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青桐公子

  大殿之上,只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員才可以上朝面聖,按官職大小排列著。等待著,仰視著,敬畏著龍椅上高高在上的那個人。

  當自己的腳開始隱隱作痛的時候,舒清終於開始明白那些急於想要坐上那個位置的人的感受了。禮官唸完一長串的新任官員名單之後,西烈月才慢悠悠地站起身。這時響起的是震徹整個大殿的朝拜之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西烈月微微抬手,回道:「眾卿平身。」

  眾臣這時才可以稍微直起背來,微低的頭,仍是不能直視天顏。舒清輕輕傳動了一下脖子,有些僵,其實帝王氣勢,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吧,所有人都只能匍匐在你的腳下,誰能在這樣的虛榮面前保持長久的清醒,包容,謙和。所以自古以來明君就顯得那麼的難得了。

  西烈月緩緩坐下,看著眼前的臣子,朗聲說道:「你們當中,有些是為海域效忠多年的老臣,有些是初入朝堂的後起之秀,朕希望你們盡心盡力,能為海域創造輝煌。」

  她的話音才落,又是一聲齊呼:「臣等定當竭盡全力。」

  舒清暗暗吐了一口氣,她懷疑這些人是經過長期的演練,才有這樣的默契,知道什麼時候應該齊聲說些什麼,真是整齊劃一。

  西烈月瞟了舒清一眼,她猜想她現在這樣守規矩的垂首以待,不是在掩飾笑意,就是閉目養神。不過這樣一站一個時辰,也算為難她了。

  環視下面眾人安靜的樣子,西烈月問道:「各位愛卿有什麼要啟奏的?」

  久久的無語之後,一個聲音回道:「臣有本啟奏。」

  舒清微微側目,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子,看位置和穿著,應該是尚書吧。

  西烈月彷彿心情很好,微笑道:「準。」

  女子垂首恭敬地回道:「承蒙陛下不棄,繼續任用微臣為戶部尚書,然戶部事物繁多,臣建議,陛下能增設侍郎一人,中郎一人。」

  她就是戶部尚書?舒清更仔細的觀察她,斐汐雯年紀不小,依舊端莊秀美,看她氣勢內斂,為人微恭,這時候提增加人手,還要是侍郎中郎之職,心可不小,只可惜,沒有看清楚形勢,西烈月並不是西烈傾華。

  西烈月大笑道:「斐卿所言,正是朕所想,朕也覺得,現在的各部人事繁複,未能各司其職,朕也正為此是頭痛,兩位丞相有何良策?」是該改變的時候了。

  季悠苒微微上前,回道:「臣以為,吏部應對各個官職管轄範圍,職責所在,做一個全面的規定,並以此要求官員對於所管事務做出計劃籌措,吏部加強對各部的考核監管。未達考核的,因以予……罷免。」

  罷免?西烈月在心裡嗤笑,好辦法,只是,誰來監管,誰來執行呢?季悠苒的策略其實很好,有監管的部門,監管制度,獎懲方法,對於官員的考核,很有幫助,只是,這樣的監管,和所謂的罷免,最後的結果只會是不了了之,季悠苒應該也很清楚,才會說的這樣的猶豫牽強吧。

  西烈月微笑著看向舒清,問道:「左相以為?」

  她想她如何以為呢?有些話,能不能說,她還在考量。舒清也微微上前,猶豫了一會,回道:「臣以為,右相所言甚是。有法可依,有責可究,群臣才可更好的為國效力。」

  西烈月微微皺眉,她為什麼不說呢?難道她真的只是打算獨善其身麼?不會的,她不會是這樣的人,那麼是她有所顧慮了,既然如此,她就在推她一把,她們都已經無路可退。西烈月繼續笑道:「朕曾聽聞左相還有一個廣納賢臣的提議,今日可以提出來,讓眾卿也品評一番。」

  舒清哀嘆,西烈月還是希望在朝堂之上說,她是和她提過科舉制度,但是也和她提了其中的利弊。那是對皇室,貴族,世家權利的挑戰,最後她可能得不到支持,甚至於最後她的母皇都會插手。一切都應該從長計議的,但是她要她今天說,看來想要變革的決心已經堅定不移了。她要說嗎?該怎麼說才能爭取到更多的支持?

