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標準時間下午四點十五分,加森·普爾在醫院的病床上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三人病房裡。此外,他還發現兩件事:一是他沒了右手,二是他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他們肯定給我注射了強效鎮痛劑,他心想,呆呆地望著病房那頭的窗戶,窗外是紐約鬧市區的繁榮景象。縱橫交錯的交通軌道上,車輛和行人都急匆匆的。路面在傍晚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微光。看著太陽漸弱的光芒,他心裡一陣寬慰。它還沒落下去,他心想,我也還活著。
床頭櫃上有一部電話。他猶豫了一會兒,提起話筒,撥了一個外線號碼。很快,路易斯·唐斯曼就出現在屏幕上。加森·普爾不在的時候,唐斯曼在負責三星公司的運營。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唐斯曼一見到他就感慨道。他那張大肉臉上長滿麻子,像月球表面一樣坑坑窪窪。看到普爾,他頓時放鬆下來,麻子似乎平坦了不少。「我一直在打電話找——」
「我不過是丟了只右手。」普爾說道。
「你人沒事就好。我是說,他們會幫你接上一隻新手。」
「我在這兒待了多久?」普爾問。他納悶醫生和護士都去哪兒了。他們看見他醒來打電話,不是都應該在他旁邊轉來轉去、大驚小怪的嗎?
「已經四天了。」唐斯曼說,「公司一切正常。我們接到了三個警署的訂單。兩個在俄亥俄,一個在懷俄明。都是可靠的好訂單,先預付三分之一,按慣例,三年的優先購買權租賃。」
「快把我弄出去。」普爾說。
「你得先把手接起來,我才能——」
「我的手以後再說。」他迫切希望回到熟悉的環境裡去。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商務車逼近的鬼影。一閉上眼睛,他就好像又回到了事故現場。當時,他的飛車失去控制,撞上了一輛又一輛其他車,造成了一連串損失。還有那股巨大的衝力……想到他就害怕。大難不死,我真是幸運,他對自己說。
「莎拉·本頓在你那兒嗎?」唐斯曼問。
「沒有。」當然不在。雖說名義上她是他的私人秘書——要是真的是出於工作考慮就好了——但是如果她在的話,肯定會以一種幼稚的、令人厭煩的方式呵護他。每個胖女人都喜歡把別人當小孩看,他心想。而且她們很危險。如果她們倒在你身上,肯定會把你壓死。「也許真是這樣,」他大聲說,「也許正是莎拉壓壞了我的飛車。」
「不,不是的。你的飛車舵翼上有根橫拉桿在交通高峰期時脫落了,所以你……」
「我想起來了。」他在床上翻了個身。這時,有人來開門。一個白大褂醫生和兩個藍制服護士走了進來。「我待會再和你說。」普爾掛上電話,深吸一口氣,作好準備。
「你不應該現在就打電話。」醫生看著他的病歷說,「加森·普爾先生,三星電子的老闆。你們生產的隨機定位器,通過鎖定特定的腦波活動,能追蹤到一千英里範圍內的任何獵物。你是個成功人士啊,普爾先生。但是,先生,你不是人。你是一隻電子螞蟻。」
「上帝!」普爾震驚地叫道。
「因此,你不能在這兒接受治療。我們一檢查你的傷手,就發現了。我們看見裡面有電子元件,所以對你的身體進行了X光掃瞄,結果證實了我們的猜測。」
普爾問:「什麼是『電子螞蟻』?」其實他知道,他能解碼這個字符串。
一個護士回答說:「就是一種仿生機器人。」
「我明白了。」普爾說道,全身冷汗直冒。
「你自己不知道?」醫生問他。
「不知道。」普爾搖搖頭。
醫生說:「我們幾乎每星期都會發現電子螞蟻。有的也是像你這樣因為交通事故被送進來,還有的是主動過來查個究竟的。他們都和你一樣,以前不知道這個情況,一直以為自己和人類打交道,也是人類的一員。至於你的手——」他停了下來。
「還管什麼手不手的。」普爾凶巴巴地說。
