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馬車是停在一座大宅之前的,那宅上掛著匾額,只可惜我根本看不懂上面寫著什麼,想來大概是越王的行館,也就是用來這回用來調教「女子間諜」的地方吧。
大宅之前,范蠡滿面怒火,卻掩不住眼中的驚惶。他一向自制力其強,我從未看到過他如此神情,他在驚惶些什麼?他又在怕些什麼呢?
他在後怕嗎?怕我真的墮入懸崖,萬劫不復?
「為何?為何?……」范蠡轉身握住夷光的肩,低吼。那樣單薄的肩在范蠡寬大的掌中,彷彿再用力一點就會捏碎似的。
夷光無助地仰望著范蠡,眼中竟然沒有一滴眼淚,只是空洞的望著他。
「因為……我怕啊……」夷光嗓音輕顫,聲音略帶著嘶啞,「怕你會走,怕你丟你下我一個人……怕你……根本從來沒有愛過我……」
范蠡一怔,緩緩鬆開了握著夷光肩膀的手。
「你……愛過我嗎?」蒼白的唇邊印著刺目的鮮紅,夷光咬唇突然開口。
我也微微有些驚訝,那樣矜持的女子,她該是自許白蓮般高潔的吧,就算是真的喜歡一個人,也該是羞於啟齒的吧,究竟有多深的愛戀,才能夠讓這個女子顧不上羞怯,突然變得勇敢起來?
「或者說……愛上我,只是你失憶後的錯覺?」有些困難地,夷光再度開口,執拗地仰頭望著范蠡。
聞言,范蠡怔怔地倒退一步,下意識地轉頭看我。
見他如此,夷光臉色突然間變得煞白,面若死灰,毫無生氣。
雙手捂胸,口中突然湧出血來,夷光就那麼站在原地看著范蠡,眼淚潸然而落。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呵……」殷紅的雪滴落在地上的積雪上,夷光眼中盈滿了淚。
沒有預警地,西施雙眸微閉,身子一軟,便撲倒在雪地上。
「夷光!夷光!……」鄭旦大叫著撲上前,想抱起西施,便卻徒勞無功,畢竟她也只是一個女子而已,力量有限。
「混蛋!」鄭旦轉身恨恨地瞪向范蠡,「她有什麼錯?她不過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而已,她有什麼錯!」她怒氣騰騰地衝著范蠡大喊。
「愛沒有錯,不過……為了自己的愛去傷害別人,就不得而知了。」身後,史連冷不丁地開口,口氣冷漠得可以,真的是一個旁觀者的態度啊。
「傷害別人?夷光從小比誰都善良,連只螞蟻都捨不得踩死,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混蛋,夷光會想到去害人嗎?」鄭旦雙手捂面,嗚嗚地哭了起來,「夷光離開苧蘿村,我到會稽山去找她的時候,我就發現她變了,也病得更厲害了……她從來沒想過要害人,她心裡有多痛苦……」
我看著范蠡,他從頭至尾都繃著臉,沒有再說什麼,范蠡上前一把抱起倒在地上的西施,轉身奔入大宅。
「快去請大夫。」跨入大門的剎那,我聽到他匆匆吩咐一旁守門的士衛。
我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范蠡匆忙的背影,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沒有范蠡,夷光會死,你呢?」鄭旦垂著頭走到我面前,忽然抬頭看著我,道。
我微笑,我只能微笑。
沒有再看我,鄭旦也快步進了宅子去看夷光。
我靜靜地站在雪地裡,看著他們匆忙的背影,沒有范蠡,我會死嗎?呵呵,怎麼會,如果是這樣,當初,我早死了不下十次了。