  沉吟片刻,舒清回道:「臣以為,貴族世家,多才人雅士,然庶民之中,也不乏有才華的賢士想要為國效力,而海域也曾任用庶民,只是常需多方考核其能力,費時費力。官職也多為六品以下,未能很好的為國效力。」

  舒清還在想,應該如何解釋科舉制,才能不被群臣反對,西烈月卻是不容她多想,問道:「左相對此,有何良策?」

  輕嘆了一口氣,舒清說道:「臣之見,陛下可以開科考,廣納天下賢才,唯才是舉。」

  不出所料,舒清話音才落,低低的抽氣之聲從身後傳來,這所謂唯才是舉,是對官爵世襲制的極大挑戰,也是世家貴族們所不能接受的。

  西烈月滿意的點點頭,她總算是說出來了。第一次聽到舒清對科舉的分析解釋時,她驚嘆於如此細緻而有效的選拔人才制度,雖然舒清說了諸多弊端,在她看來仍是利大於弊。她要讓海域更為強大,首先就要打破長久以來,盤根錯節的世家關係對朝堂的超控。底下地騷動她聽得很清楚,這就對了,西烈月冷冷地笑著,語氣卻是堅定而溫和地說道:「繼續說。」

  舒清微微抬頭,對上西烈月霸氣而堅持的眼,這是一個帝王的氣勢和決心,她現在是急於翱翔於屬於她的天際裡的蒼鷹,需要一切的變革來實現自己的統治。舒清收回視線,冷靜的說道:「陛下可三年開一舉,分門考試,成績最好的三甲,可位列四品以上官員,其他成績優異者,不任用為官,也可推薦至各大書院教學。此舉,不僅可以讓萬民讚歎陛下貼近庶民,愛才惜才,也可為朝廷注入新生力量。」

  舒清說的簡單,不過從這些所謂盡心效忠的大臣們微白的臉色和惴惴不安的神情中,可見他們還是聽明白了的。西烈月大笑出聲,明確的表示了自己的愉悅和讚許,掃視了一眼,才大聲問道:「這個方法甚好,眾卿家以為如何?」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官職小的自然是不敢多話,位居二品以上的,哪個不是在這朝堂打滾了十幾年的老臣,今日陛下初登大典,就由此新政,估計是和那個舒清商量好的,還未看出個門道,沒人上前說話。

  就連西烈倩和西烈凌,都是默不作聲,靜觀其變。

  不說話?西烈月看向季悠苒,問道:「右相?」她要知道,季悠苒的態度。

  季悠苒稍稍上前一步,謙和卻大方地說道:「臣以為,左相考慮到平衡民意,又為朝廷招攬人才,確為良策。只是三年一舉,又只選前三,若是朝廷急需用人之時,怕到時賢才奇缺。」

  西烈月挑眉,還未說話,舒清卻一反常態,主動上前回道:「右相擔心得是,所以三年一舉乃常科,即定期舉行,還可設制科,每年或急需人才時,由名士或世家舉薦,或是上屆成績優異者參加考試,吏部評選,最後由陛下殿試選拔人才。」

  這些世家貴族不過是怕科舉會破壞了他們的世襲爵位,如果兩項制度一起實行,相信他們暫時也就無話好說了,不然,若是要與庶民同考,取得功名,才是為官唯一的渠道,這些老臣估計會以祖宗法度,歷代沿襲為由,誓死捍衛世襲制。若是再來個以死明志,只怕到時科舉的實行就更為困難了,多少君主想要變革最後的都是只能不了了之。