「冷靜點。」醫生彎下腰,盯著他的臉說,「我們會派艘醫務船送你去修理廠,把你的手修好,或者換隻新的。他們的要價很合理,你或你的僱主——如果你有僱主的話——都能接受。不管怎樣,最後你還是可以回到你的三星公司,然後一切照舊。」
「不同的是,」普爾說,「現在我知道實情了。」他不知道唐斯曼或者莎拉,或者辦公室裡的其他人,是否清楚這件事。是他們——或者他們中的某個人把他買過來的嗎?把他設計出來的?他對自己說,你就是個傀儡,僅此而已。我從沒真正經營過公司,一切都只是生產我的時候給我植入的假象而已,還有那個讓我自以為是人類的假象。
「在送你去修理廠之前,」醫生說,「可不可以麻煩你先去前台把賬結了?」
普爾沒好氣地問:「你們都不為我們蟻族治療,怎麼還要收我們的錢?」
護士回答說:「只收取發現真相之前的費用。」
「記在我賬上吧,」普爾憤怒而又無助地說道,「記在我公司的賬上。」他好不容易坐起身來,暈乎乎地站到地上。「我很高興能離開這兒,」他挺直腰板說,「十分感謝你們這麼人性化的照顧。」
「也感謝你,普爾先生。」醫生說,「也許叫你普爾就行了。」
修理廠給他換了一隻新的右手。
這只右手看上去棒極了。技工給他安上之前,他仔細檢查了許久。表面上它是有機手,表層也的確是人皮。自然人皮覆蓋著真肉,鮮血充滿靜脈和毛細管。但在這下面,就只有線圈電路和微型組件,微微閃著光……仔細看裡面,能看見很深的地方有閥門、引擎、多層活塞,都極度細小精緻。這麼一隻手要價四十蛙幣,差不多是他一週的薪水。
「保修嗎?」他們把新手的「骨骼」接上他的身體時,他問道。
「九十天,包零件和人工。」其中一個技工說,「非正常的故意傷害不在保修範圍內。」
「這個範圍很模糊。」普爾說道。
一個男技工好奇地看著他問:「你以前一直把自己當人看?」
「無心的。」普爾說。
「現在知道了?」
普爾說:「是的。」
「那你從沒懷疑過嗎?肯定有一些跡象啊……比如你身體裡偶爾會有嘀嗒聲或者呼呼聲。也許他們為你設計好了,故意不讓你起疑心。你至今也沒法知道為什麼要造你,是誰造了你。」
「我就是一個奴隸,」普爾說,「一個機械奴隸。」
「你也享受過了。」
「我以前的生活很美好。」普爾說,「我一直努力工作。」
他支付了四十蛙幣,活動了一下新手指,試著去抓各種物件,比如硬幣,然後就離開了。十分鐘後,他上了一輛公交車,準備回家。這一天可真漫長。
他回到自己的一居室,給自己倒了杯傑克·丹尼爾紫方威士忌,六十年陳釀。他一邊坐在那兒小酌,一邊出神地望向窗外——他唯一的窗戶,看著對街的大樓。我應該回辦公室去嗎?他問自己。如果回去,為了什麼呢?如果不回去,又是為了什麼呢?總得選一個吧。他心想,老天,知道真相以後我真是崩潰了。我就是個怪物,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努力模仿活人、自己卻沒有生命的東西。然而,他曾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活著。只不過他現在的感覺不一樣了。他對自己,對周圍所有人——尤其是唐斯曼和莎拉,對三星公司的每一個人,看法都不一樣了。
我應該自殺,他心想。但是我內置的程序也許會阻止我這樣做。我的買主可不願白白浪費這麼多錢。再說,他其實也不想這樣做。
設計好的程序。他想,在我體內,一定有一個放置矩陣的地方,還有一個簾柵級,專門用來過濾那些我不應該有的想法,不應該有的行為。這些東西強行改變了我。我沒有自由。從來都沒有,只是現在我知道了這一點而已。區別就在這兒。
他把窗戶調成不透明,啪地打開頭頂的燈,開始慢慢地、一件一件地脫掉衣服。他曾仔細觀察過修理廠的技工如何為他接了新手,對自己的身體結構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他有兩塊主板,分別位於兩條大腿內部。技工曾把這兩塊主板拆下來,檢查下面的電路情況。如果我是被設定好的,他想,那麼,那個矩陣很可能就在主板附近。
迷宮一般的複雜線路把他弄糊塗了。他想,看來我得找人幫忙。讓我想想,我們辦公室那台BBB級電腦的電話是多少來著?
