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想去火星。那裡的山谷啊,他心想。如果能在山谷間漫步,不知道是什麼感覺。隨著他漸漸清醒,夢境卻越來越真實,那種渴望也越來越強烈。他幾乎能真切地感覺到另一個塵封的世界。這個世界只有政府高官和特派員才能看見,就他這個小職員?省省吧。
「你到底起不起來?」他的妻子克里斯滕睡眼矇矓地問。她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如果你起來,就把該死的爐子上的咖啡加熱鈕按一下。」
「好的。」道格拉斯·奎爾應道。他赤著腳,從臥室走到廚房,遵從妻子的指示按下加熱鈕,然後坐到餐桌旁,拿出一小黃罐上好的斯威夫特牌鼻煙。他吸了一口,博·納什混合物刺痛了他的鼻腔,灼傷了他的上顎。他又吸了一口,立馬清醒過來。他的夢境、夜裡的渴望,以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全都濃縮起來,偽裝成了理智。
我一定要去,他對自己說。我這輩子一定要去趟火星。
當然,即使在夢境中,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每天早上,他妻子都坐在梳妝鏡前梳頭髮。這些凡世的噪聲總在時刻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一個卑微的低薪小職員,他苦澀地對自己說。克里斯滕每天至少提醒他一遍。他也不怪她。做妻子的本來就應該讓自己的丈夫認清現實。現實點吧,他心想,然後苦笑起來。還是乖乖待在這個現實的地球上吧。
「你在傻笑什麼?」他的妻子走進廚房,穿著俗氣的粉紅浴袍,「你肯定又做夢了吧。你真是天天做夢啊。」
「是啊。」他說,望著廚房窗外川流不息的飛車。人們都精神飽滿地趕去上班。馬上他也會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一向如此。
「你肯定是夢到了哪個女人。」克里斯滕尖刻地說。
「沒有。」他說,「夢到了神。戰神。他的星球上佈滿隕石坑,深深的坑底長滿各種各樣的植物。」
「聽著。」克里斯滕在他身旁蹲下來,懇切地說道,暫時收斂起平日刺耳的音質。「我們自己的海底,可比你夢見的那個世界美得多。你也知道的,每個人都知道。給我倆每人租一套人造鰓,請一個星期的假,我們潛到下面去,找個全年無休的水族度假村享受享受。還有——」她突然停下來,「你沒在聽我說。你注意力集中一點。這可比你對火星的迷戀強得多。你竟然連聽都不想聽!」她的聲音抬高了八度,「老天,你真是沒救了,道格!你究竟要變成什麼德行啊?」
「我要去上班了。」說著他站起來,連早飯都忘了吃,「我就是要變成這副德行。」
她看了他一眼。「你真是越來越離譜了。一天比一天更加痴心妄想。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能帶我去火星。」說完,他打開衣櫃,拿出一件乾淨的襯衫,準備上班穿。
道格拉斯·奎爾下了出租車,慢吞吞地穿過三條熙熙攘攘的人行道,朝那扇現代感十足、賓至如歸的大門走去。走到大門前,他停下腳步,杵在一大清早的人流中,仔細查看色彩變幻的霓虹燈招牌。他以前也仔細研究過這個招牌,但從沒在這麼近距離內觀察過它。這次非比尋常。不過也是遲早的事。
雷卡爾公司
這就是答案嗎?畢竟,幻覺終究是幻覺,不管它有多麼真實。至少客觀上是這樣。但是主觀上——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先不管這些,反正他得去赴約,十五分鐘內必須趕到。
他深吸一口芝加哥略微嗆人的空氣,穿過五光十色、令人眩暈的門廊,來到前台。穿著低胸衣的金髮女郎和藹可親地站在櫃檯後面,用悅耳的聲音口齒清晰地說道:「早上好,奎爾先生。」
「你好,」他說,「我是來瞭解雷卡爾的一個療程。我想你應該知道。」
「不是『雷卡爾』,是『雷闊』(recall,回憶)。」前台小姐糾正他的發音。她用光滑的手肘拿起可視電話的聽筒,說:「道格拉斯先生到了,麥克蘭先生。我現在就讓他進來嗎,還是再等一會兒?」
「嘰裡咕嚕烏魯瓦。」電話裡的聲音模糊不清。
「好的。奎爾先生,」她說,「你可以進去了。麥克蘭先生正在等你。」他正不確定往哪個方向走,她在後面叫道:「D房間,奎爾先生。在你右手邊。」
他迷了一會兒路,終於找到了正確的房間。辦公室的門敞著,一個和藹親切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張碩大的正宗胡桃木辦公桌後面,身穿最時尚的火星蛙皮灰西裝。光從服裝品位來看,奎爾就知道自己找對人了。
「請坐,道格拉斯。」麥克蘭說道。他伸出碩大的手,指了指正對辦公桌的椅子。「你希望自己去過火星。沒問題。」
奎爾坐下來,感到有點緊張。「我不知道值不值。」他說,「你們要價很高,而且在我看來,我其實一無所獲。」這個價格都可以真的去一趟火星了,他想。
