「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

  「好的。」懷斯曼回答。

  「你幾歲了?」

  那還不簡單?「十歲零四個月。」他驕傲地答道。

  「你現在在哪兒?」

  「在鄉下,蓋洛德先生的牧場裡,幾乎每星期爸爸都會帶我和媽媽來這裡。」

  「轉過身來看著我,」那男子說,「看你認不認識我。」

  他把視線從那隻半隱在泥地裡的蛤蟆身上移開,不情願地轉過身來。他看見一個成年男子,臉又瘦又長,鼻子有點怪怪的。「你是來送丁烷氣的大叔,」他說,「你是丁烷氣公司派來的。」他環顧四周,附近果然有一輛卡車,就停在丁烷氣的閘門前。「我爸爸說丁烷氣很貴,但是也沒有其他——」

  那男子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是好奇,這家丁烷氣公司叫什麼名字?」

  「名字就寫在卡車上。」說著懷斯曼念起車身上的大字,「加利福尼亞州佩塔盧馬市的皮納里奧丁烷氣經銷商。你是皮納里奧先生。」

  「你確定你是一個十歲的小孩,現在正站在加利福尼亞佩塔盧馬附近的某個地方?」皮納里奧先生問他。

  「我確定。」他看見草地那邊有個長滿樹木的山坡,想過去看個究竟。他可不樂意一直待在這兒閒聊。「我得走了,」說著他轉身離開,「我要去遠足了。」

  他離開皮納里奧,沿碎石路一直往前跑。蚱蜢紛紛往兩邊跳開。他越跑越快,氣喘吁吁。

  「利昂!」皮納里奧在身後喊他的名字,「快停下來!別跑了!」

  「我要去山那邊看看。」懷斯曼喘著粗氣,還在跑。突然,什麼東西狠狠絆了他一下。他兩手撐地,努力爬起來。

  正午乾燥的空氣中,彷彿有什麼東西亮閃閃的。他感到一陣害怕,往後退去。那東西漸漸現出身來,是一堵平牆……

  「你到不了山那邊的。」皮納里奧在他身後說,「你最好待在原地,不然會撞到身邊的東西。」

  懷斯曼手上有血,他跌倒的時候把自己劃傷了。他驚慌失措地低下頭,盯著手上的血……

  皮納里奧幫他把牛仔服脫下來,說:「這個玩具的毒害性太大了。孩子只要穿上一小會兒,就會無法分辨事實和幻象。看看你。」

  懷斯曼勉強站起來,仔細檢查那套衣服。還是皮納里奧強行從他身上扒下來的。

  「厲害。」他話音發顫,「它貌似可以刺激業已存在的回歸傾向。我知道自己一直嚮往回到童年時光。就是我們住在鄉下的時候。」

  「你注意到沒,你還往裡面添加了現實元素,」皮納里奧說,「為了讓幻想更持久。如果還有時間,你說不定會把實驗室的牆也想像成你幻想空間的一部分,比如說,想像成穀倉壁。」