他拿起電話,撥通了永久安置在愛達荷州博伊西市的電腦。
「這台電腦的收費標準為每分鐘五蛙幣,」一個機器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請把你的信用盤放到屏幕前。」
他照做了。
「當你聽到蜂鳴聲,說明你已經和電腦連上了。」聲音繼續說,「請盡快提出問題,考慮到它的反應速度是以微秒為單位的,而你的問題將會——」他把聲音調小。直到電腦屏幕上顯示「無音頻輸入信號」,他才急忙把聲音調大。這時,電腦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耳朵,等待他發出詢問——在這同一時間,地球上估計至少還有其他五萬人和他一樣,希望接受電腦的幫助。
「給我做可視掃瞄,」他對電腦說,「然後告訴我在哪兒能找到控制我思想和行動的程序中樞。」他等待著。屏幕上出現了一隻含有多重鏡頭的大眼睛,仔細盯著他看。就在那個一居室裡,他毫無保留地把自己展示給電腦。
電腦說:「請打開胸腔板。對胸骨施壓,然後鬆開。」
他按指示把胸腔板卸下來,暈乎乎地把那個東西放在地上。
「我能識別控制元件,」電腦說,「但我看不出來——」它停了一會兒,屏幕上的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在你的心臟上方,我看見一卷打孔磁帶。你看見了嗎?」普爾低頭仔細瞧。他也看見了。「我要待機了。」電腦說,「等我查閱數據庫之後,再跟你聯繫。再見。」屏幕暗掉了。
我要把那些磁帶扯出來,普爾對自己說。那卷磁帶極其微小,不超過兩針尖寬,放帶軸和收帶軸之間還有一個掃瞄儀。他沒發現轉動跡象。應該是某種超馳裝置,只在特殊情況下發揮作用。想想我一生中,它們一直在這樣工作。
他伸手去摸放帶軸,心想,只要把這東西扯掉,就——
屏幕突然亮了起來。「信用盤號3——BNX——882——HQR446——T。」電腦說,「我是BBB——307DR,於1992年11月4號,延遲16秒後為你解答。你心臟上方的磁帶不是控制程序,而是現實提供源。你的中樞神經系統接收到的所有刺激都來自這個磁帶設備,自行改造它會讓機器受損,甚至報廢。」它補充道,「我檢查過,你好像沒有中樞控制程序。回答完畢。再見。」屏幕啪的一閃,黑了。
普爾赤條條地站在屏幕前,再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卷磁帶。我明白了,他的腦子瘋轉。我真的明白了嗎?這個東西——
他意識到,如果我把磁帶剪斷,我的世界就會消失不見。對別人來說,地球照樣轉,但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因為我的現實,我的整個宇宙,都來自這個細小裝置。磁帶一邊緩慢轉動,信息一邊通過掃瞄儀傳入我的中樞神經系統。
他想,這卷磁帶肯定已經轉了很多年了。
他穿上衣服,坐到大躺椅上——這是他從三星辦公室搬回家的奢侈品。他點上一根雪茄,放下打火機,雙手不停地顫抖。他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口煙,在空中瀰漫成一個模糊的煙圈。
我得一步一步來,他對自己說。我的目的是什麼呢?擺脫程序對我的控制?但是那台電腦說,我體內沒有控制程序。我要去折騰那卷現實磁帶嗎?我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呢?
如果我控制了它,他想,就能控制現實。起碼按我目前的理解是這樣。控制我的主觀意識……但也就這樣了。客觀現實本來就是一種綜合建構,是人們對眾多主觀現實的假想性歸納。
我的世界觸手可及,他意識到。要是我能弄明白這該死的東西是怎麼運作的就好了。本來我只想找到控制程序,實現自主智能——支配自我。但有了這個東西的話——
有了這個東西,他不光能支配自我;他能支配一切。
這讓我和那些必須經歷生老病死的人不一樣,他陰鬱地想到。
他拿起電話,打給自己的辦公室。看到唐斯曼出現在屏幕上,他輕快地說道:「馬上送一整套精密工具和放大屏到我家。我要研究一些微型電路。」說完他立馬掛掉電話,懶得跟唐斯曼解釋。
半小時後,有人敲門。他打開房門,看見一個銷售領班站在門口,手裡拿著所有他可能需要的微型工具。「您沒有具體說明需要什麼,」領班說著進了門,「所以唐斯曼先生讓我把這些東西都送來。」
「放大屏呢?」
「在房頂的卡車上。」
普爾心想,也許我是找死。他點燃一根菸,站在那兒一邊抽著,一邊等領班把沉重的放大屏和配套的操作系統及電源統統搬進他家安頓好。他聳聳肩,心想,我真是找死。
「有什麼問題嗎,普爾先生?」領班費力地裝好放大屏後,站起身來,「那場事故一定讓您心有餘悸吧?」
「是的。」普爾輕聲說道,嚴肅地站在那兒等領班離開。
經過儀器的放大,磁帶在屏幕上看起來有些不同:它是一卷打了無數小孔的寬帶子。正如我所料,普爾想。通過無孔槽記錄信息,而不是鐵氧化物層上的電荷。
通過放大屏他才發現,這卷磁帶正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轉動著。轉動保持勻速,以肉眼難以發現的速度向掃瞄儀遞送磁帶。
他心想,看來它的工作原理和自動彈奏鋼琴一樣,利用卡片和穿洞的樂譜,無孔的地方表示「否定」,有孔的地方表示「肯定」。如何驗證呢?
