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啞女

看著鄭旦,我突然替她和夷光感到可悲,就算現在證明了我不是西施那又如何,如果范蠡心中的那個人不是她,那即使她是西施又如何?如果范蠡心中那個人是她,那她是不是西施就都不重要了,畢竟范蠡喜歡的是一個人,而非一個名字而已。而且此時證明夷光是西施,她無非也只能落得個淒慘入吳的下場而已。

「怎麼?西施,不跳麼?」鄭旦看著我,笑,那笑意裡多的是興災樂禍的意味。

我暗暗歎了一口氣,如果此時我不跳這一曲,那麼勢必要解釋許多,那我不能講話的事實就會立刻暴露,而且此時若在吳王面前揭破這彌天大謊,萬一他老人家來個「龍顏大怒」,那我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夫差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盯著我看,完全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大王,香……西施她……」莫離有些急急地上前一步,似要為我解釋什麼。

「西施,還記得在苧蘿村的時候我歌,你舞嗎?」鄭旦打斷了莫離的話,看著我道,眼中滿是挑釁的意味。

我淡淡地看著她步步相逼,以鄭旦的性子,只要能夠逼我到絕境,只要能夠看我出醜,她便會覺得是替夷光報仇了吧,就算這對她對夷光都沒有任何好處,她也會如此做吧。

「漁燈暗……客夢迴……一聲聲滴人心碎……」轉身不再看我,鄭旦緩緩張口,口中便已哼唱起來,歌聲竟也宛轉動聽,時而如曉風拂水、冬日煦陽,時而如高山流水、泉水叮咚……只是那詞意隱隱透著悲切,定是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暗指夷光此時的悲切心境,要我知難而退吧。

騎虎難下了麼?

咬了咬牙,我雙臂微垂,大氅緩緩滑落在地,內裡是剛剛在房內的時候華眉拿給我的一件白色舞衣,想來就算此時不用表演,再等些時候還是要與眾人一起表演的。

上帝,此時我真是慶幸自己學過那曾經自以為無用的玩意兒。

寒風吹過,白色舞衣迎風揚起,陣陣梅花瓣隨風飄落,飛舞於空中,真真有乘風歸去之感。

抬臂輕揚,好冷,我不禁微微皺皺眉,抬眼卻從眾人眼中見到了驚艷。

腰肢如水般柔軟輕舞,幾個旋轉,似是漫不經心地舞著,我卻在腦中搜索學過的舞蹈,但卻似乎沒有一曲是合乎此情此景的,西施善舞之名聲傳在外,若我此時只是一個空有其貌的花架子,豈不露出馬腳?

再一個旋轉,一瓣梅花自我眼前飄落,我回身忽見夫差身旁的女侍手中所捧的裝著熱水的陶罐,那該是用來取暖的吧?

此時夫差正手持一支三腳酒鼎,微微啜了一口酒,狹長的雙目卻自始至終沒有從我身上離開過。

腦中靈光乍現,我微微揚唇,一個旋身,腳下輕移,轉眼已到夫差眼前,夫差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似是想知道我想玩什麼花樣一般。

我低眉斂目,蘭指輕翹,雙手柔柔自夫差手中取下那酒鼎,轉身揮袖,幾枚花瓣便自然落於那酒鼎之中。

此時正好一曲歌罷,鄭旦也正愣愣地看著我,我便正藉著那最後一絲尾音,轉身柔柔地旋跪於夫差之前,水袖輕揚,蘭指輕點,自那侍女手中的陶罐之中接下熱水,回身獻於夫差之前。

冰天雪地之中,我手中的酒鼎之內冒著裊裊熱氣,幾枚花瓣輕微地捲曲著飄浮其間,似是散發著淡淡幽香一般。

「嗯?」夫差輕輕揚眉,似是不解其意。

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拉起一個弧度,仍是舉著那酒鼎,只是更湊近他的唇邊。

這回他老人家算是弄明白了,揚唇便來手來接那酒鼎。

「大王。」一直站於他身邊如雕像一般的男子按住了那酒鼎。

我揚眉,怎麼?怕我下毒?