  舒清這般圓滑的說辭,讓西烈月的臉色並不怎麼好,冷冷地問答:「眾卿家還有何異?」

  舒清做出的解釋,大臣們似乎還算滿意,而且殿上所有人都看出西烈月決意推行科舉制,誰也不想撞這個槍口,紛紛沉默。西烈月也不再多問,直接宣道:「眾卿都認為此策甚好,那麼左右相接旨。」

  舒清與季悠苒同時上前。

  「右相負責督促吏部,明確各部官職管轄範圍,職責所在,做一個全面的規定,並對各部考核監管。左相,負責開科舉之事,秋後開考,為朝廷納賢。各部官員通力合作,不得有誤。」

  「臣等定當竭盡全力。」又是整齊劃一?舒清失笑,果然多上幾次朝,她也會明白什麼時候應該說什麼了。

  「退朝」之聲才起,西烈月已經匆匆離去。

  看來女皇陛下是生她的氣了,不是她對西烈月的權威沒有信心,實在是……

  罷了,舒清搖搖頭,緩緩走出大殿。

  季悠苒正要離開之時,一個紫衣女官走到她面前,躬身行禮之後說道:「右相,陛下書房有召。」

  召見她?季悠苒看了一眼悠閒的慢悠悠晃出大殿外的舒清,苦笑回道:「有勞。」

  進入御書房的時候,西烈月已經端坐在龍椅之上,相較於剛才不加掩飾的怒氣,她此刻看起來,心情卻是很不錯的樣子,季悠苒俯身行禮道:「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西烈月揚揚手,笑道:「季卿家無需如此多禮了。」以前在母皇面前,她可是有特許可以不跪不拜的。

  可見,這個季悠苒多麼了得,不是能得母皇特赦無需跪拜是如何了不起,而是在天子身邊,被恩寵了十幾年,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時她的意見要比她這個做女兒的意見在母皇面前更為重要。可想而之,她是如何的得志,然這樣十幾年的歲月,並未讓她恃寵而驕,恃才放曠,在她這個新王面前,她表現出了一個臣子應有的一切恭敬與風度,彷彿那十年的風光只是過眼雲煙,這就是她欣賞季悠苒的地方。

  季悠苒站直身子,並沒有因為西烈月的話而有特別的表情,平靜地回道:「謝陛下。」

  就是她這幅寵辱不驚,過於平淡的樣子,讓人覺得難以掌控。西烈月笑道:「你知道,朕宣你來,所謂何事?」

  季悠苒停頓了一會,回道:「臣,不知。」

  西烈月搖搖頭,肯定地說道:「你知道的。」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季悠苒才低聲回道:「臣以為,萬事皆應水到渠成。」

  她終於肯說真心話了?西烈月並不惱,笑道:「你認為朕操之過急?」

  季悠苒微笑著並不作答,西烈月輕哼一聲,「你和舒清今日一搭一唱,倒是默契得很。」

  她的兩個好丞相,一個是藏而不露,一個是秘而不宣,但是倒心有靈犀。這兩人都是難搞的人物,她這個皇帝當得可真不易。

  聽出了西烈月話裡的調侃,季悠苒微笑道:「臣以為,左相與微臣想的都是一樣。」

  西烈月收起了笑意,認真地問答:「那麼依你們所見,多久方能見成效?」

  「少則五年,多則十年。」

  少則五年,多則十年。她說的很坦然,西烈月點點頭,不輕不重得說道:「那你也應該知道,有人怕是等不到三年,你們卻要朕等十年?」

  皇家政權某位之事多為忌諱禁忌,很少拿出來討論,季悠苒卻也沒有因為這樣敏感的話而露出忐忑的神情,只是平靜的回道:「陛下對於所謂三年早已胸有成竹,帶領海域走向新的面貌,又豈止十年。」

  她對她倒是很有信心嘛,輕輕彈著手指,西烈月霸氣十足的說道:「可是有些刺,不拔出來,朕日夜難安。」

  就是這樣帶著野心,霸氣,同時充滿著力量、智慧的笑容,讓她在十年前就知道,西烈月會給海域帶來一段不一樣的歷史。季悠苒顯然也為她的氣勢所感染,說道:「刺是一定要拔的,不過刺多半有毒,未有萬全準備,只怕拔出來,更疼,這根刺扎得——太深了。要拔,就要拔得乾乾淨淨。」

  是太深了,這是歷代女皇心中的刺,沒有人會希望被箝制,尤其是一個君王,只是毒刺拔出來造成的傷口,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了,但是她西烈月,是拔定了!

