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魂斷雪夜

痛!

從未有過的恐慌和疼痛撲天蓋地襲來,我雙手捂著腹,蜷縮在榻上,厚重的門緊緊地關著,擋住了屋外的風雪,卻也將我一人孤獨地封閉在這房中……

范蠡的腳步聲已經聽不到,他……該是已經走遠了吧。

「梓若……」雙手緊緊捂著腹,我張了張口,卻連聲音都是細如蚊蚋……被車輪輾過也只是一瞬間而已,只是現在,那樣延續的疼痛讓我幾乎失去意識。

狠狠咬著唇,我顫抖著手一把推倒了榻旁的陶罐。

「砰。」有些沉悶的破碎聲在屋裡響起。

「夫人!」梓若有些慌亂的腳步聲終於響起,她衝進房來,看到我臉色煞白地蜷縮在床上,也嚇得愣了愣。

「來人,快去叫大夫來!快!」只是愣了一會兒,梓若便大聲叫了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幾個守夜的丫頭茫然不知所措地匆忙走進房來。

「該死的丫頭,還沒清醒麼,夫人要生了!」梓若揚手便狠狠給了一個尚是睡眼惺忪的丫頭一巴掌,「還不快去請大夫,若是遲了,仔細你們的皮!」

丫頭們立刻清醒過來,忙誠惶誠恐地應承著去了。

「夫人,再忍一下」,梓若拿了軟布細細地試去我額上的冷汗,「大夫一會兒就到了,大王出征前已經吩咐了吳國最好的大夫在宮中伺候著,大夫一會就到了……」

夫差……麼?我無意識咬著唇,直到有腥甜的味道從唇上慢慢滲入口中,真疼哪……

「只是生產而已,女人都會經歷的,不會有事的,夫人……別嚇梓若啊……」大概是被我慘白的臉色嚇到,梓若忙扯了一段綢布放在我唇邊,讓我咬著,有些慌亂地道。

「光」地一聲,門突然被重重地推開了,風雪猛地灌進屋來。

梓若慌忙用被子將我裹緊,回頭狠狠斥道,「這麼冒失幹什麼,若夫人受了寒怎麼辦!大夫呢?」

「奴婢去了大夫暫住的藥房,可是什麼人都沒有,聽守門的侍衛說,大夫昨晚就出宮了……」那丫頭凍紅了一張臉,有些唯唯喏喏地道。

「什麼?!」梓若大驚,頓時也沒了主意。

「去找越女。」咬牙,我道。

梓若忙應了一聲,「好,我去找越女,你再忍一下。」說著,她轉身匆匆離開。

好半晌,梓若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我有些困難地睜開眼,卻仍是梓若一人。

「對不起,宮裡哪裡也找不到越女。」梓若滿身的積雪,眼中猶帶著淚。

微微閉了閉眼,我暗笑自己太傻,勾踐已經下令孩子留不得,越女又怎麼可能幫忙?

「出宮去請大夫」。我的聲音低如蚊蚋,我想跟氣若游絲已經差不離了。

「是是是,還愣著幹什麼,快出宮去把大夫請回來啊!」梓若忙道。

周圍所有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我卻彷彿聽到腹內的小生命在苦苦掙扎……他要出來……

我咬牙低頭,看到殷紅的血慢慢滲透了裙子,緩緩流出……

「天哪,血……」雖然曾經是夫差的女人,但梓若卻也是個沒有生過孩子的,此時也驚慌了起來。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流轉,劇痛的疼痛從下腹傳來。

「梓若姐……」門再度被推開,那被遣去找大夫的小丫頭頂著一頭的白雪,凍得紅紅的臉頰上滿是驚慌無措,「嗚……說是太晚了……守門的侍衛不肯開宮門……」

呵呵,我彎了彎唇,想笑,疼痛卻讓我逸出口的笑聲變成了低吟,早該想到的,大夫出宮怎麼能那麼巧?呵……

防了那麼久,終究是防不勝防……

「血……夫人……怎麼辦……」梓若愣了愣,聲音微微帶著哭腔。

「啊……」低吟聲不自覺地放大,雙手狠狠揪著被子,我欲哭無淚。

大夫怕是不會來了,伍子胥正頭痛怎麼除去我這禍水,如今倘若能夠一屍兩命,不正合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宮門緊閉……也是他老人家下的命令吧。

我無意傷害任何人,為何卻處處有人與我為敵,莫非真是我人品太差,需要好好檢討?

「走開走開,都圍著幹什麼,快去準備熱水啊。」一個聲音突然想起,抱怨道。

是一個中年女人,穿著粗布衣服,她沒有看我,一邊吩咐著,一邊伸手褪下我已被血浸濕的裙子,分開我的雙腿,「快用力,羊水已經破了,再不出來孩子就危險了……」

沒有時候多思考她是誰,我依她所言,咬牙用力,梓若她們正沒頭蒼蠅似地亂轉,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主心骨,也顧不上問什麼,忙不迭地依言去準備熱水。

我咬著那婦人放在我口水的軟布,閉著雙眼,那樣劇痛的疼痛彷彿要把我生生地撕裂……

「夫人……夫人,孩子出來了……」梓若忽然叫了起來。

我怔怔地看著屋頂,疼痛的感覺微微消失了些,我的孩子?出生了?