「白癡。」史連低低地扔出一句。
我回頭看他,他也正看著我。
「最好留著你的命,我的帳還沒算呢。」嗤了一聲,史連便大步從我身邊走過,也進了宅子。
絲毫不意外他會講出那樣的話來,我已經習已為常。
低頭怔怔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許久,我也抬腳進了那宅子。
剛進宅子,便有人領我進了大廳。
外面冰天雪地,這大廳裡卻是一片鶯歌燕舞。
「你就是西施?」剛進大廳,便迎面碰上一個橙衣女子,柳眉鳳眼,十分潑辣的模樣。
西施?呵呵,是呢,我是西施呢,我微笑點頭。
見我微笑,那女子竟是呆呆看了我許久。
「華姐姐,莫不是見人家貌美,看傻了吧?」大廳裡傳來一片戲謔之聲。
那被稱為華姐姐的橙衣女子回頭瞪了一眼,引起笑聲一片。
「我叫華眉,是這裡年紀最大的,你也隨她們叫我華姐姐吧!」那自稱華眉的女子抬了抬下巴,笑道。
年紀最大?我看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吧,我可都已經二十多歲了呢,但……唉……
禮多人不不怪,掉入這個時空,我的心智倒是成熟不少。我微笑,乖巧地低頭見禮。
「來來來,外面冷,到裡邊坐去。」華眉見我乖巧,笑著拉了我的手便向裡屋走。
我這才看清屋裡的擺設,並不十分華麗,但屋裡燒著一個銅鼎,鼎裡燃著柴,十分的溫暖,這對於我來這怕冷的人來說,簡直可以稱得上天堂了。
屋裡的榻上坐著五、六名女子,均是天姿國色,容貌不俗。
「來見見我這妹妹,可不許欺侮她!」華眉拉著我站在她們在前,笑道。
「瞧瞧,華姐姐又來認妹妹了……」旁邊一個女子以袖掩口,笑了起來。
「玲瓏!」華眉壞壞地瞪了那女子一眼,「你又想償償大刑伺候的滋味了吧!」
大刑伺候?我心下一凜,莫不是剛離了虎口,又掉進狼窩了吧,還沒有被送到夫差身邊,她們便開始互相爭寵了?
那玲瓏見她如此,大叫一聲便要逃跑。
華眉素手高舉,咧嘴一笑,伸手便逮住了玲瓏。
我微微側頭閉目,不想再看。
「啊,姐姐饒命,玲瓏知錯了……」耳邊響起玲瓏笑著求饒的聲音,「眾位姐姐快來救救玲瓏呀!」
我有些驚訝地睜開雙眼,卻看到華眉正雙手握著玲瓏纖細的腰肢呵癢癢呢,我不由得展眉輕笑,看來我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夷光病了。
聽說病得很厲害,但我並沒有去見她,因為我幾乎可以肯定鄭旦是一定不會讓我見她的。雖然沒有見過她,但我已經可以想像現在的她該是如何的憔悴了。
「香寶。」說曹操,曹操到,剛想到她們,身後便傳來了夷光的聲音,果真虛弱得可以。
我回頭,看向聲音的來處。
鄭旦正扶著西施站在距離我身後不遠的走廊裡。
我站在原地,看著鄭旦扶著西施緩緩走近我。
「你贏了。」在我面前站定,西施看著我,微喘著開口,面色灰敗得沒有一絲生色。
我微微收斂了笑意,贏了?呵呵,我贏了什麼?這大概我是有生以來聽到過的最不好笑的笑話了。
「為什麼不說話,不是都已經如你所願了嗎?為什麼不開口?」鄭旦氣急,大吼道。
抬手捂了捂被她吼得有些耳鳴的耳朵,頓覺十分不耐,再不想捲入那無謂的紛爭,我轉身便要離開。
「站住!」鄭旦見我竟當她隱形人一般,不由得得氣惱。
我停了下來,心裡大大地歎了一口氣,轉身看向她們。
「夷光有話跟你講。」見我定定地盯著她看,鄭旦不自覺地移開視線,道。
我看向已經面無人色的夷光,那副樣子還想說什麼?不該好好休息,養好身體嗎?