  只是她的兩位丞相都不贊同她速戰速決的變革方法,好吧,這次科舉是她的試金石,若是成功,她會讓這個五年,十年,很快到來,而她今天心情還不賴,起碼她已經感覺到,季悠苒能為她所用,而且,她心中也有著一團火,這就是她需要的。

  輕輕抬手,西烈月說道:「退下吧。」

  「臣告退。」季悠苒微微躬身,退出了御書房,她相信,西烈月找到了她想要的,而她,也看到了她想看到的。

  夏日的天氣還真是讓人難以捉摸,一會兒清空萬里,一會兒狂風暴雨。現在雨又漸漸小了,細細密密的,天際似有若無的出現了一道淡淡的彩虹,看不真切,卻很美。

  舒清並沒有打算住在西烈月準備的丞相府裡,看雨小了,她下了馬車,拿著雨傘,走在海邊的細沙上,感受著腳下綿綿的感覺。被暴雨刷洗過的天空,和海水一樣藍,只可惜,誰也預料不到,這樣的藍能保持多久,所以,盡情享受此刻吧。

  秋後,還有四個月,如何排除世家貴族明的暗的阻撓是一個難題,如何讓真正有才的人相信科舉,又是另一難題,西烈月,給她找了一個大大的麻煩。

  遠遠的,看見她的那片竹林,青翠與明藍,碧波與竹浪,還真是相得益彰。心情甚好的舒清正要走進竹林,卻發現竹林前的海灘上,幾塊巨大的礁石旁,坐著一個暗藍的身影,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髮絲也散亂的披在身後,一滴滴的水珠沿著他的額,腮,脖子落下,顯然,他是被剛才的暴風雨洗禮過的。那人眼神空洞的看著遠方,一動不動,幾乎與身邊的礁石融為一體。

  看樣子,估計是個受了打擊的失落之人吧,對於這樣的人,舒清覺得,若是他自己想不開,說什麼也沒有用,正要離開,卻看見他右腿一條深深的劃痕,幾乎見骨,細雨就這樣澆在上邊,血順著雨水染紅了他身邊的細沙。他卻一副行尸走肉的樣子,似乎沒有痛覺,舒清猜想,這時候,他應該已經麻木了,可是這才是最危險的,很容易失血過多,或者感染,想了想,舒清還是走到男子身後,小聲問道:「需要幫忙嗎?」

  男子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一般,還是空洞看著前方,舒清再上前一步,想要確定他是不是意識已經不清楚了。炎雨卻飛身擋住舒清前進的步伐,男子也在這時冷冷地說道:「走開。」

  還好是清醒的,舒清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最後還是轉身入了竹林。每個人都有封閉自己的權利,或許過一會想透了,他自然會走的吧。

  又是夕陽西下時,舒清最喜歡的事,就是在竹林的石桌旁,喝著茶,透過竹林,看絢爛得晚霞,被黑暗慢慢的吞噬。雨早就已經停了,舒清潛意識的看向中午所見的男子所在的地方,他還在那。

  舒清微微皺眉,已經過去兩個時辰了,就是一個健康的人吹這麼久,估計也要生病的,更別說他的腿傷那麼嚴重。她可以不在意別人選擇什麼樣的方式虐待自己,可是她還是不能看著一個生命在自己面前慢慢的流逝,卻不做點什麼。

  走到男子身後,舒清冷情地說道:「你若是不想活,就要再往前走一點,不然想等潮水漲上來,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和中午的時候不一樣,男子的情緒似乎穩定了很多,已經沒有再呆滯地看著海面了,可能是腳上的傷讓他動彈不得吧。聽到舒清的聲音,男子回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轉頭看向海面。