顯然,可以先填上一些小孔試試。
他測量了放帶軸上剩下的磁帶長度,費了好大的勁才終於算出磁帶的傳送速度,得到一個數字。如果在暴露在外面的這段磁帶上動些手腳,那麼,再過五到七個小時,他的改動就會見效。也就是說,他能把幾小時後他要接收到的刺激覆蓋掉。
他用一把微型刷將一大塊磁帶表面刷上不透明的油漆——當然,只是相對大塊。油漆也是在微型工具箱裡找到的。他想,這樣我就抹掉了約半小時的刺激。起碼覆蓋了一千個小孔。
現在就可以乖乖地等著看六小時後他的世界會有什麼變化了。
五個半小時後,他來到曼哈頓一家名叫克拉克特的高級酒吧,和唐斯曼一起喝兩口。
「你的氣色不大好。」唐斯曼說。
「的確是。」普爾說道。他喝乾杯子裡的蘇格蘭酸飲,又叫了一杯。
「是因為車禍嗎?」
「在某種程度上,是的。」
唐斯曼說:「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關於你自己的秘密?」
普爾抬起頭,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看著他。「所以你都知道。」
「是的,」唐斯曼說,「我知道應該叫你普爾,而不是普爾先生。但是我仍然樂意稱呼你為普爾先生,而且我會一直這樣叫下去。」
「你多久前知道的?」普爾問。
「自從你接管我們公司,我就被告知三星公司的真正老闆在普羅克斯星系。他們想讓一個受控於他們的電子螞蟻來掌管三星。他們需要一個既聰明又有說服力的——」
「三星真正的老闆——」他還是頭一次聽說這個消息,「不是分散在各地的兩千名持股人嗎?」
「馬爾維斯·貝和她丈夫俄爾南住在普羅克斯四號星球上,他們持有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投票權股票。從公司創立開始一直如此。」
「我怎麼不知道?」
「他們不讓我告訴你。他們要你以為是你自己在發號施令。我在從旁協助。其實我只是在傳達貝氏夫婦的命令。」
「我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傀儡。」普爾說道。
「在某種意義上,的確是。」唐斯曼點點頭說,「但是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普爾先生,沒有變化。」
這時,遠處的部分牆面突然消失了。隨之消失的還有鄰桌的幾個人,還有——
透過酒吧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紐約的天際線也慢慢淡出了他的視野。
唐斯曼見他臉色很怪,便問:「怎麼了?」
普爾沙啞地說道:「看看周圍。你沒發現什麼變化嗎?」
唐斯曼環顧四周,說:「沒有啊。什麼樣的變化?」
「你看得見天際線嗎?」
「當然,雖然有點霧濛濛的。燈光閃爍……」
「我知道了。」普爾說。他猜得沒錯。每一個被他覆蓋起來的小孔,都代表著他對真實世界中某個物體的感知。他站起身來,說:「唐斯曼,我先走了。我要回家,手頭有些事情。晚安。」他大步走出酒吧,來到大街上,尋找出租車的身影。
一輛都沒有。
他心想,連這些都沒了。不知道還有什麼被我涂起來了。妓女?鮮花?監獄?
這時,他看見唐斯曼的飛車停在酒吧的停車場裡。我就開那個吧,他想。反正唐斯曼的世界裡還有的士,他待會兒打的就好。而且這是公司的車,我有鑰匙。
不一會兒,他就升到了空中,往公寓的方向飛去。
他眼前的紐約市仍然殘缺不全。兩邊依然能看到車子、大樓、街道、行人和指示牌等等,但是他的視野中央卻空無一物。我能飛到那裡面去嗎?他問自己。我也會消失的。
我真的會消失嗎?他朝那片虛無飛去。
車子在紐約上空不停地繞圈。他把煙抽了一根又一根。大概過了十五分鐘,紐約突然又悄無聲息地恢復正常了。他終於可以結束旅途。他滅掉手裡的菸頭(這麼奢侈的東西真是浪費了),然後徑直往家開。
他一邊開門一邊想,如果我插入一小段不透明窄帶,就能——
他打斷思緒。有人正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電視裡播著《星際迷航》。「莎拉。」他惱火地叫道。
她站起身來,人雖然胖,姿態卻很優雅。「我在醫院找不到你,所以就來這兒了。我還留著你三月份給我的鑰匙,那次我們吵了一架。哦,你看上去很消沉啊。」她向他走過來,擔心地看著他的臉,「你傷得很重嗎?」