「我很討厭你。」夷光看了我半晌,終於開口。
我微微揚了揚眉,看來我們還有共通之處嘛,彼此彼此。
「范大哥……他不要我了……」說到此處,夷光低下頭去,有晶瑩的淚珠滴落在地,滲入土中。
我有些驚訝,這些天我從未見過范蠡,他難道不是陪著夷光的嗎?再者,夷光身子如此虛弱,他又怎麼可能放得下她?
「好悲哀……咳咳……范大哥從頭至尾……咳咳……愛的都只有你而已呢……」夷光低下頭一陣猛咳,斷斷續續地有些困難地道。
微微皺了皺眉,我仍是站在原地,看她究竟想說什麼。
「所以……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恨過你……」夷光抬頭,看著我,雙眸盈淚,其間竟然滿含恨意。
再度在心裡大大地歎息了一聲,我仍是只能沉默。
「如果不是范大哥對我心存愧疚憐惜……咳咳……在他恢復記憶的那一瞬間……他就該你坦白一切了……」夷光斷斷續續地開口,唇邊有血溢出。一旁的鄭旦流著淚小心地替她拭去。
不用他坦白,我又豈能不知。范蠡的心,我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可惜,我不是聖人,已經破碎的心,在怎麼縫補都會有裂痕,更何況……那裂縫之間還存在著夷光?
「西施!」是華眉的聲音。
夷光下意識地抬頭輕應。
我微笑著轉身看向華眉,她正風風火火地走過來,完全沒有一點平日裡所學的淑女模樣。
「西施,你去哪兒了,該是學舞的時間了。」華眉走了過來,點了一下我的鼻頭,笑道。
感覺到有點癢,我忍不住微微皺了皺鼻頭,抬頭衝她笑。
華眉又是愣愣地看了我許久,忘了自己要說的話。
我在心裡吐了吐舌頭,笑了起來,每光華眉要跟我講話,我便衝著她笑,所以竟然直到今天她都沒有發現我竟是不能講話的呢。
眼角的餘光掃到夷光僵住的神情,哦,她大概以為華眉所叫的「西施」是她吧,剛剛她竟是應了呢。
「你們是誰,在這裡幹什麼?」華眉皺了皺眉,看向她們。
大概是因為夷光一直在養病的關係,華眉從來沒有見過她們。
「笑話,我們想在哪裡就在哪裡,與你何干?」鄭旦正愁怒氣無處發洩,不由得叫道。
華眉可不像我的懶性子,她是個火爆脾氣,哪裡受得了這個,「哪裡來的不識抬舉的東西?」柳眉倒豎,華眉氣沖沖地便要上前。
天哪!她們該不是要打起來吧。
我忙有些啼笑皆非地抱住住了華眉的手臂。
「你認識她們?」華眉回頭看我,誤會我是在為她們求情。
「可惡!誰認識那女人!」鄭旦只顧著逞一時口舌之快,想也不想便道。
「哼,看你那副蠻橫的樣子就知道平時沒少欺侮我們西施,看我怎麼跟你算帳!」華眉揮開我的手,豪氣干雲。
有些頭痛的撫了撫額,我看著眼前兩個鬥雞般一觸即發的女人。
「你們在幹什麼?」遠遠地,范蠡大步走了過來。
我不由得吁了一口氣,我還真不想看她們打架的模樣。
「范將軍。」華眉見是范蠡,恭敬地低頭見禮。
鄭旦有些不屑地撇開頭,冷哼一聲。
夷光拉了拉她的手,鄭旦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勉強低頭見禮。
「嗯。」匆匆看了我一眼,范蠡便轉身看向夷光,「身子不舒服,怎麼還出來吹風?」
夷光彎了彎蒼白的唇,「整天悶著,心裡堵得慌。」
「如此也不該任性,快些回房歇著,不要弄壞了身子。」范蠡皺眉。
夷光沒有開口,只是忽然蹲下身,似是十分痛苦的模樣。
「夷光?夷光!」鄭旦擔擾地上前,卻扶不起她。