「但是你可以得到這趟旅程的確切證據。」麥克蘭強調,「你需要的所有證據。我給你看看。」他拉開豪華辦公桌的一個抽屜,伸手去掏。「票據。」他從檔案袋裡拿出一張小小的立體卡片,「它會證明你去過火星。明信片。」他又拿出四張自帶郵戳的3D全彩明信片,整齊地排在桌上給奎爾看。「錄像。這是你用租來的攝像機拍下的火星風景。」他都拿給奎爾看了。「還有你在那兒遇到的人的名字,以及價值兩百國際幣的各種紀念品——將於下個月從火星直接送過來。還有你的護照,以及你接種疫苗的證明。等等等等。「他熱情地看了奎爾一眼。「就和你真的去過一樣,不是嗎?」他說,「你不會記得我們,不會記得來過這兒。我們向你保證,這是一趟心靈之旅。整整兩個星期的靈魂洗滌,你會記得旅途中的每一個細節。記住:不論何時,只要你對自己如此昂貴的火星之旅有所懷疑,你都可以回來這裡,我們給你全額退款。明白嗎?」
「但實際上我並沒去過,」奎爾說,「我沒有機會去,不管你給我什麼證明。」他緊張地深吸一口氣。「我也從不是什麼星際特派員。」他仍然不相信雷卡爾公司的高仿真記憶移植能達到他的預期。
「奎爾先生,」麥克蘭耐心地說,「正如你自己在給我們的信裡說的那樣,你不可能有任何機會親自去火星。你支付不起那個費用,更關鍵的是,你沒有成為星際特派員的資格。要實現你一生的夙願,你只有這條路。我說得對嗎,先生?雖然你不能真的去做這件事,」說著他笑了笑,「但是,你可以做過這件事。這就得靠我們來實現。我們的收費已經很合理了,絕沒有亂收費。」他綻放出鼓勵的笑容。
「高仿真記憶真有這麼神?」奎爾問。
「比真實經歷還要好,先生。如果你作為星際特派員去火星,等你回來這麼久之後,早已忘掉很多細節。根據我們對人類記憶的全方位研究,一個人很快就會忘記經歷過的很多細節。永遠都不會再想起。我們提供給你的記憶套餐,事無鉅細,終生不忘。在你昏睡過程中植入你記憶的信息,都是我們專家團隊的多年研究成果。這些專家都有多年的火星生活經歷,每一個場景都經過精雕細琢,無微不至。而且你挑選的也是一個相對簡單的仿真記憶系統。如果你挑選的是冥王星,或者你想當內行星聯盟君主,對我們來說可能還是一個不小的挑戰……當然,費用也會高很多。」
奎爾伸手去摸錢包,說:「好吧。反正我這輩子是沒機會親自去火星了。只能將就了。」
「別這樣想,」麥克蘭嚴肅地說,「你並不是退而求其次。人類本身的真實記憶,反而更加模糊,而且經常丟三落四,有時候還會受到主觀意志的扭曲。那才是『其次』。」他接過奎爾的錢,按下桌上的一個按鈕。「好的,奎爾先生。」他說。兩個彪形大漢迅速走進來。「你馬上就可以作為特派員前往火星了。」他站起身來,走到奎爾跟前,握了握他濕潤的手,「或者應該說,你馬上就可以去過火星了。今天下午四點半,你就能從火星回到地球。到時出租車會送你到家門口,而且,就像我剛才說的,你根本不會記得來過我這兒。事實上,你會完全忘記我們的存在。」
奎爾緊張得口乾舌燥,跟著兩名技術員走出辦公室。接下來就完全交給這兩人了。
我真的會以為自己去過火星了嗎?他還是不敢相信。我真的會以為自己已經實現了畢生的夢想?他有一絲奇怪的直覺,總覺得中間會出什麼岔子。這種感覺揮之不去,但是他也不知道究竟會出什麼岔子。
現在只能拭目以待。
麥克蘭桌上的通話機嗡的一響,那頭的工作區傳來聲音:「奎爾先生已經進入昏迷狀態,先生。您要親自來監督,還是我們直接開始?」
「就按常規辦。」麥克蘭看著屏幕說,「你們可以開始了,洛。應該沒問題。」設計一個前往其他星球的仿真記憶程序,不管添不添加特派員角色,對於公司來說,都是一件容易活兒。他精明地打著算盤。我們一個月裡一定要接滿二十單這樣的生意……看來這種星際旅行套餐已經成了我們的搖錢樹。
「就按您說的辦,麥克蘭先生。」洛掛了電話。
麥克蘭走進辦公室後面的小房間,在機密檔案區找出一份三號套餐——火星之旅,以及一份六十二號套餐——星際特派員。他拿著兩份資料回到辦公桌前,舒服地坐了下來,倒出裡面的東西。當工作區的技術員忙著為奎爾植入仿真記憶的時候,他還要派人把這些東西安置到奎爾家裡去。
一把價值一國際幣的劣質槍,麥克蘭心想,這是最大的一件,成本也是最高的。還有一個藥丸大小的信號發射器,若被俘虜,特派員可以將它吞進肚子裡。還有一本高仿電碼本,都是公司根據真實的美軍配備特意模仿的。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起來似乎沒什麼代表意義,但是都會小心地勾起奎爾對這次假想旅途的回憶:半枚古老的五十分銀幣,帶有小筆誤的約翰·多恩的布道詞小抄,每條布道詞都單獨記在一張透明的薄紙上,還有一些從火星酒吧裡帶回來的火柴,一把不鏽鋼勺子,上面刻著「火星國家農場所有」,還有一卷線,是來自——
突然,通話機響了起來。「麥克蘭先生,很抱歉打擾您,發生了一件麻煩事,還是您親自來看看比較好。奎爾已經處於深睡眠狀態,他對我們注射的鎮靜劑反應良好,現在已完全失去意識。但是——」
「我馬上過去。」麥克蘭感到情況不妙,趕緊離開辦公室。很快,他就來到工作區。
道格拉斯·奎爾躺在一張手術床上,呼吸緩慢而均勻。他的雙眼基本閉上了,只模糊地感覺到工作區裡有兩名技術員,還有剛進來的麥克蘭。