  想不到,他有一張個性的臉,如何俊朗就不說了,舒清發現到了海域之後,她看到的男人都長得很好。眼前這個男子,出彩的地方,在於他那一身孤傲而略帶憂鬱的氣質,優美的側臉,迷離又專注的眼神,讓他有一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感覺。

  輕咳一聲,舒清把注意裡放在了他的腳上,血已經被海風吹乾了,但是依然是血肉模糊的樣子。沙灘上有幾處他微微移動右腳的痕跡,他應該也想過站起來,但傷得太重,動不了了。

  舒清走到他旁邊,伸出手,說道:「能站起來嗎?」

  青桐再次看向這個中午出現過一次的女人,她還真是多管閒事。不過她淡淡的微笑,卻是莫名的讓人討厭不起來,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這隻手,他竟有些恍惚,白淨而修長,不知道,是否溫暖。

  舒清看到他一直瞪著自己的手,忽然想到,這裡是海域,雖然男子沒有像東隅的女子一樣有那麼多的規矩講究,但是和女人摟摟抱抱還是不太好的。訕訕地收回手,好吧,她也扶不起他,舒清對著身後的炎雨說道:「炎雨,把他扶到竹林裡。」舒清說完就自顧自的走回竹林,她的茶應該煮好了。

  青桐的腳傷比想像中的嚴重,坐了一天,他根本走不了路,是被炎雨抱進竹林,放在竹榻之上。

  一直不動,不覺得痛,可是當炎雨幫他處理傷口的時候,疼痛感鋪天蓋地地襲來,頭上密密的全是汗珠,抓著竹榻的手青筋都凸了起來,緊咬著雙唇卻不肯吭一聲。

  雖然滿頭都是汗,但是他仍是不停地顫抖著,舒清看不得別人這個樣子,從屋裡拿了一件披風,披在他的肩上。炎雨正用藥水幫他清洗傷口,血順著腳踝流下,染紅了一盆清水,每一次的清洗,他彷彿都像受重刑一般,舒清小心地嚥了一口口水,老天,這該多疼,忍不住對炎雨說道:「炎雨,輕點。」

  不想再看下去,舒清走到石桌前,繼續煮著茶。

  青桐一邊忍受腳的疼痛,一邊緊緊的抓緊身上的披肩,他真的很冷。可是剛才在海邊,他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冷,原來,冰冷是相對溫暖而存在的,沒有溫暖,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是冷。

  青桐盯著舒清優雅泡茶的側面,這個女人是誰?這座竹林是她的嗎?和她倒是很般配,風骨幽然。

  好不容易,炎雨處理好傷口,舒清問道:「怎麼樣?」不知道會不會瘸。

  炎雨起身,回道:「沒事,皮外傷。」

  舒清啞然,他以為每個人都和他一樣是武林高手啊,這樣的傷就算沒有傷到骨頭,流這麼多血,創面又這麼大,絶對不止是皮外傷而已。

  男子的臉色白的有些嚇人,舒清將茶端起來,把燒茶用的碳移到男子腳下,溫暖的感覺瞬間將他包圍,一杯熱茶也遞到他的面前。舒清微笑著說道:「喝杯茶吧。」看他現在的樣子,應該不會有事了。

  青桐接過茶,並不急著喝下去,只是握在手裡,有些放肆而無禮的盯著舒清。

  雖然他的眼光怪異,舒清還是坦然的與他對視,說道:「你先休息一會,待會我讓人送你回家。」男子私自在外過夜,對他的名聲會有影響,看他衣料上乘,身上的掛件雖然不多,卻精緻名貴,還有他流露出來的氣質,應該是世家公子吧。