范蠡回身望了我一眼,便彎腰打橫抱起夷光,「去請大夫來。」如是吩咐了呆呆愣地一旁的鄭旦,他便抱著夷光快步向房內走去。
我待在原地看著他們離去,忽然有些透不過氣來。
「西施,該去練舞了。」華眉拉了我的手,道。
我微笑關轉身,隨華眉去練舞。
大概是因為特意騰出這個宅子來訓練的緣故,宅子的中央鑄了一個很大的舞台,此時,已有幾名女子換了七彩的舞服站在台上,那一日所見的那叫玲瓏的女子也在其中,還有其他幾個不太熟悉的女子,容貌皆是一等一的出色。
「華姐姐,就等你們了,怎麼還不來啊!」玲瓏抱怨著。
其他女子也都笑了起來,抱怨。
「馬上來,馬上來。」華眉打著哈哈,忙拖了我的手去換衣服。
好在這宅子裡四處都架著大鼎,無論晝夜鼎內都燃著木柴,因此褪下身上的衣袍,倒也不覺得冷。
剛剛褪下衣物,便覺得有一道目光正死死地盯著我看,我微微一驚,忙抱著雙肩回頭,卻看到華眉正一臉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抬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我不由得失笑。
「天哪,你真漂亮。」華眉毫不吝嗇地盯著我的身體直誇。
我笑著坦然轉身去拿舞衣,不介意她盯著我的身子瞧。
忽然瑟縮了一下,我總感覺背後還有人在盯著我看,猛一轉身,不期然對上一雙冷冷的狹長的雙目,肆無忌憚的目光中滿是促狹的意味。
夫差!
我大驚,慌忙拿衣服遮住身子,再抬頭時,那雙眼睛卻已經不見了。
我不由得吁了口氣,是錯覺嗎?應該只是錯覺而已吧!吳王夫差怎麼可能在這裡出現?
換了一身舞衣,華眉便一臉迫不及待地拉著我走了出去。
「看!」華眉將我往前一推,展示一般地得意笑道,「咱們這妹妹如何?」
「呀!國色天香!」玲瓏頭一個喊出聲來,但見她一臉的促狹,我便知她後頭肯定還有話,「只不過,美則美矣,華姐姐怎會如此驚艷?都說男子會有斷袖之癖,莫非姐姐你也……」話未說完,玲瓏自己先笑出聲來。
大家立刻笑成一團,華眉柳眉倒堅,上前便是一頓笑罵。
「姑娘們,不鬧了,快準備練舞了!」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微微一怔,莫離?
緩緩轉身看去,果真是她!
她怎麼會在這兒?
「莫離姐是越王派來教導我們的,大家還不見禮?」華眉見大家面面相覷,道。
於是眾人便紛紛見了禮。
「無需多禮,都是自家姐妹,莫離有幸陪伴諸位大義女子,萬分容幸,復國的希望都在大家的肩上擔著呢。」莫離一臉和緩的微笑。
我微微皺眉,多麼圓滑的說辭,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嗎?我幾乎都能從她身上隱隱看出文種的影子呢。
如此一說,大家似乎都受到了感染,紛紛感覺自己身負重任,果真不是等閒之輩。
「如此快開始練舞吧。」有人迫不及待地提議,眾人紛紛躍躍欲試。
莫離頷首,拍了拍手,一旁早已等待多時的樂者便開始擊拍吹打手中的樂器,那些都是我只從史書見過的不知名的樂器。
樂聲響起,莫離率先示範一曲,舞姿果真不俗,眾人這才對眼前這年紀與她們相仿的女子刮目相看。
莫離果真變得精明了,不再是以前那個為了妹妹傻到相信嬤嬤的話而出賣自己的小女孩了。她心裡自是明白,雖然她是越王派來的指導者,但她與大家年紀相若,大家也未必會信服於她,如此先是恩威並施,再來一個下馬威,一曲終了,人人皆為眼前這女子的舞姿折服,試問,還有誰敢在她背後嚼舌根?