「沒有足夠空間植入仿真記憶?」麥克蘭惱火地問道,「只要抹掉兩星期的工作記憶即可。他是西岸移民局的小職員,在政府部門工作,去年肯定休過兩星期的假。應該沒有問題。」他總要為這些小事煩心,真是惱人。
「但我們的問題——」洛尖銳地說,「不是這個。」他走到床邊,彎腰對奎爾說:「把你剛才告訴我們的話再對麥克蘭先生說一遍。」他轉頭對麥克蘭說,「請聽仔細。」
躺在床上的男子堅定地盯著麥克蘭的臉,兩隻灰綠色的眼珠像打磨過的寶石閃閃發亮。麥克蘭渾身不自在,那人的眼神讓他不寒而慄。「你想幹什麼?」奎爾厲聲問道,「你已經發現了我的身份。都給我滾遠點,否則我把你們全殺了。」他看著麥克蘭說,「尤其是你,你是這裡的負責人。」
洛問他:「你在火星待了多久?」
「一個月。」奎爾不耐煩地說。
「你去火星的目的是什麼?」洛問道。
奎爾薄薄的嘴唇動了動。他看了洛一眼,一言不發。過了很久,他終於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說:「我是星際特派員。我已經告訴過你了。難道你沒把我的話錄下來嗎?給你老闆放一遍錄好的帶子。都給我滾開。」說完他閉上眼睛,兩股犀利的目光終於消失了。麥克蘭這才鬆了口氣。
洛輕聲說:「這個男人很麻煩,麥克蘭先生。」
「不會的。」麥克蘭說,「等我們把他的記憶覆蓋掉,他就會和從前一樣溫順。」他對奎爾說:「這就是你這麼想去火星的原因。」
奎爾閉著眼睛說:「我從不想去火星。他們把任務交給我,我不得不照辦,於是就被困在那兒了。好吧,我承認自己對火星很感興趣。大夥兒不都是嗎?」然後他睜開眼睛,審視著床邊的三個人,尤其是麥克蘭。「你們的吐真劑真有效,讓我想起很多早已忘掉的事情。」他想了想,說:「我在懷疑克里斯滕。」他像是在自言自語,「難道她也知情?她也是星際探子?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以防我恢復記憶?難怪她那麼反對我去火星。」他淡淡一笑,若有所思的笑容稍縱即逝。
麥克蘭說:「請相信我,奎爾先生。我們完全是誤打誤撞,我們本想——」
「我相信你。」奎爾說。他看上去有些疲倦,鎮靜劑讓他越來越迷糊。「我說我去了哪兒?」他喃喃道,「火星?想不起來了。我倒真想去那兒看看。和大家一樣。但是我——」他的聲音漸漸減弱,「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政府職員。」
洛站起身來,對他的上司說:「他希望用一個假記憶來覆蓋掉他去過那兒的真記憶。假戲真做。他在說真話,鎮靜劑早已生效。看來他的火星之行讓他印象深刻——至少催眠狀態下是如此。但是正场☆態下,他卻似乎不記得這件事。一定有人,可能是政府軍事科學實驗室的人,抹去了他的這部分記憶。他只知道去一趟火星對他意味非凡,還有特派員的身份也是如此。他們抹不去這些,因為這些不是記憶,而是他的渴望。也正是這個渴望讓他當時自願去完成那個任務。」
另一個技術員基勒問麥克蘭:「我們現在怎麼辦?用假記憶蓋掉他的真記憶?但是沒法保證結果會怎樣。他可能會記得部分真實記憶,真假記憶之間的混亂還會引發心理疾病。他不得不在意識裡同時保有兩個完全自相矛盾的假設:一是他去過火星,二是他沒去過火星。還有,他真的是一個星際特派員和他只是一個假扮的特派員之間也會產生衝突。我覺得我們應該讓他甦醒後趕緊離開,不要給他植入什麼仿真記憶了,這事太棘手。」
「同意。」麥克蘭說。他突然萌生出一個念頭。「你能不能推測出鎮靜劑失效以後,他會想起什麼?」
「不得而知。」洛說,「他可能會模糊地記得他的真實旅程。他也許會強烈懷疑這段記憶的真實性,也許會認為是我們的程序出了紕漏。而且他會記得自己來過這裡,除非我們把這段記憶抹掉。」
「我們插手得越少越好,」麥克蘭說,「這不是我們應該摻和的事。我們太愚蠢,或者說太倒霉,喚醒了一個真正的星際間諜的真實記憶。這麼久以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段過去。」他們越快抽身,越早遠離這個自稱道格拉斯·奎爾的男人,就越明智。
「還要不要把三號和六十二號套餐送到他家去?」洛問。
「當然不要,」麥克蘭說,「而且我們應該退還一半的費用。」
「一半?為什麼?」
麥克蘭默默地說:「這樣比較好。」
的士把他送回到家門口。站在芝加哥居民區的公寓樓前,道格拉斯·奎爾對自己說,回到地球真好。
他在火星一個月的記憶已經開始模糊不清。他只記得一個朦朧的畫面,一個個深深的隕石坑,還有歷盡滄桑的山頭,一片死寂。天地間只有沙塵,了無生機。他每天要花很多時間一遍又一遍地檢查自己的便攜式供氧設備。至於那裡的生命形式,就只有一些棕灰色的仙人掌和蟲子,看上去懶洋洋的,與世無爭。
事實上,他還帶回來一些垂死的動物標本,都是他偷偷帶進海關的。畢竟它們也沒什麼威脅。在地球的重力環境中,它們根本無法生存。
他把手伸進口袋,摸索裝著火星蟲的盒子——
誰知卻摸到了一個信封。
他不解地打開信封,發現裡面躺著一張五百七十國際幣的支票。
他好生奇怪,我是從哪兒弄來這些錢的?我不是在旅途中把所有錢都花光了嗎?