  懷斯曼同意:「我真的已經隱約看見那座老舊的牛奶屋了,以前農夫們把要拿去賣的牛奶帶到那兒。」

  「要是再等一會兒,」皮納里奧說,「恐怕就不能把你從那裡面拖出來了。」

  懷斯曼心裡嘀咕,這對大人都有如此大的影響,更不要說能在孩子身上產生什麼效果了。

  皮納里奧說:「另一個玩具說來有些奇怪。你現在就想看嗎?過會兒再看也不遲。」

  「我沒事。」懷斯曼說道。他拿起第三件玩具,拆開包裝。

  「這個玩具很像懷舊的經典遊戲大富翁。」皮納里奧說,「他們管這個叫『綜合徵』。」

  這套遊戲有一塊遊戲板、一些錢幣和一個骰子,還有幾張玩家角色牌。另外還有一些股票。

  「很顯然,和這類型的其他遊戲一樣,你的目標是購買股票。」皮納里奧甚至懶得看說明書。「我們把福勒叫下來一起玩一把吧。這個遊戲至少需要三個玩家。」

  不一會兒,部門主管就過來了。三人坐在桌子旁,桌子中間放著「綜合徵」。

  「首先,按照慣例,每個人分得同樣多的股票和資金。」皮納里奧介紹,「遊戲開始後,你可以購買不同經濟綜合徵的股票,提升自己的身份。」

  綜合徵由顏色鮮豔的小塑料塊代表,就像大富翁裡的酒店和別墅一樣。

  他們擲骰子,在遊戲板上挪動自己的角色牌,競相購置產業,繳付或收取罰金,有時還被關進「去污中心」一段時間。在他們身後,那七個玩具士兵還在一輪又一輪地攻打城堡。

  「我玩厭了。」那仿真兒童說,「再幹點別的。」

  士兵們又重新組隊,開始新一輪進攻,向城堡逼近。

  懷斯曼焦躁不安。「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發現這該死的玩意兒意圖何在。」

  「難說。」皮納里奧瞟了一眼福勒買進的一張紫金股票。「這個我想要。」他說,「這是冥王星上的一個大鈾礦。你要它有什麼用?」

  「賣價高啊。」福勒看著手裡的其他股票,低聲說,「不過我可以拿出來交換。」

  懷斯曼在心裡問自己,當那個東西越來越接近——天知道是個什麼鬼東西——接近它的終極目標時,我哪還有心思玩遊戲?重要的主體部分,他想。

  「等一等。」他放下手中的股票,低沉而謹慎地說道,「那座城堡會不會是一個反應堆?」

  「什麼反應堆?」福勒隨口一問,仍然全神貫注地盯著手裡的遊戲。

  懷斯曼大喊起來:「別管這個遊戲了。」

  「有意思。」皮納里奧說著放下手裡的東西,「它正一塊一塊地把自己拼成原子彈,直到——」他打斷這個念頭。「不會,我們考慮過這一點。沒發現裡面有重金屬。只有一塊能維持五年的電池,還有一些小零件,根據電池發出的指令運作。光靠這些東西建不成原子反應堆。」

  懷斯曼說:「我覺得為安全起見,最好把這個東西從這兒弄出去。」剛才那套牛仔服讓他心有餘悸,也讓他對木衛三的工匠們油然生畏。如果那套衣服還只是無害的……

  福勒掉過頭,說:「只剩下六個士兵了。」懷斯曼和皮納里奧立馬站了起來。福勒說得對,現在只剩下一半的士兵了。剛剛又有一個被城堡吸收了。

  「我們趕快請部隊的爆破專家來看看。」懷斯曼說,「這已經不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內了。」他轉身問福勒,「你覺得呢?」

  福勒說:「我們先把手頭這個遊戲玩完吧。」

  「為什麼?」

  「因為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福勒雖然嘴上這樣說,但他全神貫注的神情卻表明,他完全是陷在遊戲裡不能自拔,只想接著玩而已。「你準備用什麼來交換我的冥王星股票?我準備交換了。」

  他和皮納里奧達成了交易。接著,遊戲又進行了一個小時。這時,福勒已經佔盡上風。他手裡有五個礦產、兩家塑料廠 、一個海藻專利,還有所有七家零售店。這些控股自然讓他賺了大錢。

  「我放棄了。」皮納里奧說。他手裡只剩下一些零散的股票,沒有任何話語權。「你們誰要買我手裡這些?」

  懷斯曼拿出僅剩的一點錢,買下了皮納里奧的股票。現在由他單槍匹馬對付福勒。

  「這個遊戲顯然是在模仿不同文明間的商業活動。」懷斯曼分析道,「比如說,這些零售企業就屬於典型的木衛三經濟。」

  他心頭一激動。這幾個回合,他擲的骰子都不錯,所以添置了一些股份。「通過這個遊戲,孩子們可以對現實經濟有一個正面認識,增進對大人世界的瞭解。」

  但是不出幾分鐘,他就走到了一大堆福勒財產裡,接踵而來的罰金讓他傾家蕩產。他不得不放棄兩隻股票。貌似遊戲也快結束了。

  皮納里奧在一邊觀察攻城的士兵,說:「你知道嗎,利昂,我越來越覺得你的猜想是對的。這東西可能真是一個炸彈終端,類似於接收站什麼的。如果它組裝完畢,木衛三那邊也許會傳送來大量能量。」