在我遐想出神的時候,莫離已經開始調整姑娘們的舞姿了,一舉手,一投足皆是像模像樣。
其實由莫離來當「教官」也真的是再合適不過了,畢竟以前她一手調教出的「留君醉」也是那一帶酒坊的個中翹楚。
「西施,你不練嗎?」華眉發現我站在原地,只是盯著莫離看,卻是一動不動。
我回過神來,莫離也正看著我,沒有再看她,我垂下眼簾,走到華眉身後,也開始隨她們輕輕舞動。
記得第一次去越王府邸表演的時候,我就已經說過,我曾被那個漂亮的媽媽逼著上過全套的舞蹈班,說是什麼為了提升氣質……
所以舞蹈對我來說並非什麼難事,如此像她們這般輕輕舞動,更是不費什麼力氣,懶惰如我,也可以勉強忍受。
下了課,咳!估且說是下了課吧,總之今天的舞蹈課程似乎是結束了,我轉身便回房去換衣服。
「香寶!」莫離突然喊住了我。
我在心底歎了口氣,本來想避開她的,還是避無可避啊。在我潛意識裡,我似乎不想被別人識破我不能講話的事實,為什麼呢?是因為……范蠡?西施似乎已經病入膏肓,或許范蠡是因愧疚而守護她身邊,只是如果范蠡知道我因為那一次墮崖竟成了啞巴……我微微閉了閉眼,實在不敢想像他會如何啊……誰說齊人是福,不是人人都有福消受的,如今的他,卻是陷入那樣兩難的局面……我不是聖人,說不怨他就太虛偽了,當初他看著我背上西施的名字,卻以范蠡未婚妻之名而入吳之時,我是陷入了那樣悲慘的境況,而他……他竟然無動於衷,眼睜睜看著我的一個人孤軍奮戰,眼睜睜看著我一個人孤立無援……呵呵,即使是失憶,我也無法原諒他呢!但……若此時被他知道我竟成了啞巴,我真的不敢想像他會是怎樣……我不想逼瘋他。
「香寶。」莫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我的面前。
一旁的華眉也跟了上來,一臉的好奇,「誰是香寶?」
我抬頭定定地看著莫離,事到如今,既然我已經無法開口,那我也只好演足戲份,隨她們自己猜測去了。
見我定定地看著她,莫離微微皺了皺眉,張了張口,許久,才緩緩開口:「對不起……西施。」
呵呵,果真有效果,此時在她眼中我定是因為那一回因她默許我代西施入吳之事而心懷忿恨吧。
說恨,也是有的,既然如此,我不如就證實她的揣測好了,沒有再看她,我轉身便要回房。
「衛琴他……我請文種幫忙在越國找了個遍……我想……他應該不在越國了……」身後,忽然傳來莫離有些遲疑的聲音。
我心下微微一涼,沒有回頭,直直地回屋。衛琴他……不在越國了嗎?……或者……他根本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如此一想,心中的疼痛越發的明顯了,那個孩子……他不會死!一定不會死的!
只顧著看腳尖,不期然撞上一堵肉牆,抬頭一看,我雙眸微暗,史連!
如果不是他,衛琴又怎麼會至今生死未卜!
「白癡。」見到我眸中明顯的恨意,史連微微一愣,隨即不屑地輕斥,面無表情地從我身邊走過。
轉身恨恨地瞪著史連的背影半晌,恨不得在他背上盯出個洞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處,我才不得不回頭向屋裡走去。
該死的史連,別以為救了我的命便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如果衛琴真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掀了你的皮才怪!
心裡不滿地哼哼著,我有些挫敗地推門進屋,氣呼呼地扯下身上的舞衣。
「呀?誰惹我的美人生氣了?」冷不丁地,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
我大驚,猛地回頭。
門後,有人倚門而立,狹目薄唇,一身張揚的明黃色,長髮高束,仍是未盤成髻,有絲絲長髮垂落眼前,肆意飛揚。
我怔怔地看著他,屋裡溫暖的爐火照得他仿若畫中走出的美人一般,他是……夫差?我微微張嘴,大受驚嚇,怎麼可能?夫差怎麼可能出現在土城,怎麼可以能出現在我的房裡?
