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縱虎歸山

下午的時候,有宮人過來傳話,今晚夫差在大殿設宴犒賞三軍,慶賀凱旋,眾妃嬪需一併出席。

我點頭,應諾。

「夫人,昨晚溫大夫死了。」梓若替我挽好頭髮,又仔細端詳了一番,道。

「溫大夫?」看著鏡中面色蒼白似鬼的自己,我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那婦人有沒有好好安葬那個孩子……

「嗯,就是那個本來該替夫人你接生的大夫,聽說昨晚被人殺死在家裡,死的時候他手裡還緊緊攥著銀子,連口中都塞著銀子,死相十分可怖……」梓若道。

我回過神來,皺眉,「口中塞著銀子?」

「嗯。」梓若點頭,一臉的慼慼焉。

那晚大夫那麼湊巧地出宮,定是收了誰的好處,只是若真是那幕後的主謀殺人滅口,也不會用銀子塞他的嘴那麼怪異……

我心裡微微一緊,忽然想起了留君醉瘦嬤嬤的死。

「我看到那個又老又醜的女人在房間裡數錢」,那一日衛琴的話猶在耳邊。

「然後我聽到你被賣掉了」。……衛琴皺眉的模樣。

「所以,你燒了留君醉,燒死了嬤嬤?」我歎氣的聲音……

「嗯。」衛琴低低的應聲。

「夫人?夫人……」梓若的聲音喚醒了我。

我回過神來,低低地歎了口氣,那個大夫的死,與衛琴有關嗎?

梓若拿了梳妝盒來,細細地在我臉上描畫著,我閉了眼,任她在我臉上塗塗抹抹。

「夫人,你真的很漂亮啊。」半晌,梓若輕歎。

我緩緩睜開眼,看著銅鏡之中那個華衣美服的女人,柳眉輕描,眼若含星,唇上一抹朱紅,嬌艷欲滴。

微微勾唇,嫵媚至極,十足一個絕代妖姬。

不得不承認,梓若的妝畫得很好,此時鏡中那個一笑可傾城的女子,與半刻之前那個面容蒼白似鬼,滿眼哀戚的黃臉婆,判若兩人。

這才是禍水該有的模樣,不是麼?既然伍子胥他老人家如此看重我這禍水的影響,我又怎麼能夠讓令失望呢?

更何況今晚,想看我笑話的大有人在,在他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個剛剛失去孩子的母親的痛楚,而是一個想母憑子貴的可笑女人的失敗。

我,又怎麼能夠讓她們如願呢?

縱然眼中的淚已經快可以將自己淹沒,我也會笑著出席,完成他們心目中紅顏禍水的完美形象。

「夫人,你的身體……真的可以跳舞嗎?」遲疑了一下,梓若擔憂道。

站起身略略活動了一下筋骨,我笑,「這身子骨是差了點,不過也是我自己糟蹋的,活該。」

梓若咬了咬唇,沒有再出聲。

站在大殿之前,我挺了挺脊背,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走進大殿。

身後,是我一早吩咐梓若找來的樂手。

大廳一下子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彷彿鎂光燈一般向我射來,我終於明白什麼是萬眾矚目了。當焦點的感覺,讓我突然想起那一日站在留君醉的高台上的待價而沽的模樣。

周圍,眾人或不屑,或憤恨,或欽羨,或驚艷,而我只是緩緩走進大殿,目不斜視。

一襲白色的狐皮斗篷,斗篷之上,是我親手染上的點點腥紅,如血一般的紅……

夫差高高坐在首位,仍是一身囂張的明黃,他抿唇看著我緩緩走進大殿。

大殿之內,四角之上,皆放著青銅環梁方爐,爐火燒得很旺,大殿之內青煙裊裊,全無一絲寒涼,竟如蓬萊仙鏡一般。

絲竹聲起。

我緩緩解下白色斗篷,褪下鞋子,赤足立於大殿之上。斗篷之內,是一襲朱紅色寬袖深衣,袖口繡有星星點點的白色花紋,一旁的侍婢謙卑地曲膝跪於我腳旁,將掌心所托的一雙木屐套在那一雙瑩白可握的雪足之上。

歷史之上,西施擅長木屐舞,不知我所理解的木屐舞與歷史上的那一位是否相若?

「西施為賀大王凱旋歸來,特獻木屐舞一曲。」張口,我笑得千嬌百媚,儀態萬千。

狹長的雙眸微微瞇起,夫差揚唇看著我,只是眼眸如深潭一般黑得看不見底,卻全無一絲笑意。

抬袖,輕舞,腳下的木屐一聲一聲敲擊在空曠大殿之上,和著回音,依著清幽的絲竹之聲……我耳邊隱隱浮現的,卻是那個雪夜……女兒那一聲微弱的啼哭……

「君不見,斜陽已隱,飛雪無聲……君不見,樓閣清冷,朱窗蒙塵……」唇輕揚,和著那樂聲,那舞聲,我輕輕吟唱,「夢裡盼君,君難至……」

那木屐之聲,那清樂之音……一聲一聲,都如敲打在我的心坎之上……疼痛難耐……只是我的唇角,仍是那般的輕舞飛揚……

夫差的眼愈發的冷了。

「雪落斷人腸……」一曲終了,我盈盈下跪,行禮,回座。

剛剛落坐,便感覺到異樣的視線,我緩緩抬頭,在我對面左手邊坐著的,竟是勾踐,立於他身旁的,便是范蠡。

「獨樂不如眾樂,今日孤王凱旋,與眾同樂,來人,賜酒。」夫差舉起手中酒鼎,大聲道。

眾人這才從剛剛一曲中回過神來,紛紛站起身來,連連道賀。

我轉身,看到了右位首座的伍子胥,他陰沉著臉,面色不佳的模樣。想來是我這般打扮「傷風敗俗」了吧,還是……他氣惱沒有看到我鬱鬱寡歡,一蹶不振……甚至是香消玉隕?