「沒有。」他脫掉外套、領帶和襯衫,露出胸膛,跪下身去翻工具箱。他停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她說:「我已經知道我是一隻電子螞蟻。這就帶來很多值得探索的問題。我正在一個一個地嘗試。」說著他伸出手,在左沃爾多[1]的終端,一個微型螺絲起子開始移動,動作被放大在屏幕上。他對她說:「如果你願意,可以在一邊看著。」
誰知她哭了起來。
「怎麼了?」他沒好氣地問她,眼睛卻沒有離開手裡的活兒。
「我……這真是太讓人傷心了。一直以來,你都是我們三星公司的好老闆。我們非常尊重你。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磁帶的上下邊緣沒有打孔。他橫著剪下一條細邊,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距離掃瞄儀四小時的磁帶剪斷。他把剪下來的那條細邊垂直連在斷口上,然後用一個微型加熱器把磁帶融化接好。這樣一來,他就給自己原本的世界增加了二十分鐘的空白。據他計算,這段死寂的二十分鐘將在午夜過後幾分鐘開始。
「你在修理自己嗎?」莎拉怯怯地問。
普爾說:「我在解放自己。」除此之外,他腦子裡還有幾個改造方案。但是首先,他想驗證自己的推測。沒有孔的空白磁帶意味著沒有刺激,在這種情況下,缺少……
「你現在的臉色真是……」莎拉說道。她收拾好自己的提包和大衣,捲起視聽雜誌。「我這就走。我知道你對我出現在這兒有意見。」
「別走,」他說,「我和你一起看《星際迷航》。」他穿上襯衫。「還記得數年前有多少個電視台來著?二十還是二十二個?在政府關閉那些獨立電視台之前。」
她點點頭。
「如果這台電視的陰級射線屏上同時播放所有頻道,」他說,「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我們還能分辨得出誰是誰嗎?」
「應該不行吧。」
「也許我們應該學會這樣做。學會在混亂中作選擇。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想想看,如果我們的大腦能在同一時間處理二十幅不同的畫面,那將是多麼奇妙。那樣的話,在給定的時間內,你就能存儲大量的信息。我在想,如果大腦,我是說人類的大腦——」他停了一下。「按說人類的大腦應該無法實現這一點。」他又停了一下,沉思了一會兒,「但從理論上來講,一個仿生大腦也許可以。」
「你是說你的大腦嗎?」莎拉問。
「是的。」普爾說。
看完《星際迷航》之後,他們去睡覺。普爾坐在床上,後背靠著枕頭,一邊抽菸,一邊沉思。莎拉在他身邊翻來覆去,納悶他為什麼還不關燈。
十一點五十。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莎拉,」他說,「我需要你的幫助。再過幾分鐘,我身上會發生很奇怪的事情。時間不會很長,但我需要你好好觀察我。看我會不會——」他做了個手勢,「有什麼變化。看我會不會睡著,或者講胡話,或者——」他本想說,看我會不會消失,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我不會傷害你,但是你最好還是小心一點。你帶沒帶防身手槍?」
「在我包裡。」她已經完全清醒了。她坐起身,萬分驚恐地看著他。在房間的燈光裡,她寬闊的肩膀黑一塊白一塊。
他把槍遞給她。
房間突然僵掉了。顏色慢慢褪去。物品一件一件消失,最後全都像一縷煙一樣飄散開去。黑暗席捲而來,吞噬周圍的一切。
普爾發現,最後一絲意識也在消逝。他眯起眼睛,很想看清楚。他隱約還能看見莎拉·本頓坐在床上,但是她已經變成一個二維模樣,而且一直在變小變模糊。雜亂無章的縹緲物質攪成一團飄忽不定的雲,聚攏,散開,再聚攏。直到最後一絲光、熱和能量完全散盡。房間不見了,就好像被封鎖在現實之外。這一刻,空間喪失了距離感,只有僵死的無盡黑暗。而且他聽不見任何聲響。
他四處亂摸,卻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他對自己身體的意識也徹底消失了,同宇宙中的其他物體一樣。他沒了雙手,即使他有,也摸不到任何東西。
看來我猜對了那卷該死的磁帶的工作原理,他用一張根本不存在也發不出聲的嘴巴對自己說。
這種情形十分鐘後就會結束嗎?他問自己。我關於這一點的推測是不是也是正確的呢?他靜靜地等待著……同時也本能地察覺到,他的時間概念應該也和其他東西一起消失了。我只能幹等,他意識到。希望不要等太久。