支票的備註欄裡寫著:退一半費用,麥克蘭落款。上面還寫著日期——竟然是今天。
「雷闊(recall,回憶)。」他大聲說。
「先生或女士,回憶什麼?」機器人出租車司機禮貌地問他。
「你有通訊簿嗎?」奎爾問道。
「當然有,先生或女士。」
一個狹槽打開,滑出一本庫克郡的微縮膠卷通訊簿。
「這個名字的拼寫有點怪怪的。」奎爾迅速翻開通訊簿,瀏覽著所有黃頁。他莫名地感到害怕。「找到了,」他說,「快帶我去雷卡爾公司。我改變主意了,先不回家。」
「是,先生或女士,就照您的意思辦。」司機說道。出租車很快掉頭往回開。
「我可以用你的電話嗎?」他問。
「請便。」機器人司機說。一部亮閃閃的新型3D彩屏電話立馬出現在他面前。
他撥通家裡的電話。響了兩聲之後,他看見小屏幕上出現了克里斯滕清晰的面孔,還是冷冰冰的。「我從火星回來了。」他對她說。
「你喝醉了。」她輕蔑地說,「或者更糟。」
「我向上帝發誓。」
「你什麼時候去的?」她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感到困惑,「我覺得應該是一次模擬旅行。我被植入了一段仿真記憶什麼的。所以我也不是真的去過火星。」
克里斯滕不以為然地說:「我看你醉得厲害。」說完她啪地掛斷電話。他也掛上電話,臉漲得通紅。他不平地想,總是這個語氣。每次都不相信我,就好像她什麼都知道一樣。我們是什麼鬼夫妻啊。他想想就難受。
過了一會兒,的士停在一棟引人注目的粉色摩登大樓前,上面的霓虹燈招牌上寫著:
雷卡爾公司
接待員是一個衣著時髦的女郎,看見奎爾先是面露驚訝,接著又故作鎮定。「你好啊,奎爾先生。」她緊張地說道,「你——你好嗎?你忘帶什麼東西了嗎?」
「我忘了拿走另外一半費用。」他說。
接待員平靜下來,說:「費用?我想你是誤會了,奎爾先生。你來我們這兒諮詢過高仿真模擬旅行,但是——」她聳聳蒼白光滑的肩膀,說,「據我所知,你並沒有購買任何套餐。」
奎爾說:「我什麼都記得,小姐。我給雷卡爾公司寫過信,一切都從那封信開始。我還記得我來過這裡,見過麥克蘭先生。兩名技術員把我帶到工作區,給我注射了藥物,讓我昏睡過去。」難怪公司要退還他一半費用。「火星之旅」的仿真記憶並沒有按他預期的那樣植入他的身體。
「奎爾先生,」接待員小姐說,「雖然你只是一名小小的政府職員,但是你生得英俊,你可別生氣,不然就毀了你這副帥氣的外表。如果能讓你心情好點的話,我,嗯……我可以跟你出去約會……」
奎爾聽了火冒三丈,說:「我記得你。」他抬高了嗓門,「我記得你胸上噴的藍漆,記得很清楚。我還記得麥克蘭先生對我承諾,說如果我還記得來過雷卡爾公司,你們就全額退款。麥克蘭先生在哪兒?」
折騰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終於又坐到那張招搖的胡桃木辦公桌旁,就像一個多小時前那樣。
「你們的技術可真先進啊。」奎爾諷刺地說道。他不僅失望透頂,還憤怒至極。「我所謂的特派員游火星記憶不僅模糊不清,而且還存在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更有甚者,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和你們這群人的交易。我應該直接去公平交易委員會報告此事。」他怒火中燒,完全失控。他討厭被人欺騙,這讓他全然不顧君子之儀,失態地亂罵起來。
麥克蘭垂頭喪氣、小心謹慎地說:「我們承認,奎爾先生。我們會把剩餘的費用全部退給你。我承認我們沒有為你達成任何心願。」他畢恭畢敬地說。
奎爾責難地說:「你們甚至沒有提供任何能證明我去過火星的配套產品。你長篇大論的甜言蜜語,沒有一樣兌現的。連個票據都沒有。更別提什麼明信片、護照,還有疫苗注射證明了。還有——」
「聽我說,奎爾。」麥克蘭打斷他,「要是我告訴你——」他打住要說的話。「還是算了吧。」他按下通話機的按鈕,「雪莉,麻煩你開一張五百七十國際幣的支票,收款人是道格拉斯·奎爾,好嗎?謝了。」他鬆開按鈕,怒視著奎爾。
支票立馬就送過來了。前台小姐把它遞給麥克蘭,旋即轉身離開,留下兩個大男人各霸胡桃木辦公桌的一頭,充滿敵意地看著對方。
「請接受我一個建議,」麥克蘭在支票上籤過字,遞給奎爾,「不要對任何人說起你這趟——咳咳——最近剛剛結束的火星之旅。」