舉起手中的酒盞,我隔著幾個人,遠遠衝他露齒而笑。

伍子胥的臉色愈發地難看了,在他眼中,在這種喪子之痛中還能笑得出來的女人,該是更符合他心目中的禍水形象了吧。

我低頭啜飲,冷眼旁觀著眾妃嬪眼中噴火的嫉妒,看了回,卻發現少了一人,鄭旦他……沒有出席?

「今日孤王尚有一件要事宣佈」,飲著酒,夫差突然開口。

眾人忙紛紛停止了交談,仰頭洗耳恭聽。

「越君勾踐,對我吳國忠心耿耿,孤王為表心意,特許勾踐攜同夫人家臣一併返越。」把玩著手中的酒鼎,夫差細細地啜飲著,一語驚人。

大廳一片靜默,眾人皆呆愣半晌。

「大王恩典有如江河日月,微臣永感大恩」,正在一片靜默中,勾踐的聲音忽然不急不緩地響起,他起身,跪下,以頭抵地,「勾踐必定年年朝拜,歲歲近貢,以感謝大王的恩德。」

夫差揚唇不語。

我驚愕,這麼快?勾踐這麼快就返越了?夫差究竟在想什麼?以他的精明,不可能不知道勾踐的狼子野心,為什麼還要准許他返越?這無疑是縱虎歸山!

「萬萬不可!」伍子胥猛地站起身來,上前一步,大吼,「大王莫要縱虎歸山!」

「越王對我吳國忠心耿耿,若非他,孤王今日怕是早已一命嗚呼了呢。」夫差仍是輕笑。

「勾踐這廝狼子野心,他日可下嘗大王之糞便,明日便可上食大王之心!請大王三思!」伍子胥咬牙,繼續諫言。

勾踐仍是恭順地跪在地上,低垂著頭,沒有開口為自己爭辯,果然深沉得可怕,此時他若是開口,伍子胥定會將矛頭直指向他,局時反而不利,現在這般,他不為自己作任何爭辯,倒成了夫差和伍子胥之爭了。

「伍相國多慮了。」夫差仍是不急不徐地啜飲著杯中之物,冷眼看著伍子胥心急如焚,面紅耳赤。

「你!你!你!豎子不足與謀!」伍子胥氣急,轉身拂袖離去。

「吩咐下去,明日設宴,送越王返越。」看著伍子胥氣得轉身離去,夫差咧了咧嘴,笑。

「大王英明!大王英明!」一旁的伯否忙大呼道。

一眾人等面面相覷,隨即紛紛下跪,連聲大呼,「大王英明……」

在一片歌功頌德中,夫差揚著唇緩緩走到我身邊,將一旁的狐皮斗篷圍在我身上,便一手擁著我,大笑著走出了大殿。

那一身明黃,刺目極了。

身後,那聲「大王英明」久久不散……

「為何?」由他擁著我出了大殿,我終是忍不住開口。

如今一步一步,鬼使神差般地與歷史重重吻合,只是……我不想看到他那般的結局……

「為何放勾踐返越?」咬了咬牙,我道。

夫差微微一愣,似是沒有想到我會如此直接地問他,隨即抿唇,笑。

我看著他,想知道答案。

他卻突然湊近了我,低頭靠在我的頸窩,輕輕嗅了嗅,「好暖。」

我想推開他問個仔細,他卻擁著我,紋絲不動。

「美人入吳……難道不是為了這個嗎?」半晌,他忽然低低地道。

身子微微一僵,我難以動彈。

「只是是美人想要的,孤王都會雙手奉上……」輕舔著我的耳廓,他低低地呢喃,「一切皆如美人所願。」

看不清他的神情,我辨不清真假,只得怔怔地由他抱著,心裡亂成一團。夫差啊夫差,果然一切都在他的眼中,可他究竟在打什麼算盤?

他的手微微動了一下,緩緩滑下我的腰,輕輕覆在我已然平坦的腹上,突然開口,「痛嗎?……很痛吧。」

「嗯,是啊,很痛。」怔了一下,我拉了拉唇角,笑。

「聽說是女孩?……漂亮嗎?」輕輕地,他的手撫摩著我微涼的臉,道。

「嗯,漂亮極了。」我彎起唇,眼前卻是一片模糊,這樣的對話,彷彿是一個平凡的媽媽,語氣裡帶著三分驕傲地談起自己的女兒……

感覺那雙擁著我的手緊了緊,「像誰?」

我想起了她漂亮的鼻子,「鼻子像你,嘴巴像我。」

「那就真的很漂亮了。」夫差的聲音悠遠得彷彿從雲端深處傳來。

半晌無語。

被他緊緊擁在懷中,我卻仍是看不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