  「這種事可能嗎?」福勒問,一邊忙著把遊戲幣按面額整理好。

  「誰知道他們究竟有多厲害?」皮納里奧說,兩手插在口袋裡來回踱步,「你們玩完了沒?」

  「快了。」懷斯曼說。

  「我剛才那麼說是因為——」皮納里奧說,「現在只剩下五個士兵了。吸收過程在加速。第一個士兵過了一個星期才消失,而第七個士兵只用了一個小時就不見了。就算剩下來的五個士兵在接下來的兩小時內全部不見,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遊戲結束了。」福勒說道。他已經把所有的股票和錢幣收入囊中。

  懷斯曼站起身,離開桌子。「我會打電話讓部隊的人來看看這座城堡。至於『綜合徵』嘛,完全就是抄襲我們地球上的大富翁遊戲。」

  「也許他們不知道我們早就有這種遊戲了,」福勒說,「而且名字也不一樣。」

  他們給「綜合徵」貼上了過關標籤,並通知進口局可以開始進貨了。懷斯曼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給部隊打電話,請他們派人過來。

  「我們過會兒就派個爆破專家過去,」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完全不覺得事關緊要,「在此之前,你們就不要去碰它了。」

  懷斯曼感到一陣挫敗。他謝過接線員,掛斷了電話。他們不僅沒弄清楚攻城猛將這個遊戲的用意,現在連碰都不能碰了。

  過來的爆破專家是個年輕人,頂著板寸頭。他一邊擺弄設備,一邊衝他們友好地笑笑。他穿著尋常的工裝褲,沒有任何防護措施。

  「我首先建議——」專家看了看城堡,說,「把電池的導線切斷。如果你們想看完整個過程,那我們就趕在反應發生前把導線切斷。也就是說,一旦最後一個活動物體進入城堡,我們就立即把導線切斷,然後打開城堡,看看裡面究竟是什麼樣子。」

  「這樣安全嗎?」懷斯曼問。

  「應該沒問題。」爆破專家說,「我沒發現裡面有任何放射物的跡象。」說著他坐到城堡後面,手裡拿著一把老虎鉗。

  現在只剩下三個士兵了。「應該用不了多久。」年輕人高興地說道。十五分鐘後,又有一個士兵爬到城堡腳下,把自己的頭、胳膊、腿和身體拆開,逐步消失在專門為他打開的洞口處。「只剩兩個了。」福勒說。

  十分鐘後,又有一個進入了城堡。

  四個男人面面相覷。「就要見分曉了。」皮納里奧嘶啞地說道。

  最後一個光桿司令開始攻城。城堡對他開火,但他毫不退縮。

  「按統計學來講,」懷斯曼故意提高嗓門,想緩和一下凝重的氣氛,「每個士兵消失的間隔應該越來越長才對,因為它要集中對付的人越來越少。應該是先快後慢,最後一個士兵得用上一個月才對——」

  「如果你不介意,請安靜。」年輕的爆破專家冷靜地輕聲說。

  終於,最後一個士兵也來到了牆角邊,像之前的士兵一樣拆開自己的身體。

  「鉗子拿穩了。」皮納里奧緊張地說道。

  士兵的身體各部分都進入了城堡。洞口開始關閉。這時,裡面傳來一陣明顯的嗡嗡聲,有什麼東西開始運轉了。

  「快動手,拜託!」福勒叫起來。

  年輕的爆破專家用鉗子剪斷電池的陽極導線。鉗子上閃出一陣火花,爆破專家條件反射般地跳了起來。鉗子飛出他的手掌,一路滑到房間那頭。「老天!」他說道,「我肯定是被電到了。」他東倒西歪地伸手去摸鉗子。