「無妨。」夫差不理會他,傾身上前接過那酒鼎,在湊近我的時候,他忽然彎起唇角,似是不經意般輕語,「就算有毒,既是美人親手所贈,孤也照喝不誤。」

我低下頭,似是恭敬,卻其實是在大翻白眼,這傢伙大概是吃定我不敢下毒了。

將那酒鼎放於鼻下輕輕一聞,他薄唇微啟,啜飲一口,復又抬頭看我,輕笑,「美人,好舞,香茶,果然令孤大開眼界。」這算什麼?恭維?

我微笑頷首,收舞回立,算是一曲完畢。

感覺到背如刺的眼神,不用說,定是鄭旦了,計劃失敗,她很失望吧。

正想著,鼻子忽然一癢,我忍不住低頭掩鼻輕輕打了個噴嚏,糟糕,剛剛穿那麼少,又吹風,一定是感冒了。

「怎麼了?」華眉悄悄上前拉了拉我的手,關心道。

我淺淺一笑,搖了搖頭。

正搖頭呢,忽然一陣頭重腳輕,我忙抬頭撫額,頭好疼,唉,我果然是挨不得凍啊,腳步微浮,我一個趔趄,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麼了?」說話間,范蠡已上前伸手來扶我。

我抬眼看他,惚恍中,看到他滿臉無法掩飾的擔憂,呵呵……他也會擔憂我?難道說……病號總是比較惹人憐愛的?

「怎麼了?說話啊!」范蠡焦急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呵呵,只是頭痛得快要炸了,沒有其他事啊……沒事,我張口想說。可是,我什麼都說不出口啊!……迷迷糊糊之中,我的嘴不停地一張一合,卻什麼都無法說出口啊!我好著急,可是……為什麼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感覺到自己的嘴不停地張合著,迷迷糊糊之中,我彷彿感覺自己像一條離了水的金魚一般……張合著自己無聲的嘴……

四周的事物都有旋轉……

眼前模模糊糊的,只有范蠡焦急變形的臉龐……那樣的神情,從未在他一貫波瀾不驚的臉上出現過呢……呵呵……

「大夫,她怎麼樣?」一個焦急的男子聲音。

「她受了傷寒,之前應該被嚴重凍傷過卻沒有治療……」陌生的聲音,應該是大夫。

「可是剛剛她好像不能講話!」那聲音急躁起來,是范蠡嗎?

「這個老夫無能為力,只能等她等來再說了。」那大夫的聲音漸漸遠去。

我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香寶,你醒醒啊」,一個女子似是在我耳邊哭泣,「不去吳國了,只要你醒,姐姐一定不會再讓你去吳國……」

誰?姐姐?莫離嗎?可以不去吳國,可以不去報仇了嗎?

黑暗。

「你,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迷迷糊糊之中,似乎總有一個人在我耳邊低低地說著什麼,聲音似哀傷,似無耐……還包含了太多理不清的感覺……

那個聲音?……是范蠡嗎?

意識漸漸清晰起來,我卻仍是懶懶地躺著不想動彈,不想睜開眼睛,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又是在逃避什麼……

「三天了,香寶……醒一下好嗎?」又是那個熟悉的男聲,我幾乎已經可以確定他便是范蠡了,只是聲音分外的憔悴。

「她啞了。」一個冷冰冰的男聲突然響起。

是史連,閉著眼我都聽能出他的聲音,這個傢伙的聲音倒是精神得很哪!他不是一直都為我保守著秘密嗎?為何現在要……

「啞?」范蠡似是一怔,連聲音微微有些顫抖起來,「怎麼會?」。

「被夷光『不小心』推進了懸崖,在崖邊的樹上吊了半個時辰,我見她還沒死,便救了她上來。」史連冷冷地道,說到「不小心」的時候刻意加重了語氣。什麼意思?那個死魚臉也會為我鳴不平?

