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館娃初起

「美人一曲響屐舞,真真是動人心魄……」擁著我,夫差淡淡笑道。

靠在他懷中,我無語。

他低頭,看著我,忽然道,「孤王為美人建一座宮殿,可好?」

我訝異,有些回不過神來,宮殿?

「嗯,建一座華麗的宮殿,只供美人一人獨享,就算孤王不在,也無人可動你分毫。」

我怔怔地看著他,黑夜裡,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夫差的女人,決不會孤軍作戰。這是他答應我的,如今我在他的宮殿,在他的庇護之下,還是不可避免地受了傷……

他作為一個帝王的自尊,不允許他如此吧。那個驕傲的帝王。

第二日,夫差便著人聚集了吳國所有著名的工匠,開始建造一座據說是屬於我的宮殿。

而我的身子,也因為這一次的生產而原氣大傷,只得留醉月閣靜養,暫不能興風作浪。

一轉眼,勾踐返越已有三年,史連卻仍是留在吳國,或許……他是被丟棄在這吳國的棋子,亦或許……他的留下,又是勾踐所佈的另一個局。

轉眼間春去秋來,季節變換彷彿也只是一瞬而已,夫差與伍子胥的矛盾在夫差的刻意挑撥中日益惡化。

我恨伍子胥,若不是他,我的女兒如今可以穿著我做的也許並不漂亮的衣服衝著我笑,跟我撒嬌,一如從前我想對母親做,但母親卻沒有理會我的事情,是伍子胥,為了他那莫名其妙的禍水論,而剝奪了我做母親的權力!

三年的修養,大概是我這場莫名其妙的穿越以來,過得最最平靜的日子了,每日只是躺在榻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很大程度上重溫了懶人生活的精髓啊。呵……

衛琴的將軍當得很閒,三五不時地都會來看我,我便纏著他教我認字,結果這衛琴竟然也是半個文盲……

倒是史連,偶爾一次來看我,纏著他教了一回,受益匪淺,不過最後仍是丟下一句「白癡」而已。

只是僅僅兩三次而已,之後史連便再未曾來過,倒是托人送了整整一捆的練字冊給我。那字體著實漂亮得緊,閒來無事,我便臨摹來玩。

這吳越的文字,真真是繁雜得很,但時間真的太充裕了,這不,靠著史連的那捆練字冊,我已經順利擺脫了文盲的行列了。

而夫差,常常一個月都來不了一趟,問起來,他便說在親自監督建造宮殿之事,然後討賞,佔盡便宜。

司香那孩子也再沒來過,據說是被夫差送去修文習武,以繼大統。

「梓若姐姐,門外有人要求見夫人,說是有故人來見。」剛剛喝了湯藥躺下,便聽到有丫頭悄悄對梓若道。

「夫人剛睡下,讓她等著吧。」梓若看了我一眼,我正閉著眼,她揮了揮手,讓她退下。

故人?會是誰?