  「你剛才碰到的是這東西的框架。」皮納里奧激動地說。他自己抓來鉗子,蹲下身去,笨手笨腳地想要剪導線。「也許我該用手帕包著。」他說著收回鉗子,去口袋裡摸手帕。「你們誰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包鉗子嗎?我可不想被電死。何況還不知道究竟有多——」

  「給我。」懷斯曼命令他。他一把搶過鉗子,推開皮納里奧,然後一鉗剪了下去。

  福勒冷靜地說:「已經太晚了。」

  懷斯曼根本沒聽見他老闆說了什麼。他的腦子裡只有一陣連續不斷的嗡嗡聲。他用手摀住耳朵,試圖把這聲音趕出去,卻是徒勞。聲音似乎是由城堡發出,穿過他的皮膚,透過他的骨頭,直傳到他的大腦裡。我們下手太慢,他想,所以它勝利了。我們正是輸在人多,人一多,分歧就多……

  一個說話聲在他腦海裡響了起來:「恭喜你。你的不屈不撓為你贏得了勝利。」

  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成就感。

  「你們本來的勝算很小。」那個聲音繼續說,「換成其他人,肯定必輸無疑。」

  這時他才意識到,一切正常。他們當初想錯了。

  「你剛才的所作所為,」那個聲音宣稱,「應該繼續發揚光大。你總是能戰勝對手。只要有耐心和堅持,你就可以所向披靡。畢竟,這個宇宙沒那麼可怕……」

  的確,他自嘲地想,的確不可怕。

  「他們都是普通人。」聲音安慰地說,「所以,即便你是一個另類,你和大家都不一樣,你也不用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要擔心。」

  「我不擔心。」他不禁喊出聲來。

  嗡嗡聲逐漸減弱,那個說話聲消失了。

  過了很久,福勒終於開口:「就是這樣了。」

  「我還是不明白。」皮納里奧說。

  「它的目的就在於此。」懷斯曼說,「這是一個治癒系玩具,可以幫助孩子獲得自信。士兵拆散自己的身體——」他咧嘴笑了笑,說:「其實是把自己和世界融合起來,成為世界的一部分。在這過程中,他也得以征服世界。」

  「所以它是無害的?」福勒問。

  「看來是白擔心了。」皮納里奧埋怨道,然後轉頭對爆破專家說,「把你也扯進來,真是不好意思。」

  這時,城門大開,十二個士兵完好無損地從裡面列隊走出來。整輪遊戲結束。他們又可以一輪接一輪地攻城了。

  突然,懷斯曼說:「我還是不準備將它放行。」

  「什麼?」皮納里奧驚訝地問,「為什麼?」

  「我還是不放心。」懷斯曼說,「如果只為了這個目的,那它的設計未免過於複雜了。」

  「能解釋一下嗎?」福勒問道。

  「沒什麼好解釋的。」懷斯曼說,「這套玩具的設計如此複雜,難道只為了把自己拆開重組?即便我們現在沒發現,也肯定有其他什麼——」

  「你不是說它是治癒系玩具嗎?」皮納里奧插話。

  福勒說:「我把它交給你了,利昂。如果你還是不放心,那就別放行。總歸還是小心為妙。」

  「也許是我多心了。」懷斯曼說,「但我一直在想,他們設計這個東西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我覺得我們仍然沒有徹底弄明白。」

  「還有那套牛仔服,」皮納里奧補充道,「那個你也不準備放行。」

  「嗯,只有那個遊戲可以,」懷斯曼說,「那個叫什麼『綜合徵』的。」說著他彎下腰,發現士兵們又開始往城堡沖,戰火硝煙,兵戎相見,謹慎撤退……

  「你在想什麼?」皮納里奧盯著他問。

  「也許這是個調虎離山計,」懷斯曼說,「專門混淆我們的視聽,好讓我們忽略其他東西。」這只是他的直覺,還沒法得到證實。「一個障眼法,用來掩飾真正可怕的東西。這才是它設計得如此複雜的原因,故意讓我們絞盡腦汁。這才是它的真正用意!」