為了建立一個時間參照,他想,我來編字典吧。先列出所有我知道的以a開頭的單詞。讓我想想,Apple, Automobile, Acksetron, Atmosphere, Atlantic, Tomato Aspic, Advertising——他想啊想,邏輯歸類能力在他充滿恐懼的腦子裡不時地發生偏差。
突然,出現了一陣亮光。
他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溫和的陽光從唯一的窗戶灑進來。兩個男人正手握工具,彎腰給他做檢查。他認出來他們是維修人員。他們正在修理我。
「他醒了。」其中一個技工說著,起身後退了幾步。莎拉·本頓立即沖上前去,焦急地顫抖著。
「感謝老天!」她說,潮濕的呼吸傳進普爾的耳朵裡。「嚇死我了。我只好給唐斯曼先生打電話……」
「發生了什麼事?」普爾厲聲問道,「給我從頭開始一字一句地說。我要知道是怎麼回事。」
莎拉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擦擦鼻子,緊張兮兮地說:「你昏了過去。就這麼躺在那兒,跟死了一樣。我一直等到兩點半,看你還是沒反應,就把唐斯曼先生叫醒了。然後他打電話給電子螞蟻維修人員,我是說,仿生機器人的維修人員。大概四點五十的時候,他們兩個趕了過來,一直忙到現在。現在已經是早上六點十五了。我快要被凍僵了,只想上床睡覺。我今天沒法上班了,真的沒辦法。」說完她扭過頭,啜泣著。這聲音讓他厭煩。
一個身穿制服的技工說:「你動了現實磁帶。」
「是的。」普爾承認。幹嗎要否認呢?他們肯定已經發現了他插進去的那截磁帶。「我不應該昏睡這麼久的,」他說,「我只插進去十分鐘的磁帶。」
「你那麼一弄,讓整個磁帶停止轉動了。」技工解釋說,「你插進去的那截堵在掃瞄儀的入口,為了保護磁帶,整個設備自動關機。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我還不是很清楚。」普爾說道。
「你還以為這是個好主意。」
普爾反駁道:「要不然我幹嗎這麼做!」
「你的賬單,」技工把賬單遞給他,「一共九十五蛙幣。你可以選擇分期付款,如果你願意。」
「知道了。」他艱難地坐起身,揉揉眼睛,扮了個鬼臉。他感到頭很痛,肚子也餓癟了。
「下次記得把磁帶磨薄點,」帶頭的技工告訴他,「這樣就不會卡帶了。你從沒想過你體內有這個安全設計嗎?整個設備會停止運轉,而不是……」
「如果——」普爾打斷他,聲音低沉而專注,「如果沒有任何東西經過掃瞄儀,會發生什麼事?沒有磁帶,沒有任何東西,光電池會不會因為沒有電阻而產生無限大電流?」
兩個技工面面相覷,然後其中一個對他說:「你的所有神經電路都會發生短路。」
「這意味著什麼呢?」普爾繼續問。
「意味著這個機體就到頭了。」
普爾說:「但我檢查過電路,它帶的電壓不足以造成這種影響。這麼小的電流熔化不了金屬,即便兩極直接連在一起也是如此。百萬分之一瓦特的功率怎麼說也燒不掉一個十六分之一英吋長的銫棒。假設磁帶孔的瞬間組合方式有十億種。但總輸出功率不是累積的。電流大小取決於針對那種組合方式的電池詳情,考慮到所有門電路均處於開放的工作狀態,數值並不大。」
「我們會騙你嗎?」其中一個技工不耐煩地說道。
「怎麼不會?」普爾說,「現在我有機會體驗任何事,而且可以同時進行。我可以發現宇宙的奧秘——整個宇宙,可以在瞬間體驗所有的現實。沒有任何一個人類可以做到這一點。一份不受時空限制的交響樂譜進入我的大腦,所有音符,所有樂器,同時進入我的大腦。所有交響樂曲。你明白嗎?」
「這會超過你的負荷。」兩個技工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
「我不這樣認為。」普爾說。
莎拉問他:「你需要來一杯咖啡嗎,普爾先生?」
「好的。」他說。他放下腿,兩隻冰冷的腳站到地上,渾身發抖。他站直身子,感到全身痠痛。他們讓我在沙發上躺了一整晚,他這才意識到。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可以考慮得周全一點嘛。
公寓那頭的廚房裡,加森·普爾坐在餐桌旁,喝著莎拉遞給他的咖啡。技工早就離開了。
「你不會還要在自己身上做實驗吧?」莎拉擔憂地問。