「夷光?」范蠡只說了這個兩個字便沒了聲音,我都無已經法想像現在的他是何種的表情了。

再也按捺不住,我微微動了動酸澀的眼皮,緩緩睜開了眼。

第一個印入眼簾的便是范蠡,他眼中佈滿了血絲,像是幾天沒有睡好的模樣,再偏頭,看到的便是史連,他正看著我,嘴角微微揚起一個譏諷的弧度,似乎知道我會醒一般。

「她醒了。」史連微微動了動下巴,看著我道。

那一瞬間,我有個錯覺,那個史連是故意在我面前將所有的事情告訴范蠡,或許他知道其實我早已經醒了,他只是想激我睜開眼,面對現實。

「香寶……」范蠡回頭看我,眼中有著明顯的驚喜,隨即又恢復了黯然。

我冷冷瞄了一眼史連,仍是沉默。

見我醒了,史連低嗤一聲,轉身便離開了房間。

房間裡只剩下我與范蠡,安靜得可怕。

「真的是夷光?」半晌,范蠡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可怕。

我微微轉頭看向他,心裡突然有些不甘和刺痛,揚唇,我點頭。只是……呵呵,真的是夷光推我入崖那又如何?對於那個愛你已經到無可救藥的女子,你能為我做什麼?

范蠡看了我半晌,眼中說不清是什麼複雜的表情,許久,他忽然伸手將我擁入懷中。

「對不起。」低低地,他開口。

對不起?我無聲地咧唇,輕笑,又是對不起嗎?只能是對不起嗎?

我被他緊緊擁在懷裡,緊得我的手臂肩膀微微發疼。

「我……後悔了……」忽然,他開口,輕輕幾個字,嘶啞得不能入耳。

我微微怔住,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越王大營,我一人孤立無援,被強行冠以西施之名,百口莫辯之際,我怒極反笑,燒了那補過的破衣,對范蠡摞下狠話:「今日所言,你要牢牢記住,他日倘若後悔,再不可用失憶來搪塞!」

現在……他告訴我他後悔了?

雖然不甘,可是我的心竟因他這一句話而溫溫刺痛,那痛漸漸蔓延開來,瀰漫的是滿滿的苦澀。

「想逃嗎?我們逃跑吧,小狐狸……」冷不丁地,他開口,語氣竟如往常般輕鬆,微微帶著寵溺。

有那麼一瞬間,我快要有種錯覺,眼前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范蠡還是那個答應會娶我的范蠡,從來沒有失憶,從來沒有夷光的出現,我便是香寶,沒有穿越時空,不是別人,就是香寶而已,可是……這一切僅僅是錯覺。

我微微動了一下,推開他,看著眼前的男子,看著他的眼睛,他是范蠡啊,青史留名的越國大將范蠡!在他的心裡,有越國的興衰,有宏偉的抱負,這樣的人……他現在告訴我他要帶著我逃跑?更何況……此時還有一個病重的夷光……

范蠡將自己陷入一個兩難的絕境,無論進退,都會傷人傷己,無論如何抉擇,他都可能抱憾終生……

而且……我會跟他一起逃嗎?

我會嗎?

衛琴生死未卜,我可以丟下他不管嗎?

第一次,在這個搖遠的戰國,我有了要牽掛的人,那個桀驁固執,卻又心地善良的孩子……

「吳王到!」

我推開范蠡,正襟危坐,這個麻煩的傢伙,他來幹什麼?還嫌不夠亂嗎!

仍是那一身礙眼的明黃,我抬頭偷覷,心中卻仍不住暗暗懷疑,這個傢伙是不是知道幾百年後黃色是帝王家的專用顏色啊,居然這麼偏愛!

「美人如何病得如此嚴重?」夫差竟然微微蹙眉上前,彷彿我就要駕鶴歸西似的。

見來者是吳王,范蠡只得起身見禮。

靜靜坐在榻上,我看著眼前那邪肆狂傲的帝王,他如此一副吃定我的模樣,若我真的入吳,那我以後豈不是要徹底跟我夢寐以求的懶人生活說拜拜?

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更何況如今是要我入宮?自古有哪個帝王不是後宮粉黛三千,又有哪一朝不是後宮風雲疊起,比那男兒戰場更為可怕,男兒戰場尚是明刀明槍,那後宮卻真真是殺人不見血的地方哪!之前越王與我並無半分瓜葛,君夫人尚且醋海橫生波瀾,處處想置我於死地,若我真的進了吳宮,那我豈不是自找麻煩?