他揚唇,緩緩上前。
我的腦袋立即宣佈罷工,只能仰頭傻傻地看著他漸漸走近我。
待我稍稍驚覺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
看著他緩緩揚唇靠近,我彷彿受了什麼蠱惑似的,只能仰頭望著他,腦袋還是沒有轉過彎來,他輕輕揚手,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條毛皮大氅,動物毛皮的溫暖觸感輕輕滑過我有些冰涼的肌膚,舒服得令人想歎息。
他輕輕用大氅將我裹緊,然後,然後揚起唇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令我想立刻吐血羞愧而死的話:「雖然美人的胴體十分養眼,但凍出病來可就不妙了……」
我這才想起剛剛竟是裸著身子任他參觀了!可惡的傢伙,我狠狠磨牙,他總有本事輕易就激怒我。
裹緊大氅後退一步,我只想離這個渾身都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傢伙遠一點,忽然想起之前換衣服時感覺到的那雙眼睛,莫非也是他!真是可惡的傢伙!
見我如此,他偏偏就不讓我如願,仍是上前一步,將我逼入死角,「真傷心啊,見到我不開心麼?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特意來見美人你的呢。」他咧嘴輕笑道。
我不以為然地甩頭不想搭理他,冒著生命危險?我怎麼就看不出來?再說,我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還沒有自以為是地認為這個危險的傢伙會為了我來冒「生命危險」!還是遠離他為妙!
「好薄情呢。」他竟然歎息一聲,如深宮怨婦一般的表情。
見他如此怪異的神情,我微微揚眉,不知他還想表演些什麼。
「不戰而降。」頓了頓,他看著我。
我一臉無所謂的神情,不戰而降的約定我已經做到,沒什麼好心虛。
「呵呵,伶牙俐齒的小野貓怎麼變啞巴了?」見我一再沉默,夫差將臉湊近,咧嘴笑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呵呵,怎麼辦?我真的變啞巴了呢。
我垂下眼簾,不願看他,這個男子,只是看著他的眼睛,我便會無所適從,當真是王者之風嗎?
正在想呢,他的臉突然在我眼前放大好幾倍,一手托著我的後腦勺,微微有些冰涼的唇便壓了上來。
感覺到唇上一片柔軟,我的腦袋是徹底秀逗了……他,他在幹什麼?我瞪大雙眼看著他,他狹長的雙眸微微帶著笑意,那麼近距離地看著。直至感覺到他的舌尖快要竄到我的口中,我這才回過神來,怒氣衝天地張嘴便咬。可惡,他居然膽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吻我!
感覺到唇上的刺痛,夫差立刻放開了我。
我抬手拭去唇上的一抹腥甜,狠狠地瞪著他被我咬破的唇角。
狹長的雙目中微微有驚訝之意,然隨即他竟輕笑出聲。
薄唇上那一小塊刺目的紅,襯得他微揚的唇角愈發地艷麗無雙。
他看著我,忽爾緩緩伸舌,舔去唇角的血跡。
我一愣,怔怔地著他美艷無雙的模樣,這樣的他,不論男女,都該被他迷去三魂七魄吧,真是冤枉,他才該是真正的禍水!
見我怔怔的模樣,他彷彿見了什麼好笑的事物一般,竟是放聲張狂地大笑起來。
我大驚,慌忙伸手摀住他的嘴,就算他是吳王,可這裡是越國,他又是令越國滅國的罪魁禍首,若他孤身一人前來,被范蠡發現了,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不管夫差是否真的是為了我而夜探土城,但若是吳王在此被囚,那歷史可真的被徹底顛覆了。
見我摀住他的口,夫差微微揚眉,竟是沒有打算推開我。
我微微一愣,正想他怎麼突然會這麼溫順時,忽然感覺手心一軟,我大驚,他居然一臉理所當然地伸舌便舔我的手心。
這個色中惡鬼!我氣得收回手,隨他放聲大笑去,不再管他的死活,最好被發現,然後變成階下囚,看他還怎麼猖狂!