閉眼躺了好一會兒,始終難以入眠,只得睜開眼,「梓若,讓她進來吧。」

「夫人醒著?」梓若微微有些訝異,隨即點頭,出去領了那人進來。

「香……西施。」來人有些激動,差點說漏了嘴。

我坐起身,看著眼前愈發楚楚動人的女子,竟是莫離。

我的姐姐。

「好久不見。」點了點頭,我揚唇,算是打過招呼,「坐吧」。

真是好久不見呢。

見我如此冷漠,莫離的臉色微微白了一下,依言在一旁坐下。

「梓若,你去準備些茶水,故國的姐姐難得來一趟,我們要好好聊聊。」笑,我道。

梓若點頭稱是,退了下去。

「香寶。」梓若剛出去,莫離便拉住了我的手。

我垂眸看了一眼,想起那一日在留君醉她拚死護著我的模樣,終究是沒有推開她。

「小心隔牆有耳,莫離姐姐還是謹慎些好。」由她拉著我的手,我淡淡道。

莫離眼神微微黯了一下,「你果然還在恨我。」

聞言,我輕笑出聲。

莫離被我的笑嚇到了,怔怔地看著我。

「怎麼會恨呢?這吳宮裡華衣美服,大王又待我極好,還為我建造宮殿,就算我的心是石頭鑄的,也早該被他捂熱了,捂化了。」揚眉,我笑得一臉嫵媚。

莫離看著我,一臉的哀戚。

「香寶,國仇家恨……你怎麼能……」

國仇家恨?我笑得花枝亂顫,「西施只是一介女流,無莫離姐姐這般巾幗氣概,那般偉大的事情自然有英雄去做,我懶得很。」

曾經有人許諾,可一船一漿,伴我隨波逐流,四海逍遙,只可惜,人未變,景未變,心……卻早已補不回來。

「你愛上夫差了?」莫離滿臉驚駭,道。

「是又如何?」我揚眉,答得毫不知羞,答得理直氣壯。

「你知道麼……鄭旦她,死了。」莫離低了低頭,道。

我大驚,想起三年前參加的那一場晚宴,她也是未出席。

「那個傻丫頭愛上不該愛的人,竟是一人仰郁而終……」莫離抬袖拭了拭眼睛。

我淡笑,想起華眉入罪的那一個下午,我們談了許久的話,鄭旦的死,是必然,只是沒有想到一向敢愛敢恨的她,竟會死得毫無聲息……她,終於放棄愛夫差,放棄為西施報仇了麼?

也許……她不得不放棄吧。

不知她有沒有後悔離開苧蘿山,離開苧蘿村,來到這個吃人的世間……如果在會稽山上,她沒有來找西施,或許現在……呵呵,是我癡了,哪有什麼如果,哪有什麼或許,歷史早已定論的事情,只是當我自己深入其中時,便也只能「不識廬山真面目」了……

「這次,我是陪文種來送神木入吳,供夫差建姑蘇台之用……」莫離拉了我的手,「香寶,夫差不會有好下場的,你不要……」

夫差的下場?我低低地笑了起來,誰能比我更清楚?歷史考試,那一句「夫差見大勢已去,遂蒙面自刎而死」,我答得分毫不差,只是當時筆下輕飄飄一句話,當我自己身臨其境時,一切便都不一樣了……

「夫人,該歇息了,」梓若端了茶水進來,道。

我看了她一眼,點頭。

莫離拉著我訴了一會兒離別之意,又勸了我一陣,便匆匆離開了,說是今晚還得趕回越國。

越王的計劃在一步步向著成功進行,而他的成功,則意味著夫差的滅亡……

突然間心亂如麻,我穿衣下榻,步出了快整整三年沒有出過的醉月閣。

這三年,我什麼都不理會,什麼都問,就乖乖待在醉月閣,行屍走肉一般。

外面……該是發生了很多事情吧。

剛出了醉月閣,走了沒幾步,便遠遠見伍封拉著雅姬在說些什麼,似乎在爭執。

微微挑眉,我不由得走近,還真是冤家路窄呢。

「雅兒,跟我一起走吧。」伍封拉著雅姬,道。

「你瘋了」,雅姬狠狠甩開,「被大王知道你我都難逃一死。」

「爹說大王近小人,遠賢臣,吳國氣數將盡,大王對爹已經動了殺心,你跟我先去齊國再作圖謀,否則大王不會放過你的。」伍封拉著雅姬,急道。

雅姬冷笑,「去齊國?姑父安排的只你一人去吧,若我也跟去,姑父大人必斥你留連脂粉叢中,難成大器。

伍封微微一怔,正欲爭辯,雅姬卻已是甩開他的手,轉身,「自從姑父十六歲將雅兒送入這宮門開始,榮華富貴也好,獨守空房也罷,雅兒都注定老死在這宮中。」語畢,她便要拂袖離去。

