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結髮難結百年恩

戰場,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范蠡、衛琴、夫差……誰都沒有落下。

出征的場面見得太多,我沒有去送夫差。

出征的背影,我再不想看見。

沙場之於男人,或許是表現忠義的神聖之地,是達到野心的必經之路,但……之於女人……卻是一場可怕的夢魘……

這是我在這異時空,得出的結論。

那一日勾踐的話讓我膽顫心驚,太多的人在覬覦我腹中胎兒的性命。我小心翼翼,每日三餐,當真是試過無毒才敢食用,只是卻也沒了胃口。

夫差走後,醉月閣如攬月閣一般,彷彿成了一處無人問津的冷宮。想必是夫差中毒之前的話仍在起著作用吧,雖然嫉恨,倒也是無人敢惹。

只有司香日日來陪著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他倒是越來越貼心了,那個口口聲聲喚著我娘的孩子。

裹著白色的狐皮大衣,我靠在榻上,青銅的紫丹火爐裡,爐火燒得很旺,只是卻彷彿仍是擋不住那入骨的寒意,天氣一日日持續轉涼,冬天不可避免地來了。

害喜的症狀越來越嚴重,幾乎到了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地步,那樣的苦楚,忽然讓我想起了那個時空的母親,十月懷胎,她也是那樣生下我的吧,就算是沒有一個身為母親的自覺,但自己腹中落下的骨肉,那樣血脈相牽的孩子……不知那個美麗而溫柔的女人有沒有因我的離開而落淚?一手輕輕撫著球一樣圓起的腹部,孩子……應該快要出來了吧。

爐火映襯著我的臉,微微有些發燙,但手腳卻依然冰涼。

夜,已經深了。

梓若在我再三堅持下,不得已被我打發了去休息,房裡唯剩我一人。

門吱啞一聲,開了。

冰涼的風猛地灌了進來,我一向最是怕冷,禁不住瑟瑟發抖了起來。

來人慌忙轉身將門關緊。

我抬頭,是范蠡。

他看著我,眼裡點點滲著的,是心痛,「怎麼瘦成這樣?」

我低頭,笑,「吃不下,睡不著,總想著有人要來奪我兒性命呢,怎能不瘦……」他的來意,我豈能不知,又是勾踐的旨意吧,幾月沒有動靜,原以為他打算放過我了,卻原來……還是來了。

他竟是派了范蠡來麼?該是說他不瞭解范蠡呢,還是他太高估了自己?若他以為范蠡會因為我腹中懷著的是夫差的孩子而讓我墮胎,那他也太不瞭解范蠡了。

若來者是范蠡,我倒有九成的把握能夠逃過這一劫了。

范蠡背著門,看我,「聰明如你,該是知道我的來意。」

「孩子……快要出生吧,肚子都已經這麼大了,總感覺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出來了……」對著爐火,我微笑,滿面溫柔,「你說,他該叫什麼好呢?」

范蠡呼吸微微一窒,看著我,眼神複雜難辨。

「其實我比較喜歡是女孩,若是女孩,取什麼名好呢?」站起身,肩上披著的狐皮大衣滑落在地,我忍不住地瑟縮一下,緩緩走向范蠡。

站在他面前,我仰頭,望著他,微微有些發抖。

沒什麼表情地,范蠡抬手解下肩上的斗蓬,揚手細細地裹在我的身上。

呵呵,他知道的,我一向怕冷。

冰涼的手伸入他的衣襟,范蠡微微一怔,面無表情的面具有了些許的裂縫。

他的胸膛,很溫暖。

但我沒有貪戀他的暖意,因為……我想起了某個總有些冰涼的傢伙。

在他懷中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我收回了手。

是竹簡,那枚竹簡,他果真……一直都貼身帶著,心裡微微一苦,我笑,十成的把握,這戰場役,我贏定了。

看到我手中拿著的東西,范蠡的臉上的肌肉微微僵了一下。

「香寶。」指著竹簡上那兩個熟悉的字眼,彎唇,我笑得一臉柔和,「香寶……這名字,聽來就覺得溫暖呢,應該會幸福吧……我的孩子……就叫香寶吧,可好?」

范蠡微微一怔,眼中漫延開來的,是滿滿的痛楚。

「如果是男孩呢?如果是男孩……」我笑,彷彿嫌傷他不夠重一般,「如果是男孩……叫勿忘吧,可好?」抬頭望著他黑色的眼眸,我笑得嫵媚至極,「……勿忘,即使魂斷天崖,也永勿相忘……」

那一瞬間,我看到……范蠡眼中的痛楚濃烈得彷彿要將他自己溺斃一般。

門,「光」地一聲被門吹開,有冷風猛地灌了進來。

有什麼東西從他手中滑落,墜落在地,發出一聲低低的脆響,破碎。那個東西,本該是要餵我喝下的吧……

嘴角的弧度完美至極,我贏了。

冷風迎面撲來,揚起我未挽的青絲,飛舞於風中……

墨黑的雙眼,滿盈著的,是難辨的痛楚。范蠡抬手,一把扯下自己頭上挽髮的木簪,那木簪之上,猶纏繞著他的髮絲,飛散開的頭髮在風中揚起,半掩起他日漸消瘦的臉……

他上前一步,為我擋住了徹骨的冷風,伸手,五指成梳,輕輕理過我的長髮,將揚起髮絲撫平,挽起,將手中猶纏繞著他髮絲的木簪緩緩插入我的髮鬢之上。

我平視著他的胸口,任他挽起我的長髮,一動也沒有動。

「人生若只如初見……該有多好?」仰頭,望著他,一字一句,我緩緩開口,「青絲易挽緣已斷,結髮難結百年恩……」

手中的木簪驀然墜地,發出一聲略顯沉悶的細微響聲,范蠡彎腰撿起,低垂頭眼,仍是細細地插入我的鬢上,冷風吹亂他的髮絲,拂在我的臉上。

再沒有看我,他轉身便投入寒風之中。

屋外,飄進幾片晶瑩的雪花,范蠡轉身細細帶上房門,不讓寒風灌進屋內。

我只是站在原地,聽著那孤獨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他曾經說,范府只是一個府邸,而非一個家,當時我曾信誓旦旦,有我的地方,便一定會是家……

當時誓言仍是耳邊,只是人事已非……

「傷你至此,非我所願……」隔著一道厚重的門板,我揚起的唇重重地垮下。

人生若只如初見,猶記當初,西樓月滿,人月兩團圓。曾經鴛鴦兩心知,豈知此生魂夢長,天涯望斷,此生夢魘……青絲易挽緣已斷,結髮難結百年恩……

肩上的斗蓬猶帶著他的體溫,溫暖而熟悉的氣息,緩緩轉身,我已是疲累至極。

明知他心中有我,明知他不捨傷我,明知他心中所痛……我卻故意視而不見,故意狠狠揭下他心口難解的傷疤,然後看著他鮮血淋漓,苦苦掙扎。

我竟然卑劣至此。

屋內的爐火燒得很旺,我坐在榻邊,止不住心裡的涼意。

一陣腹痛猛地襲來,天眩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