普爾不耐煩地說:「我要控制時間,讓它倒流。」他心想,我可以剪下一截磁帶,然後轉個一百八十度,再把它接上去。這樣,我的意識流就會按相反方向流動。到那時,我會從樓頂上倒退回門口,打開門鎖,再退回到水槽邊,取出一疊髒盤子。我會坐在這張桌子旁,把吃下的東西從胃裡吐回各個盤子裡……然後把它們送回冰箱。第二天,我會把這些食物從冰箱裡取出來,裝進袋子裡,拎回超市去,再把袋子裡的食物分門別類地放回架子上。最後,他們會把錢從收銀機裡取出來還給我。被我放回去的食物將和其他食物一起,裝在大塑料箱子裡運出城去,送回亞特蘭大的水培中心。然後再從那裡回到樹林裡、草叢裡、死掉的動物身上,或者深深地埋進土裡。但是這一切能證明什麼呢?讓磁帶倒轉,我並不會知道更多,這樣還不夠。
他意識到,我真正想要的,是一個終極絕對的現實,哪怕只能維持百萬分之一秒。之後到底會怎樣,我就無所謂了,因為我已經看遍了世界的始末,不需要再去瞭解或觀察什麼了。
我可以嘗試另一種改變,他對自己說。在我剪斷磁帶前,我可以先在磁帶上戳些新孔,看會帶來什麼不同。這個應該很有趣,因為我也不知道戳出來的孔代表怎樣的現實。
他拿出一件微型工具,用尖頭在貼著掃瞄儀的磁帶上隨便戳了幾個孔。他不想等太久。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見。」他對莎拉說。不過據他推斷,她肯定看不見。「馬上會出現一些東西。」他對她說,「我要你作好心理準備,不要擔心。」
「老天。」莎拉無可奈何地嘆息道。
他看了看手錶。一分鐘過去了,然後又過了一分鐘,又是一分鐘。
突然——
房間中央出現了一群綠黑相間的鴨子。它們興奮地嘎嘎叫著,從地面上飛了起來,拍打著雙翅。它們飛到房頂,羽毛散落一地。它們本能地掙紮著,發瘋似的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鴨子,」普爾感嘆道,「我竟然戳出了一群能飛的野鴨子。」
這時,又有東西出現了。公園的長椅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手裡拿著一張破爛不堪的報紙。他抬起頭,似乎看見了普爾,衝他微微一笑,露出兩排爛牙,然後又低下頭去看報紙。
「你看見他了嗎?」普爾問莎拉,「還有那群鴨子。」這時,鴨子和公園流浪者都沒了蹤影。他戳了洞的磁帶很快就讀完了。
「它們不是真的吧?」莎拉問,「是嗎?你怎麼——」
「你也不是真的。」他告訴莎拉,「你不過是一個刺激因子,記錄在我的現實磁帶上。我可以在磁帶上看見代表你的小孔。不知你是否也存在於其他現實磁帶上,你真的存在於現實世界中嗎?」他不知道,也沒法知道。或許就連莎拉自己也不清楚。也許她存在於一千卷磁帶上,也許每一卷批量生產出來的磁帶上都有她的存在。「如果我把磁帶剪斷,」他說,「你就無處不在,同時又不在任何一處,就像天地萬物一樣。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莎拉遲疑地說:「我是真的。」
「我想完全瞭解你,」普爾說,「因此我必須剪斷磁帶。即便我現在不這樣做,以後遲早也會。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不可避免。」所以更待何時呢?他問自己。而且唐斯曼隨時可以向製造我的人報告,到時他們會把我關起來。因為我會威脅到他們的財產——我自己。
「我真後悔沒去上班。」莎拉滿臉愁容。
「那你去吧。」普爾說。
「但我不想留你一個人在這兒。」
「我沒事。」普爾說。
「不,你不會沒事。你又要把自己折騰到昏過去,甚至毀掉自己,就因為你發現自己是電子螞蟻,而不是人類。」
他愣了一下,說:「也許吧。」也許莎拉說得沒錯。
「但我又阻止不了你。」她說。
「是的。」他點點頭。
「可我必須留下來。」莎拉說,「雖然我阻止不了你,但是如果我離開後,你真的就這麼把自己弄死了,我會一輩子不得安寧。我會不停地後悔,後悔此刻如果我沒有離開,將會怎樣。你明白嗎?」
他又點點頭。
「那你開始吧。」莎拉說。
他站了起來。「我即將經歷的並不是痛苦,」他對她說,「雖然你可能會這樣覺得。記住,仿生機器人體內只有非常少量的痛感電路。我會感受到無比強烈的——」
「別說了。」她打斷他,「你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都按你的意思辦。」
他也害怕起來,變得笨手笨腳。他把手伸進微型裝配手套裡,拿起一件微小的工具——一把鋒利的切割刀。「我要把胸腔裡的磁帶切斷,」他說,一邊仔細地看著放大屏,「僅此而已。」他拿刀的手顫慄起來。一瞬間就能完成了,他心想。我將有足夠的時間把切口接好。起碼有半小時的緩衝時間。如果我改變主意,應該還來得及。