那一刻,我分明看到雅姬眼中有淚。

伍封這一趟齊國,去不得,歷史上說伍子胥就是因此事敗露而被夫差所殺,伍封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明明有情,卻是無緣,忽然一時心軟,不想看到雅姬可預知的悲慘際遇,我微微遲疑了一下,正要上前提醒。

「雅兒,何苦,大王一心寵著西施,他是不會回頭看你一眼的」,伍封站在原地低低地突然開口,滿面哀戚,「更何況,若讓西施知道,那大夫是你托爹爹遣出宮的,她卻不會饒你!」

雅姬微微一怔,卻仍是頭也不回去逕自離去,再不理會身後滿心痛楚的伍封。

我卻是如遭雷擊,怔愣在原地,果然如此,我的女兒……是被他們害死的!

咬牙,我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伍封目送雅姬離開,我看著他們即將走向歷史框定的悲劇。

呆呆站了許久,我也轉身,低著頭慢慢地走,有些失魂落魄。

忽然,腳步微微一窒,我差點撞上一個人。

抬頭,是史連。

他也一臉訝異地看了我許久。

「白癡。」許久,他回過神來,三年不見,他竟然還是那一句,連台詞都沒有換過,真是個沒有創意的傢伙。

只是那雪夜,在我孤立無援時,他是唯一一個向我伸手的人。

他張了張口,正待說什麼,卻終究只是說了一句,「自己小心。」便轉身匆匆離去。

我看著他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正待喊住他問個究竟,袖子卻突然被人握住了。

「夫人,你怎麼出來了。」梓若的聲音有些喘,她顯然是匆匆趕來的。

看她喘成這樣,我心裡微微一涼,史連的話,我想透了五分。

「悶了三年,該透透氣了。」淡淡地,我道。

梓若抿了抿唇,「夫人,回去罷。」

我轉身,看著他,「梓若,我怎麼感覺自己像是被人蒙住了眼睛,摀住了耳朵,什麼也聽看不到,什麼也聽不見?」

梓若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隨即笑道,「夫人又在說梓若聽不懂的話了。」

我只是看著她,半晌,我也笑了起來,「是啊,我又在說奇怪的話了。」

由著梓若扶我回房,我心裡已然明白,三年的平靜,已經過去。若我今日沒有步出這醉月閣,若我仍是乖乖待在醉月閣裡,乖乖等待夫差為我建造另一個華麗的牢籠,那麼,我便可以一直被蒙在鼓裡,做一個清閒的傻瓜,維持幸福的假象。

只可惜……我一向不習慣當傻瓜。

回了醉月閣,我親自梳洗,上妝,然後坐在銅鏡前,看著銅鏡裡的自己,眼如星,眉如月,三年修養,果然不是毫無用處的。

「夫人,不歇著嗎?」梓若走上前來,勸道。

「我等大王。」彎唇,我道。

「可是大王並無說今日會來。」梓若不自覺地地皺了皺眉,道。

我看著銅鏡裡梓若的眼睛,「他會來的。」

梓若微微低頭,「是。」語畢轉身離去。

天一點一點暗下去,在我在心裡默數到五千五百的時候,門開了。

「夫人,大王來了。」梓若道。

我轉身,笑得千嬌百媚,「我就說他會來的,不是嗎?」

「是。」梓若低低應了一聲,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夫差笑著走到我面前,一手輕撫我的脖子,「美人深閨寂寞了?」

「是啊。」我笑,答得爽快。

「那孤王得好好補償了。」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接近呢喃,他輕舔著我的脖子,

每次你對我好,我彷彿就看到,有個背影在我面前逃跑,每次你背叛我,你就習慣拿出你的溫柔來掩飾你的錯,你和我像情人,也像敵手,在這場爭霸天下的遊戲裡頭,扮演既殘酷又關心的角色……你的背影,何時才能不要那麼樣孤寂?

我默默閉著眼,任他愛撫,萬般心思,終究化作一場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