  舒清的話,彷彿觸碰了他心中的痛楚,青桐放下手中的茶,冷聲回道:「我自己會走。」

  今天西烈凌又來家裡了,看來他一日不入泯王府,她一日不會死心,父母疲於應付,又不敢得罪她。他知道他們也很為難,可是他真的不願意跟著西烈凌這樣的女人,寧死也不願。

  哥哥的風涼話把他逼得再在家裡呆下去,他一定會瘋掉,漫無目的的來到海邊,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這片竹林讓他停下了腳步,它們傲人的生長著,有著不屈的風骨,他也有,可是,卻不能像它們這樣自由的生長。爬上最高的礁石,看著眼前蔚藍的大海,是不是一頭栽下去,就沒有這麼多的痛苦和無奈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下起了暴雨,雨點打在身上,會痛,但是更痛的,是他的心。閉上眼睛,不去控制身體,只感覺自己跌下了岩石,接著就是右腿鑽心的痛。或者就這樣死在海邊,也沒什麼吧。

  誰知原來死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在海邊坐了一天,他也知道,死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是雙腿已經麻痹,他根本動不了,這個時候,她出現了。救了他,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最後一樣還是要急於把他送回那個他想要逃離的家。

  舒清看著他眼神倔強中帶著迷茫,逞強地想要站起來,可是根本沒有一絲力氣的腳任他再努力也不能如願,舒清輕嘆一聲,別開頭不去看她,嘆道:「骨氣不等於逞強,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能解決你的問題嗎?」

  輕柔的低喃,讓青桐安靜了下來,苦笑著,青桐自嘲道:「當你可以操控的,僅僅只是自己身體的時候,有時自虐也能證明自己還活著,可惜連身體都不屬於自己的時候,就不知道怎麼證明還活著了。」

  又是一個被禁錮的靈魂嗎?他讓她想起了宛如,那也是一個禁錮的靈魂,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眼前的男子,比起宛如,是幸還是不幸?宛如在禁錮的世界裡,適應的生活著,即是有傷痛,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應該掙脫。而他,明白自己被禁錮著,也想要抗爭,要掙扎,最後發現自己根本逃不出去,所以,他應該更加痛苦吧。

  舒清看著他,說道:「你很不快樂。」

  青桐像是在笑,看起來卻是比哭更難看,「在別人看來,我是快樂的吧。」家世、樣貌、才情、他一樣樣都好,海域泯王還對他情有獨鍾,怎麼能不快樂呢?

  舒清撐著石桌,看著他,笑道:「給你講個故事。」

  在青桐期待而疑惑的目光下,舒清並沒有急著說故事,把他身邊的杯子拿過來,將涼了的茶倒掉,為他重新沏了一杯茶交到他手中,才坐在他身邊,說道:「有一個人,他出生的時候,母親就死了,父親獨自撫養著他,生活很艱苦,但是他很快樂,因為父親沒有遺棄他;後來父親給他找了一個後母,後母每天都虐待他,很多家務要做,他很快樂,這說明,他還有家;成親後,需要養家餬口,一天結束時,疲勞和肌肉痠痛也讓他很快樂,因為那表示他還有拚命工作的能力,他生了重病,沒有錢醫治,他仍然很開心,因為妻子、孩子陪在他身邊。臨死之前,他說了一句話,人生,沒有最壞的事情。」

  人生沒有最壞的事情?青桐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只迴蕩著這句話。

  舒清沒有再說話,讓他自己去體會,她不知道能和他說什麼,說不可以放棄?說要努力抗爭?其實,有些事情真的不是說去抗爭就能解決的,或許學會釋懷,有一個好的心態更加重要吧。

  青桐靜靜的看著她的背影,她算是在安慰他麼?雖然她的話對他的現狀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幫助,不過他承認,在她待了一會,心情似乎平靜了很多。

  她真的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也很奇特,忽然很想知道她的名字,青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舒清還沒說話,身後傳來一身冷哼:「清兒。」