他一刀切了下去。
莎拉緊張地看著他,輕聲說:「沒有變化。」
「我還有三十到四十分鐘的時間。」他坐回桌子旁,把手從手套裡抽出來。他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在發顫。莎拉肯定也發現了。他開始懊惱自己不該事先嚇她。「對不起。」他突兀地說,只想向她道個歉。「也許你應該離開。」說著他驚恐地站起身來。她也條件反射般地站了起來,就像在模仿他一樣。她胖胖的身軀直直地豎在那兒,心怦怦直跳。「走吧,」他沙啞地說道,「去辦公室,那兒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本來我也應該待在那兒。」我要把磁帶接起來,他對自己說,我快要崩潰了。
他又戴上手套,手指瑟瑟發抖。他看向放大屏,發現有一束微弱的光電射向掃瞄儀。同時,他還發現被切斷的磁帶末端已經消失在掃瞄儀的入口裡……他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我已經來不及了,他心想。它進去得太快。老天,救救我。它以遠超我當初預估的速度往裡卷。那麼,現在就——
他看見了蘋果、鵝卵石,還有斑馬。他覺得很溫暖,就像全身裹著絲綢一樣。他感到有海浪拍打在身上。從北邊吹來陣陣海風,彷彿要把他拉去遠方。他身旁到處是莎拉的影子,還有唐斯曼。紐約的夜景熠熠生輝,他周圍環繞著許多飛車,穿梭在夜空中,穿梭在白晝裡,穿過洪流,掠過旱地。他的舌尖流淌著融化的黃油,鼻子聞到了惡臭,嘴裡還有可怕的味道,就好像毒藥和檸檬還有夏日青草混合在一起。他沉入水底,墮入深淵;他躺在一個女人的懷抱裡,睡在寬闊的白床上,聽見一陣尖銳的喧鬧聲——是從一家破敗的鬧市區賓館的壞電梯裡傳來的。我活著,我活過,我再也活不過來了,他對自己說。這時,所有詞彙,所有聲音,都伴隨著他的思潮湧來。蟲子一邊疾跑,一邊吱吱地叫。而他,已經墜入一具複雜的仿真機器人體內,睡在三星公司的實驗室裡。
他想對莎拉說點什麼。他張開嘴,努力擠出詞語——從照亮他思想的龐大詞庫裡找出那串特定的詞語組合,卻被它們灼傷了身體。
他的嘴巴燃燒起來。他納悶怎麼會這樣。
莎拉·本頓僵硬地靠在牆上,眼看著普爾半張的嘴裡冒出一縷青煙。機器人倒了下來,先是雙肘雙膝著地,然後慢慢地展開四肢,癱了下去。不用檢查她也知道,它已經「死了」。
普爾結果了自己,她心想。它感覺不到疼痛,它自己是這樣說的。也許會有一點痛。不管怎樣,一切都結束了。
我最好給唐斯曼先生打個電話,讓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心想。她戰戰兢兢地穿過房間,走到電話旁拿起話筒,撥出熟記於心的號碼。
它還以為我只是它的現實磁帶上的一個刺激因子,她自言自語道。所以它認為,當它「死」了,我也會跟著死掉。多麼奇怪啊,她心想。它為什麼會這樣想呢?它從沒在這個真實世界裡生活過。它一直都「活在」它那個電子世界裡。真是無奇不有啊。
「唐斯曼先生,」電話接通後,她說道,「普爾已經死了。它在我眼皮子底下結果了自己。你最好過來看看。」
「所以我們終於擺脫它了。」
「是的,這下輕鬆了,對吧?」
唐斯曼說:「我會派幾個人過去。」他從屏幕上看到,餐桌旁躺著普爾的身軀。「你先回家休息,」他對莎拉說,「你肯定累壞了。」
「是的,」她說,「謝謝你,唐斯曼先生。」她掛上電話,茫然地站在那兒。
突然,她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我的手,她心想。她把雙手舉起來。為什麼變成透明的了?
還有牆壁也是,變得模糊起來。
她顫抖著走到那個奄奄一息的機器人旁邊,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她能透過自己的雙腿看見後面的地毯。接著,地毯也開始變暗。透過地毯,她看見一層又一層的物質正在瓦解。
也許我可以把他的磁帶接起來,她心想。但是她不知道怎麼做。而且,連普爾的身體也開始模糊起來。
晨風吹過她的身體。她卻感覺不到它。她正逐漸失去知覺。
風一直吹。
【註釋】
[1] 一種體感遠程控制系統,得名於羅伯特·海因萊因的同名短篇小說中的主人公,沃爾多的發明者沃爾多·瓊斯。——編者
《關鍵報告/少數派報告/Minority Report》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