「誰?」外面巡邏的守衛終於發現不對勁,衝了進來。
「呃?參見吳王。」衝進來的守衛看清眼前的人時,竟都紛紛曲膝下跪道。
這……這是什麼狀況?我的眉忍不住微微抖了一下,心中大感不妙。
正在我進退兩難的時候,范蠡似是收到了消息,不一會兒,他便趕了過來。
「見過吳王。」范蠡雙手抱拳,卻是並未下跪。
「范將軍什麼事那麼急,竟喘成這樣?」夫差看著范蠡額前滲出的汗珠,笑道,真真一個笑面虎。
范蠡調整了一下氣息,「剛剛聽聞西施姑娘房中有刺客出現,西施姑娘是越國準備進獻給大王,以示誠意的使者,范蠡深怕此中會有差池,便匆匆趕來了。」他不卑不亢地道。
進獻給吳王以示誠意地使者?我嗎?呵呵……微微側然,我似笑非笑。
「如此甚好。」吳王點頭輕笑。
范蠡微微抬頭,見到夫差嘴角微微腫起的細小傷痕時,眼神不由得一黯。
夫差卻只是輕笑,忽然傾身上前,伸手便要來碰我。
我微微皺眉,下意識地想躲開。
夫差卻仍是傾身上前,附唇在我耳邊輕語,「大氅沒裹好,要走光了。」
我大驚,這多麼人,要走光了,我拿什麼臉見人?夫差微微一笑,旁若無人地將我擁入懷中,如此這般,我只能躲在他懷裡狠狠磨牙,卻又不敢貿然推開他。
這個傢伙總是技高一籌,每回我都被他吃得死死的!真是氣悶!
微微從他懷中側頭,眼光正對上范蠡緊握的雙拳,青筋根根畢露,他……在生氣?可……他在氣什麼?他又以什麼立場生氣?我……只是進獻給吳王以示誠意地使者,不是嗎?
「天色已晚,不知吳王此時在此是何用意?」半晌,范蠡終於開口。
「如何?孤不可在此麼?」夫差揚唇。
「香……西施雖是君上送於大王的……」范蠡頓了頓,我見他的雙拳緊握,青筋更是明顯,「……禮物」似是咬牙,他有些困難地低頭道,「只是此時她尚在土城,請吳王……」
那樣心高氣傲的人,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心下不由得微微一顫,偏頭看向夫差,卻看到他冷冷揚起的唇角。
沒有剛才的輕浮邪魅,狹長的雙目中滿是獵人的野心。
「就如將軍所說。」打斷范蠡的未完的話,夫差放開我,揚袖離去。
「繼續巡邏。」見夫差離去,范蠡吩咐一旁跪了一地的守衛。
眾人都恭敬地退出,房內只剩下我與范蠡兩人。
沉默許久。
「不早了,歇息吧。」輕輕開口,范蠡走出房去,複雜地看了一眼,他轉身輕輕替我關上了房門。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那背影分外地落寞孤單。
這一夜,我破天荒地失眠了。
在榻上翻來覆去卻是怎麼都無法安然入眠,腦中滿是范蠡落寞的背影和……夫差冷冷的雙眸。
還有……夫差又怎麼會出現在土城?
第二天一早,華眉便闖進房裡將我從床上挖了起來。
迷迷糊糊地被拉著坐到銅鏡之間,我還是腦袋一點一點地在打嗑睡。
「唉,莫離姐姐叫我來幫你準備果然是有先見之明啊,你竟然睡到現在……」華眉咕噥著。
莫離?呵呵,她該是知道我有多懶的……昨天晚上想了太多的事情,現在被強迫挖起來真的很痛苦啊,忽然之間真的好想念以前在留君醉的時候,睡到日上三桿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啊。
只可惜……平靜的日子總不會太久……
「別睡了,知道嗎?吳王來土城了!」華眉一臉的興奮。
我點了點頭,我昨晚已經見過了嘛。
「而且君上也來了呢。」華眉繼續興奮地道。
勾踐?我稍稍清醒了一點,他們?都來土城幹什麼?