「什麼火星之旅?」
「哎,問題就在這裡。」麥克蘭固執地說,「那趟你部分記得的旅程。你就當作什麼都不記得,就好像它從未發生過。別問我為什麼,聽我的勸,這對你我都有好處。」他開始冒汗。「好了,奎爾先生,我還有其他事要處理,還有其他顧客等著見我呢。」說完他站起身來,送奎爾出門。
奎爾拉開門,說:「像你們這種服務這麼差的公司,根本就不應該有任何顧客。」說完他猛地關上身後的門。
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奎爾已經在組織語言,準備寫信向公平交易委員會的地球分會投訴。他一進家門,就立馬坐到打字機前。他有責任警告其他人離雷卡爾公司遠點。
他回到家,坐到愛馬仕火箭便攜打字機前。他打開抽屜,伸手去翻複寫紙。這時,他發現抽屜裡有一個很眼熟的小盒子,正是他當時把火星上的動物標本偷帶進海關時用的盒子。
他打開盒子,難以置信地看見裡面躺著六隻死蟲子,還有一些火星蟲獵食的單細胞生物。雖然已經乾枯,但他仍然認得。他當時花了一整天,翻遍了那些異星石頭,才找到了這些。真是一次增長見識的神奇之旅啊。
可是,他突然意識到,我從沒去過火星啊。
但是另一方面——
這時,克里斯滕出現在門口,手裡拎著一袋日用雜貨。「你怎麼大白天的還在家?」她還是那副永恆不變的指責口氣。
「我去過火星嗎?」他問她,「你應該知道的。」
「沒有,你當然沒去過。我還以為你自己知道呢。你不是一直都吵著要去一趟嗎?」
他說:「老天,我覺得我去過了。」他停了一會兒,補充道,「但是同時,我又覺得自己沒去過。」
「醒醒吧。」
「怎麼醒?」他做了個手勢,「我腦子裡有兩套記憶。應該一真一假,但是我不知道到底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我為什麼不能問問你呢?他們又沒動過你的記憶。」雖然她從沒幫過他什麼忙,但是這次,起碼可以滿足他這個小小要求吧。
克里斯滕盡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說:「道格,如果你再不醒醒,我們就到此為止。我們各過各的。」
「我遇到麻煩了。」他的聲音沙啞而粗野,身體瑟瑟發抖,「也許我應該去看看精神病專家。我也不想這樣,但是事已至此。精神病專家也許能解釋這是怎麼回事。」
克里斯滕放下手中的購物袋,大步走到衣櫃前。「我是說真的。」她平靜地對他說。她拿出一件外套穿在身上,回到門口,說:「我過幾天再給你打電話。」她刻板地說,「再見,道格。我希望你能振作起來。我真的希望,為你自己好。」
「等等,」他絕望地說,「你就告訴我我到底去沒去過,告訴我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他意識到,他們可能也篡改了你的記憶。
門關上了。他的妻子終於還是離開了!
這時,他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先別管她了。舉起手來,奎爾。請你轉過身面朝這邊。」
他本能地轉過身去,卻沒有舉手。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身穿星際警局的深紫色制服,手裡的槍好像是聯合國配發的。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奎爾覺得他看上去很眼熟。他隱約覺得自己見過此人,卻不記得在何時何地。他戰戰兢兢地舉起雙手。
「你現在記起了——」那個警察說,「你的火星之旅。我們知道了今天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切,還有你的所有想法,特別是你從雷卡爾公司回家途中的打算。」他解釋說,「我們在你頭腦裡安裝了心電發射器。我們可以監視你的一舉一動,以及你的每一個想法。」
心電發射器是用月球上的活性原生質製成的。想到這,他噁心地打了個哆嗦。在他體內,他的大腦裡,居然有一個活物在不停地啃噬著,監聽著,再啃噬著。但是它們是星際警局的常用設備,在自動售報機裡都有應用。因此,儘管想起來很噁心,但他應該沒有騙人。
「為什麼是我?」奎爾嘶啞地問。他到底做了什麼——或想過什麼?這又和雷卡爾公司有什麼關係呢?