「美人,怎麼了?」見我不開口,夫差乾脆上前坐在我身旁,既是范蠡剛剛所坐的位置。

我抬目看向范蠡,他站於夫差身後,面色難看得緊。

此時我不由得心下為他悲切,他喜歡的人是我,那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吧,只可惜他有太多的事放不下,他胸懷家國天下,還有一個苦苦戀著他的夷光……剛剛他該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那樣雲淡風輕地擁著我,告訴我「想逃嗎?我們逃跑吧,小狐狸……」

逃跑嗎?呵呵……好難呢……

正想著,夫差的臉已在我面前放大一倍,我微微一驚,忙下意識地往後挪了挪,張了張口,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腦中靈光一現,我立刻淚水璉璉,如今就算冒西施之名不是我的本意,但冒也冒了,如果因我不想入吳而自揭身份,搞不好還得落得個欺君之罪,但若是因我有缺陷而被吳王摒棄,豈不一舉兩得,落個乾淨?

歷史上戰國之後幾百年,明朝秦王朱棣為了躲避朱允文的誅殺,裝瘋逃過一劫,而我此時雖不必裝瘋那麼累,但至少我的的確確已是個暫不能開口講話的啞女!

「怎麼了?」見我突然落淚,夫差愣了愣,一時竟也反應不過來。

我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不停地說著誰也聽不見的話……

夫差微愣地看著我急急地開口,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連「啊啊」那樣毫無意義地單音節字我也無法講出口。

那樣微怔地神情出現在夫差的臉上,效果真是不錯,呵呵……

「你怎麼了?」夫差雙手握住我的肩,阻止我亂動。

我只是拚命流淚,拚命搖頭……忽然間,連我自己都分不清那淚水究竟是真是假了,我真的只是在演戲給夫差看嗎?真的只是在演戲嗎?

那一夜大雪封山,那一夜懸崖之下,那樣瀕臨絕望深淵的恐懼,那被所有人遺忘的悲哀……那孤軍奮戰的無助……那些無處可以渲洩的痛楚,那表面唯持的平靜……在這一刻彷彿找到一個可以渲洩的出口……

我無聲地痛哭,淚水彷彿決了堤一般,渲洩我內心的悲哀、恐懼和無助……

突然間雙肩微緊,我跌入一個懷抱,淚水一下子停止,我怔怔地被他擁在懷裡,呃……和我預期的效果有點出入……

「別哭了。」半晌,夫差開口,聲音有點低沉,卻沒有不耐。

感覺到我不再哭得直打顫,他扶著我的肩,讓我在他面前坐好,看著我。

看著他狹長的雙目,我卻讀不出他心中所想,心裡不由得隱隱有些不安,他是吳王,天下美女何其多,別告訴我他竟然不肯放過我一個可憐啞女!

「美人是想告訴孤王,你真的變啞巴了?」半晌,夫差揚眉,又恢復了那副張狂的鬼樣子。

我在心裡哀歎一聲,忙可憐兮兮地微微點頭,再附加兩滴眼淚。

對啊對啊,我的大王,我真的變啞巴了,你老人家就別再整我了,放過我吧!

「沒有關係,孤能治好你。」夫差張口便道,自信滿滿的樣子。

我收回沒用的眼淚,看著他,擺明了滿臉的不信。別人稱你是大王、是天子,你就真當自己成了天子了?你說一句話,天地鬼神難不成都得聽你號令哪!再者說,你連我究竟為何變啞都不清楚,竟敢誇下海口。

見我一臉的鄙夷,夫差彷彿是明白了我剛剛在想什麼一般,薄唇彎了一個弧度,盯著我看。

就在我被他看得心裡直發毛的時候,他才大發慈悲地揚唇開口,「美人梨花帶雨果真令人憐惜啊,孤麾下有一名劍客,此人極為桀驁不遜……」

我抬頭斜睨了他一眼,桀驁不遜誰比得上大王你啊。

見我看他,夫差抬袖拭去我面上的淚痕,復又笑道,「……一日他負傷而回,與他同行的尚有一名曰越女的女子,後才得知他當時曾差點重傷不治,但途中偶遇越女,越女醫術極高,說可起死回生也不為過。」

越女?莫不是野史裡經常出現的那個十分傳奇的女子?

「孤即將返吳,回吳後便派越女前來給美人療傷。」夫差笑著,復又湊近我,「順便把那劍客也叫來,那越女連孤的話都不聽,倒是對那傢伙言聽計從呢,呵呵……」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吳王夫差在我耳邊一臉八卦的模樣……卻忽然感覺到了耳邊一癢,這個傢伙,又來揩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