「聽說君上是特意帶吳王來這邊看我們的……」華眉繼續喋喋不休,「而且為了替吳王接風洗塵,今天土城有一場盛宴呢。」
好個勾踐,已經開始為以後作準備了嗎?
「呀,西施你真的好漂亮。」華眉突然脫口而出道。
這時的我已經完全清醒了,緩緩睜開雙眼看著鏡中的自己,明眸皓齒,肌膚勝雪,果真一副好皮囊啊。
「快些準備吧,大家都已經去後園了,早膳過後,君上和吳王都會去那兒賞梅。」
洗漱完畢,華眉便匆匆拉著我去了後園。
到後園時,莫離已經帶著其他幾位美人在等著了,西施病重,自然不在其間,奇怪的是,鄭旦竟然也在。
我低頭避過莫離擔憂的眼神,隨華眉一起站在眾女子之間。
此時已是深冬,後花園是賞梅之處,自然沒有火爐,還好我裹了大氅出來,只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不由得凍得瑟瑟發抖。
此次勾踐與夫差來土城必然是為了議合之事,勾踐能夠請動夫差親自前來,想必也花了不少功夫,他帶夫差來土城是想讓美人計提前發揮功用嗎?
只是昨晚不經意間見到的那如獵人般充滿野心的眼神,夫差他……真的會受美人計的影響嗎?
不多久,便見夫差與勾踐往後園而來,勾踐一路低聲陪笑,十分恭順的模樣。
「此處是越國,君上如此不怕折了王者之風?」隱隱地,聽到夫差笑道,今天他高束的髮絲盤成髮髻,裹了一件描金的黑色毛皮大氅,只是隱隱仍能見到那黑色的毛皮大氅之內的明黃色。
「大王說笑,勾踐乃是亡國之主,即將入吳為臣,哪來王者之風?」勾踐一臉的謙恭,低頭陪笑道。
夫差聞言,揚聲大笑起來,「當日一場攜李之戰,君上可是威風得緊吶!」
我微微揚眉?攜李之戰?便是勾踐打傷吳王闔閭,至其重傷不冶身亡那一場戰爭?果然,夫差不會忘記父仇的啊。
勾踐低頭,沒有出聲。
「美人面,梅花香,果然好景。」說話間,他們已到後園,夫差笑道,微瞇的雙眼卻似乎總若有似無地盯著我看。
我一眼便瞧見他唇角處那微微腫起的細小傷痕,一陣心虛。
在一旁早已準備好的紫金香木榻上坐下,夫差回頭看向勾踐,「君上不坐?」
勾踐忙欠了欠身,「臣站著便好。」
「只是賞梅,好沒意思。」半晌,夫差歎道。
「稟大王,苧蘿山浣紗女西施的舞姿可謂一絕呢。」冷不丁地,一個聲音響起。
我微微一驚,是鄭旦!
「大膽!退下。」范蠡突然大聲喝斥,聲音之大,連我都嚇了一跳。
他想護著我嗎?
「無妨,說下去。」夫差看了我一眼,隨即揮了揮手對鄭旦道。
「小女自小與西施一同長大,她的舞姿說是冠絕天下亦不為過呢!」鄭旦掃了我一眼,揚唇笑道。
范蠡咬牙便要舉步上前。
勾踐回頭看了他一眼,范蠡握了握拳,只得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偏過頭不再看我,只是隱隱看到他雙拳緊握,似是在微微顫抖。
呵呵,事到如今,就算你想護著我,也未必可行了呢……自從你親口承認我便是你的未婚妻子西施的那一瞬間開始,所以事態的發展便都由不得你我了。
「不如讓西施會大王獻上一舞如何?」鄭旦看著我笑道。
我微微皺眉,她的意思我又豈能不知,她定是恨我搶了西施之名,既然西施以善舞出名,那她便是要我不打自招,自露馬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