「嚴格說來,」那個星際警察說,「這其實和雷卡爾沒有任何關係。完全是你我之間的事。」他拍拍自己的右耳,說:「我還在接收你的頭部發射器傳來的所有腦部活動。」奎爾這才發現,那個男人的耳朵裡有一個很小的白色塑料塞。「所以我要事先警告你,你的任何想法都可能被作為指證你的呈堂證供。」說著他笑了笑,「以前這並不重要,因為你已經自願忘掉這一切。但不巧的是,雷卡爾公司給你注射鎮靜劑後,你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們,在場的兩個技術員,還有雷卡爾的老闆麥克蘭先生。你把你去過哪兒、為誰效力,還有你做過的一些事情,統統告訴了他們。他們被你嚇壞了,只希望從沒和你打過交道。」他若有所思地補上一句,「他們做得對。」
奎爾反駁道:「我從沒去過什麼火星。那些記憶都是麥克蘭的技術員誤植進我體內的。」但這時,他想起了抽屜裡那個盒子,裡面裝著火星生物的盒子。還有他收集這些生物時的困難和艱辛。這些記憶似乎都是真的。還有那個盒子,盒子當然是真的。除非是麥克蘭派人放在他家的。也許這就是麥克蘭說得天花亂墜的「證據」之一。
他心想,我去過火星的記憶並沒有說服我自己,卻不幸地讓星際警察信以為真了。他們以為我真的去過火星,而且還認為我至少記得部分經過。
「我們不僅知道你去過火星,」星際警察同意他的想法,「還知道你現在回憶起來的內容對我們構成了威脅。現在看來,再刪一次記憶也沒用,因為你又會光臨雷卡爾公司,然後重蹈覆轍。我們動不了麥克蘭和他的公司,因為他們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內。再說,麥克蘭也沒犯法。」他看了奎爾一眼。「其實,從理論上來說,你也沒有。你去雷卡爾,並不是為了找回原本的記憶。我們知道,你去的目的和其他普通人一樣——無聊的凡人都喜歡冒險。」他繼續說,「可惜你並不是一個無聊的凡人。你的人生已經非常刺激了,絕不需要雷卡爾公司的什麼旅行套餐。他們家的東西對你、對我們,都是致命的。就這件事來看,對麥克蘭也是如此。」
奎爾說:「就算我記得這次半真半假的旅行,對你又有什麼威脅?我在那兒做了什麼?」
「因為——」星際警察說,「你在那兒做的事情,和我們全能而正面的公眾形象是背道而馳的。你為我們做了我們絕不應該做的事。而且,拜他們的鎮靜劑所賜,你馬上就能想起來了。那個裝著火星蟲和藻類生物的盒子已經躺在你抽屜六個月了,自從你回來後就一直躺在那兒。之前你對它一點興趣都沒有。要不是你在回家路上想起了它,我們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我們原打算馬上趕過來將它轉移。」他加了一句,「但是很不巧,來不及了。」
兩個星際警察站在一起交談了一會兒。奎爾在一旁絞盡腦汁。他的確能想起越來越多的事情了,警察關於鎮靜劑的說法沒錯。也許星際警察也用過這玩意。也許?他媽的,他知道他們肯定用過。他曾親眼看見他們在一個犯人身上用過這東西。那是在哪兒?在地球某個地方?更像在月球上,他想,腦海裡閃過的畫面越來越清晰。
他還想起了一件事。關於他們送他去火星的目的——他在那兒幹的事情。
難怪他們要清除他的記憶。
「老天!」第一個星際警察叫道,馬上停止談話。顯然,他已經知道了奎爾的想法。「現在更難收拾了,糟糕透頂。」他向奎爾走過去,又舉起了槍。「我們必須除掉你,」他說,「馬上。」
他的同伴緊張地問:「為什麼現在就動手?我們不能把他抓起來,送去紐約總局,然後由他們——」
「他知道我為什麼現在就要動手。」第一個警察說。他看上去也很緊張,但是奎爾知道,他的緊張出於一個完全不同的原因。現在,他的記憶已經差不多完全恢復了。他也明白了為什麼警察會這麼緊張。
「在火星上,」奎爾嘶啞地說,「我殺了一個人。在我搞定十五個保鏢之後。有些保鏢也拿著連發手槍,就像你現在一樣。」他接受過星際警局為期五年的殺手訓練。一個職業殺手。他知道如何對付攜帶武器的敵人——就好比眼前這兩名警察。那個戴著耳機的警察十分清楚這一點。
如果他動作夠快——
對方開槍了。但他已經閃到一邊,一手劈向拿槍的警察。轉眼間,他就把槍奪了過去,指向另外那個一臉茫然的警察。
「監聽我的想法,」奎爾喘著粗氣說,「他知道我打算怎麼做,但是仍然阻止不了我。」
那個受傷的警察半坐在地上,惱火地說:「他不會對你開槍,薩姆。我知道他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走,也知道我們清楚這一點。行了,奎爾。」他忍著劇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他伸出手,「我的槍。」他對奎爾說,「反正你也用不上。如果你把它還給我,我保證不會殺你。我們會給你開個聽證會,然後讓星際的高層作決定。也許他們會再次清除你的記憶。我也不知道。但是你很清楚剛才我為什麼要殺你。我沒法阻止你恢復記憶。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剛才想殺你的動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奎爾緊緊地握著槍,衝出家門,跑向電梯。他邊跑邊想,如果你跟出來,我就殺了你。所以還是省省吧。他猛戳電梯按鈕,不一會兒,電梯門打開了。
警察沒有追出來。顯然,他們聽見了他的威脅,不敢鋌而走險。
他在電梯裡往下降。目前他是逃脫了。但是接下來怎麼辦呢?他能去哪兒呢?