  他百思不得其解,把一隻腳擋在一個士兵前面。士兵馬上把他的鞋子當成藏身處,躲開了城堡監視儀的追蹤。

  「應該還有什麼東西是我們都沒注意到的,」福勒說,「就在我們眼皮底下。」

  「沒錯。」懷斯曼想知道他們以後能不能發現其中的奧秘。「不管怎樣,」他說,「我們還是把它關在這兒,繼續觀察。」

  他在附近坐下來,準備好打持久戰。

  那天晚上六點,艾普利兒童部的銷售經理喬·豪克把車停到家門口。他下了車,大步踏上台階。

  他的胳膊下夾著一個扁扁的大盒子,這是他順手牽出來的「樣品」。

  「哇!」他的兩個孩子,博比和洛拉,一見他進門就大叫起來,「爸爸,你給我們帶什麼來了?」他們圍住他,不讓他過去。他的妻子坐在廚房的餐桌邊,抬起頭,放下手中的雜誌。

  「這是我專門為你們挑選的新玩具。」豪克說著高興地拆開包裝。他帶一個回家完全無可厚非。想想他都不知道打了多少星期的電話,一直催進口局快點。費了那麼大的勁,三個裡面竟然只通過了一個。

  孩子們開始興高采烈地擺弄玩具,他的妻子在一邊低聲說道:「高層越來越腐敗了。」她一直不讚成他把商店的庫存帶回家。

  「我們那兒多著呢。」豪克說,「整倉庫都是。少一個沒人發現。」

  吃飯的時候,孩子們仍在一字一句地研究著遊戲說明書,對周圍的世界充耳不聞。

  「專心吃飯,別看了。」豪克太太責怪道。

  喬靠在椅子上,繼續講當天的見聞。「折騰了那麼久,他們就批准了這玩意?沒勁的東西。如果能賺錢,那就是老天保佑了。那個攻城部隊什麼的,那才是搶手貨。只怕永遠也見不到它上市了。」

  說著他點上一根菸,享受著居家溫馨,以及妻兒環繞的天倫之樂。

  女兒問道:「爸爸,你要不要一起玩?這裡說了,人越多越好玩。」

  「當然。」喬湊了過去。

  他的妻子收拾餐桌時,他和孩子們一起攤開遊戲板、骰子、紙幣和股票。不一會兒,他就被這個遊戲深深迷住了。兒時玩遊戲的場景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他眼前,只見他才思敏捷,計謀變幻莫測,最後終於完全掌握了所有的綜合徵。

  他心滿意足地靠在椅子上。「怎麼樣?」他大聲對孩子們說,「恐怕我要一馬當先了哦。畢竟我可是老手。」遊戲裡所有有價值的股票都已被他掌控,這給他帶來強烈的成就感。「孩子們,我贏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女兒開口說:「你沒有贏啊。」

  「你輸了。」兒子接著說。

  「什麼?」喬·豪克吃驚地叫道。

  「最後誰手裡的股票最多,誰就輸了。」洛拉給他看說明書,「看到沒?你要儘量拋掉手裡的股票。爸爸,你出局了。」

  「這是什麼鬼道理!」豪克失望地說,「這算什麼遊戲啊!」他的滿足感一下全落空了。「真沒勁。」

  「現在就剩我倆了,」博比說,「看誰笑到最後。」

  喬站起身來,不滿地咕噥道:「真是搞不懂。窮光蛋獲勝,這算哪門子遊戲?」

  在他身後,兩個孩子繼續玩著遊戲。隨著股票和紙幣頻頻換手,兩個孩子越來越投入。最後,遊戲進入白熱化階段,兩人異常亢奮起來。

  「因為他們不知道大富翁,」豪克自言自語說,「所以才不覺得這樣的遊戲奇怪。」

  不管怎樣,只要孩子們喜歡這個「綜合徵」就好。這樣遊戲一定能大賣,這才是關鍵。兩個人類未來的花朵已經在學習如何放棄手裡的資源了。他們爭先恐後地把持有的股票拋出去,生怕落後了。

  這時,洛拉抬起頭,兩眼生輝地說道:「這真是你帶回來的最好的教育玩具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