呵呵,我的孩子啊。

蒼白著一張臉,額上滿是凌亂的沾滿了汗水的髮絲,只是我的嘴角,卻忍不住地微微地彎起,真的好神奇,從我腹中誕生的小生命,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子……

我的親人……

剛剛的疼痛,那樣生不如死的疼痛,在這一刻彷彿都已煙消雲散,只剩下細細的幸福慢慢地爬滿了我的整顆心……幸福的感覺,真的許久,都不曾有了呢。

傳說嬰兒都是上帝派遺到人間的天使,我的孩子,一定是最可愛的那個……看著一個小小的嬰兒慢慢長大,又該是一種怎麼樣的幸福?

腦海中幸福的藍圖硬生生被打斷,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低泣之聲。

「真是作孽啊……」那婦人輕歎。

我微愣,回不過神來。

「是個女孩」,梓若低低地說著,有淚從眼中落下。

「啊,真的是女孩?我就知道,呵呵。」我笑了起來,聲音有些嘶啞。

腦中一片亂轟轟,我驀然一愣,對了,孩子怎麼沒有哭?

我抬了抬軟綿綿的手,想撐著身子坐起來,第一次,我痛恨自己無力的身體。

梓若忙抹了抹眼淚,上前來扶我坐起。

靠著軟枕,我定定地看向那婦人手上托著的孩子。

「給我。」淡淡地,我開口。

那婦人遲疑了一下,終究將孩子放到我手上。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摟入懷中,淡粉色的小小身體,全身軟軟的,皮膚皺皺的,像個小老頭,眼睛微微閉著,可愛極了……

特別是那小小的鼻子,像極了夫差……

抬手輕輕打了她的小屁股一下,她卻是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活不成了。」耳邊,那個婦人在歎息,她搖頭道。

活不成?眼前驀地一暗,我搖了搖頭,找回快要渙散的神智。

定定地看著她,我的女兒,她的身子是溫熱的,她小小的胸脯還在微微地一起一伏……

「她還在呼吸啊」,我的聲音嘶啞得有些可怕。

「太晚了,羊水破了太久,她沒用了」,那婦人看著我,眼裡滿是憐憫,「只要再早一點就……」

「梓若!」我打斷了她的話,突然叫道。

「是,夫人。」梓若忙有些惴惴不安地應道。

「扶我起來。」

「夫人,你的身體……」

我沒有理她,逕自從床頭拿了一件小小的衣衫裹在女兒身上,那衣服是我修修改改做了近四個月才做好的,雖然差不多就只是一塊布,而且很醜……但應該是「溫暖牌」的吧,我常常在想,以後女兒的衣服應該都由我一手包辦,不知她會不會抗議我醜化她?呵呵,或許我的針線活會越來越好也不定……那樣懶的我,居然也為人母了……

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我扶著榻,抱著女兒,竟然站起身來。

「夫人,你要去哪兒?」梓若叫了起來,扶住了我。

「出宮找大夫。」我想甩開她的手,卻使不上半點力氣。

「夫人……」梓若望著我哭了起來。

周圍響起幾聲低泣之聲。

為什麼?我有些困惑地望著她們,莫非她們覺得我很可憐?我只是想救回我女兒的性命啊。

抱著孩子,梓若拗不過我,忙替我披了衣服,走出了醉月閣。

剛到門口,便見門外站一個人,積雪厚厚地壓在他身上,彷彿成了個雪人。

是史連?

「史將軍,那孩子沒用了,你勸勸夫人吧。」那婦人忙走上前道。

史連看著我,沒有開口。

「她還在呼吸。」張口,我道,表情近乎偏執。

「回去。」淡淡地,他道。

我不理他,轉身便走向宮門,腳下一軟,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

一左一右,兩個人扶住了我。

一邊是梓若,另一邊,竟是史連。

抱著孩子,梓若扶著我走向宮門,史連默默地跟在後面。

天漆黑一片,宮門緊緊地閉著,兩旁燃著火把。

「我要出宮。」抱著女兒,我道。

守門的侍衛看到我時,皆愣了一下,大概是我現在這般模樣嚇到他們了吧,裙上滿是斑斑點點的血跡,面色蒼白似鬼……

「抱歉,已過了關閉宮門的時間。」回過神來,其中一名侍衛道。

「我要出宮」,咬牙,我重複。

「這……」侍衛面面相覷,頗有些為難,忽然又齊齊看向我的身後,皆低頭不語。

「西施夫人,這麼晚了,還是早些回寢宮歇著的好。」身後,傳來伍子胥的聲音。

轉身,我看向身後,伍子胥披著裘皮大氅,雙袖微攏,就站在我身後。

「我要出宮。」幾乎是狠狠地,我道。

「夫人莫要太過任性,天色已晚,還是早些歇息吧。」伍子胥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

緊緊握拳,我緩緩低頭看向抱在懷中的孩子,她的臉色已然青紫,我想我現在的模樣定是像足了瘋婦。

「伍相國,我只是想出宮,讓大夫看一下我的女兒。」閉了閉眼,我低聲懇求,就算大家都不相信這個小生命能夠活下來,就算大家都認為她必死無疑,可我是她的母親啊,她是我腹中誕下的骨肉……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只要她還在呼吸,我都不能放棄……就算全世界都放棄,我也不能放棄……