電梯來到底層。很快,奎爾就混進了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頭痛欲裂,感到一陣陣噁心。但起碼他逃過了一劫。他們差點就把他當場殺了,就在他家。
他心想,等他們找到我,可能還會這樣做。而且,有我體內那個發射器,相信他們很快就能找過來。
諷刺的是,他想要雷卡爾幫他做到的,居然都實現了。冒險,刺激,星際警察,危險的秘密火星之旅,他的生命危在旦夕——所有他想要的虛假記憶。
現在,他卻寧願這一切只是虛假記憶,別無其他。
他獨自一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百無聊賴地看著一群從火星的兩個衛星引進的類鳥生物。即使在地球的重力影響下,它們也可以翱翔天空。
也許我可以回火星去,他心想。但是然後又能怎樣呢?指不定會更糟。被他刺殺了頭目的政治組織,肯定能在他邁出飛船的第一步發現他。而且,星際的力量也會追到那兒去。
你能聽見我的想法嗎?他心想。一想到這個他就崩潰。他孤單地坐在那兒,想像著他們監聽他的想法,監視他的行蹤,錄製他發出的信號,討論如何處置他……他打了個冷戰,站起身來,漫無目的地走著,雙手深深地插在兜裡。他知道,不管去哪裡,他們都會跟著我。只要我腦子裡還裝著這個玩意。
那我們做個交易吧,他心想——也是對他們說。你們就不能再造一個假記憶,植入我腦子裡嗎?就像你們曾經做過的那樣,讓我以為自己過著平凡的生活,從沒去過火星,從沒如此近距離地看到星際警察的制服,從沒拿過槍。
他腦子裡出現了一個回答的聲音:「我們詳細地給你解釋過,這樣根本不管用。」
他愣住了,停下腳步。
「我們以前也這樣和你交流過,」那個聲音繼續說,「當你在火星上執行任務的時候。我們已經好幾個月沒這樣做了。事實上,我們以為永遠不需要這樣做了。你現在在哪兒?」
「在走,」奎爾說,「走向死亡。」然後他又補充道,用你們的槍。「你怎麼就知道那不管用呢?」他質問道,「難道雷卡爾的技術也不行?」
「我們說過了。如果給你一個標準的普通人記憶,你總會設法跑去雷卡爾,或者其他類似的公司。我們不能再冒這樣的險。」
「假如——」奎爾說,「刪掉我的真實記憶之後,你們給我植入一個比普通記憶更加特別的記憶呢?一個能滿足我渴望的記憶。」他說,「你們知道,我天生就有這種渴望,這可能也是你們當初招募我的原因。你們可以造一個類似的特別記憶。比如,把我設定成地球首富,我把畢生財產全部捐獻給了教育事業。或者把我設定成一個宇宙探索者。諸如此類。難道一個都行不通嗎?」
那邊沉默了。
「試試吧。」他絕望地懇求道,「讓你們部隊的頂尖精神病專家檢查我的大腦,找出我內心深處的渴望。」他自己也努力思考。「女人,」他說,「成千上萬個女人,像唐璜那樣。一個星際花花公子,情人遍佈地球、月球和火星。只不過我已筋疲力盡、改頭換面了。求你了,」他乞求道,「試一試。」
「那樣你就自願投降了,」那個聲音又在他腦子裡響起來,「如果我們按你說的做,如果可能的話?」
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是的。」只要你們不這麼草草了結我,他心想,我願意冒這個險。
「那你先邁出第一步,」那個聲音立即說,「你先自首。然後我們會研究那個辦法的可行性。但是,如果那樣仍沒用,如果你的真實記憶又像上次那樣再次浮現,到那時——」那個聲音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們就不得不把你結果掉。你得理解這一點。怎麼樣,奎爾?你還想試試嗎?」
「是的。」他說。現在,除了這個選擇,就只有死路一條。起碼這樣試一試,他還有一線渺茫的生機。
「那你到紐約總部來,」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第五大道580號,12樓。你一來自首,我們馬上就派精神病專家給你檢查。他們會給你做個性測試,找出你最強烈的終極願望。然後我們會帶你去雷卡爾公司,讓他們給你設計一個能滿足你夙願的代理記憶。然後就只能祝你好運了。這的確也是我們欠你的。你曾經是我們的得力助手。」這時,那個聲音褪去了敵意。如果不是他的妄想,他們——組織的人——似乎很同情他。
「謝謝。」說完,奎爾立馬去攔機器人出租車。
「奎爾先生,」一個年長的星際精神病專家表情僵硬地說,「你內心的願望真是少見。你清醒的時候絕對想不到。不過也可以理解。我希望你知道之後,不要不高興。」
這時,旁邊一個高級星際警察輕快地說:「如果他不想中槍,可千萬得保持愉悅。」
「你想成為星際特派員的幻想,」精神病專家繼續說,「相對來說還比較成熟,容易理解。而你真正的願望是來自你兒時的一個怪夢。難怪你自己也想不起來。你的願望是這樣的:你九歲的時候,正走在一條鄉間小路上。突然,一艘來自外星系的不明飛船降落在你面前。當時整個地球上,除了你,奎爾先生,沒有其他人看見。飛船裡的生物很小,也很無助,大概和田鼠差不多個頭,但是它們是來入侵地球的。這艘飛船載著一支先行部隊,後面就會有成千上萬艘這樣的飛船循著它們的足跡來到地球。」
「我料想我阻止了它們,」奎爾說,內心交織著開心和厭惡,「我單手就把它們全滅了。也許是把它們踩死的。」
「不。」精神病專家耐心地說,「你的確阻止了它們入侵,但你沒有毀滅它們。相反,你向它們展現了你的善良和仁慈,而且還掌握了它們的心靈感應——這是它們的交流方式,然後你知道了它們來地球的目的。它們從沒有見過這樣高尚的文明,所以作為回報,它們和你達成了一個契約。」
奎爾說:「只要我活著,它們就不會侵略地球。」
「正是。」精神病專家對那個星際警察說,「你看,這正好符合他的個性,儘管他裝出很不屑的樣子。」
「所以,我只要繼續活著,」奎爾說,感到內心的喜悅在不斷膨脹,「只要我好好活著,就能保證地球不受外星人侵略。也就是說,我實際上是地球上最重要的人,不費吹灰之力。」
「就是這樣,先生。」精神病專家說,「這也成為你所有心理活動的基石,是你從兒時就抱有的幻想。如果沒有深度藥物治療,你永遠都想不起來。但它一直潛藏在你的意識裡。沉得很深,但從沒消失過。」
那個高級警察對坐在一旁仔細聆聽的麥克蘭說:「你能植入一個滿足他這個願望的高仿真記憶嗎?」
「我們處理過幾乎所有類型的幻想。」麥克蘭說,「老實說,我聽過比這糟糕很多倍的。我們當然能做到。二十四小時之後,他就不會單純地幻想自己拯救過地球,他會真心實意地認為這事發生過。」
那個高級警察說:「你可以開始了。作為準備工作,我們已經再次把他去過火星的記憶刪除了。」
奎爾問:「誰去火星了?」
沒有人回答,他只好不情願地作罷。這時,一輛警車來到他們跟前,他、麥克蘭,還有那個高級警察,一個接一個地彎腰擠進車裡,向芝加哥雷卡爾公司駛去。
「你這次最好不要出任何差池。」警察對身形笨重、神色緊張的麥克蘭說道。
「我想像不出會有任何地方出錯。」麥克蘭哆哆嗦嗦地說道,滿頭大汗。「這和火星或星際都沒有關係。就是憑藉一己之力,保護地球不被來自外星系的侵略者毀滅。」說著他搖搖頭,「真是個孩子氣的英雄夢啊。而且還是以仁制人,並不是施以武力。真是古怪。」他拿出一大塊亞麻手絹,擦掉前額的汗。
大家都一言不發。
「說真的,」麥克蘭說,「這挺感人的。」
「同時也很自負。」高級警察不動聲色地說道,「只要他一死,它們就會入侵。難怪他自己都想不起來。這真是我聽過的最扯淡的幻想了。」他不屑地看了奎爾一眼。「想想我們竟然養著這麼一個人。」
他們來到雷卡爾公司。前台小姐雪莉緊張得喘不過氣,在外間辦公室迎接他們的到來。「歡迎回來,奎爾先生。」她諂媚地說道。那對滾圓的雙乳,今天塗成了熾熱的橘黃色,激動得一起一伏。「我們之前的合作不怎麼順利,真是不好意思。我相信這次一定會順利。」
「但願如此。」麥克蘭還在用那塊摺疊整齊的愛爾蘭亞麻手絹不停地擦拭著燈泡般閃亮的前額。他迅速把洛和基勒召集過來,先把他們和道格拉斯·奎爾領進工作區,然後陪雪莉和那名警察在辦公室裡等著。「我們有與之對應的禮包嗎,麥克蘭先生?」雪莉問道。她在慌亂中撞到了麥克蘭先生,臉紅起來。
「應該有。」他先想了一會兒,然後去查閱公司的詳細說明書。「應該是一個組合,」他大聲說道,「八十一號、二十號和六號。」他從桌子後面的小房間裡找出三個禮包,拿到桌上檢查一遍。「八十一號裡面,」他解釋說,「有一根外星生物送給我們的顧客,也就是奎爾先生的魔力治療棒,代表它們的感激之情。」
「這有用嗎?」警察好奇地問。
「以前有用。」麥克蘭解釋說,「你看,他多年前曾用這個東西治東治西的,把它的功力用完了。現在它只是一個紀念品罷了。但他還記得這個東西曾經很管用。」他咯咯笑了笑,接著打開二十號禮包。「聯合國秘書處頒發給他的獎狀,感謝他拯救了地球。這個可能不太合適,因為在奎爾的幻想裡,沒有其他人目睹這次侵略。不過,為了逼真起見,還是把這個也加進去。」然後他看著六號禮包。這裡面是什麼?他不記得了。他皺皺眉頭,把手伸進塑料袋裡。雪莉和星際警察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字跡——」雪莉說,「看上去很奇怪。」
「這上面寫明了它們是誰,」麥克蘭說,「以及它們從何而來。還有一張詳細的太空導航圖,標明了它們的出發地和飛行路線。顯然,這是用它們的語言寫的,所以他自然看不懂。但是他記得它們曾把這個翻譯成他的語言唸給他聽過。」他把三樣東西放在桌子中間。「我們應該把它們放到奎爾家去,」他對警察說,「等他回到家,就可以看見它們。這有助於他確認自己的幻想。標準作業程序。」他心有餘悸地笑了笑,想知道洛和基勒那邊進行得怎麼樣了。
通話機響了起來。「麥克蘭先生,不好意思打擾您。」是洛的聲音。他一聽這聲音,就背後一寒,僵在那兒不知說什麼好。「出現了問題。我想您最好還是親自過來看一看。和上次一樣,奎爾對鎮靜劑的反應良好,已進入放鬆和被動的無意識狀態。但是——」
麥克蘭馬上奔向工作區。
奎爾躺在一張手術床上,呼吸緩慢而均勻,眼睛半閉著,對周圍的情況只有模糊的意識。
「我們問他問題,」洛臉色蒼白地說,「想找到植入那個單槍匹馬拯救地球記憶的最佳時機。但奇怪的是——」
「它們叫我不要說,」道格拉斯·奎爾在鎮靜劑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地說道,「我們說好了的。我甚至都不應該記得。但這種事誰能忘掉?」
我想也難,麥克蘭心想。但在此之前,你的確忘了啊。
「它們甚至給我寫了一封感謝信。」奎爾喃喃道,「我把它藏在家裡了。我可以拿給你們看。」
麥克蘭轉過頭,對跟過來的星際警察說:「我看你們最好還是不要殺他。要不然它們就回來了。」
「它們還給了我一根神奇的隱形毀滅棒。」奎爾閉著眼睛咕噥道,「我就是靠它才完成火星暗殺任務。它就收在我的抽屜裡,就在那個裝著火星蟲和乾枯植物的小盒子旁邊。」星際警察無語地轉過身,大步離開了工作區。
我看還是把那些仿造的證據禮包收起來吧,麥克蘭無奈地想到,一步一步地踱回辦公室。還有那張聯合國秘書處頒發的獎狀。畢竟——
他可能很快就會收到一張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