「來人,送西施夫人回寢宮。」伍子胥眼都未眨,道。

果然狠絕。

「走開!誰敢上前一步!」我驀然大吼,緊緊護住懷中的孩子,我的女兒。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風雪刺骨的寒。

在那凜冽的寒風中,一陣微弱的啼哭聲驟然響起。

我呆愣半晌,機械地緩緩低頭,看向懷中的孩子。

一直緊閉的雙眼已然睜開,黑色的眼眸亮得像夜空裡的星星,她竟然在看著我……

在我還來不及驚喜的時候,她的眼……已閉上。

我顫抖著手輕輕撫過她青紫的小臉,一片冰涼……

我懷胎十月的孩子……為了守住他,我心驚膽顫,為了守住他,我步步為營,為了守住他,我困守醉月閣,從不肯輕易邁出一步……如今十月已滿,在那樣劇烈的痛楚中誕下的孩子……只此一面之緣?

「真的死了。」抬頭,看著伍子胥,看著史連,看著梓若,看著守門的侍衛……我竟然笑道。

伍子胥也是微微一怔。

「回去吧。」張了張口,我道。

輕輕甩開梓若的手,我抱著懷中的孩子,回醉月閣。

轉身的瞬間,淚如雨下……

腳下一個趔趄,一雙手扶住了我。

「謝謝。」回頭看了看史連,我道。

他沒有應聲。

「唉,作孽啊,想不到那個孩子還能哭一聲,還能看看這個娘,原以為她連眼都睜不開的啊……真是奇跡……」一旁,那婦人絮絮叨叨地道。

「住口。」史連冷冷開口,打斷了那婦人的話。

我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孩子,「也許……她也不想離開的……」

「唉,雪下得這麼大,這個將軍大半夜的突然來敲門,說要我接生,聽說是宮裡的夫人,我還嚇了一跳呢。」聽到我答言,那婦人又說了起來,「這宮裡莫非沒有大夫?只要再早一步就有救了……」

只要再早一步……嗎?

我怔怔地看著懷中已經沒有了溫度的孩子,心彷彿被生生地撕扯成了兩半。

「來人,送她出去。」史連不耐地皺眉,道。

「等一下」,我叫住了她,「把這孩子帶出去埋了吧。」再細細看了一回,我將孩子放入她懷中。

「這……」那婦人有些猶豫。

「這宮裡,不是人待的地方。」淡淡說完,沒有再看她,我轉身便回了醉月閣。

「照辦。」身後,傳來史連的聲音。

「這麼多錢?」那婦人驚喜的聲音。

「走吧。」史連淡淡的聲音。

回到醉月閣,靜靜地坐在榻上,冷眼旁觀著梓若指揮著丫頭們打掃亂成一團的房間,將染了血的被褥通通換下。

我的孩子……只留給我輕輕一撇……便就那樣從我的生命裡消失了。

那場雪就那樣過去了,那個孩子也再沒有人提及,她甚至……連名字都沒有。

范蠡悄悄來看過我,在我睡著的時候。

其實我只是閉著眼而已,但我終究沒有看他。

「娘,喝藥了。」司香守在我的榻邊,端著手中的湯碗,道。

我接過,喝下。

司香越發的乖巧了,從來不敢問我那個未能見到面的薄命妹妹。

「娘,戰場有消息回來,父王的大軍壓境,齊兵潰不成軍,父王就要凱旋歸來了。」略略帶著興奮,司香道。

「嗯。」我輕應,衛琴……也會回來吧。

喝了藥,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為藥的關係,連著幾日都是昏昏沉沉地睡著。

迷迷糊糊之中,有人輕輕撫過我的髮絲,眼神陰鬱得可怕。

眼睫微微動了一下,我睜開眼,狹長的雙眸,禍水的容顏,是他?細細看了他許久,我忍不住伸手輕輕撫過他挺直的鼻樑,我女兒的鼻子跟他很像……

發覺我看著他,眼中的陰鬱瞬間消失,夫差輕輕捉下我的手放在唇邊,「我完完整整,毫髮無損地回來了。」他說。

「嗯,謝謝。」我試圖微笑,卻似乎不太成功。

「衛琴也回來了。」見我如此,夫差眼神微微一黯,隨即又彎唇道。

「真的?」一直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真的,孤王吃醋了……」夫差笑了起來,「聽到衛將軍回來比聽到孤王回來還要開心啊。」

我彎了彎唇,沒有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