  舒清背脊一僵,她剛才說她出來喝茶,現在要怎麼解釋喝茶喝出一個男人了呢?慢慢轉過頭,看到軒轅逸的臉黑成這樣,舒清覺得乖乖的不說話為好。

  軒轅逸看了青桐一眼,這個男子他早上就已經見過了,他還真是會選地方自殺。

  走到她面前,握著舒清的手,軒轅逸忽然大聲哼道:「我說過一百遍,不要管閒事,不要和陌生男人說話,你當耳邊風嗎?」她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海域。上次在碼頭她就扶了一下旁邊扭傷腳的男人,就差點要說她調戲良家男子,賴著她不放了,今天這個不知道又要惹出什麼麻煩了,這海域的男人簡直莫名其妙。

  舒清輕輕掏掏耳邊,無辜地搖搖頭,解釋道:「我一直銘記在心。」海域的男女角色互換她有時也會適應不過來,不過她確實也沒想去招惹他們。

  「銘記於心,就是不當一回事。」

  軒轅逸臉色沒有好轉,舒清覺得這時候應該使出殺手鐧,輕輕晃著軒轅逸的手,舒清可憐兮兮的說道:「我忽然覺得肚子有點餓。」看他沒有什麼反應,舒清忽然向前傾一些,在軒轅逸的衣服上聞了一下,笑道:「糖醋排骨,我喜歡。」說來也很好笑,上次商君做了一次給她吃,軒轅逸就記住了,硬是要她告訴他做法,偷偷練習了幾個月,才做的像模像樣,雖然只會做這一道菜,她卻百吃不厭,因為裡面有太多他的心意。

  面對舒清少有的嬌嗔,軒轅逸最終只有投降的份,牽起她的手,故意酷酷的說道:「算了,吃飯。」

  舒清暗暗竊喜,果然有用,跟著軒轅逸走了兩步,舒清忽然想到了什麼,回頭對炎雨說道:「炎雨,待會送他回家。」他這個樣子估計自己也走不了。

  「是。」炎雨收拾著剛才用過的東西,反正主子和軒轅逸過招,從來沒有懸念。

  「清兒!」好不容易才晴空萬里的軒轅逸在聽到舒清地吩咐之後,又變得烏雲密佈。

  「吃飯吃飯!」舒清趕緊拉著軒轅逸往竹屋走去,忽然軒轅逸彎腰叫她橫抱起來,惹得舒清驚呼出聲,不知道還說了什麼,總之兩人笑鬧著進了竹屋。

  他們兩個玩得肆無忌憚,青桐卻看得目瞪口呆。眼前這個不時撒嬌耍賴的女子,是剛才那個清雅淡然,又總給人淡淡疏離感的女子嗎?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一切似乎在那個充滿霸氣的男人出現之後,她就變的不太一樣了,是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會變得這樣的輕柔?

  男人可以這樣不可一世,氣勢凌人嗎?那個男人又是什麼人?

  一長串的疑問一直在青桐腦海裡來迴蕩漾著,就是坐上了回去的馬車,他心裡也一直想著這些問題。不自覺的拉緊身上的披風,藏青色的段子,這是,她的披風。

  馬車速度很快,似乎只用了一炷香的時候,他就回到了齊府,這個華麗的牢籠。

  在炎雨的攙扶下,他下了馬車。才出現在門口,一直等在那裡的小廝連忙跑過去,高興地說道:「二少爺,您可回來了。」再不見少爺,估計今晚他就要被剝皮了。

  青桐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在他的攙扶下,慢慢的走進齊府。炎雨剛要放手離開,就看見從齊府裡湧出來一群人,這些人的出現,讓青桐的手忽然抓緊,因此也拉住了正要鬆手的炎雨。

  青桐的表情變得很難看,炎雨並沒有掙脫他的手,而是暗暗的打量著眼前的一行人。

  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迎向青桐,臉露焦急,看到他,才放下心了,說道:「青桐,你終於回來了。」

  「出去了一天,上那去了?」齊櫻看到兒子回來了,心裡也暗暗的鬆了一口氣,他這樣跑出去,要是出了什麼事情,那可怎麼是好。

  青桐微低著頭,默不作聲。

  安靜的庭院裡,一道有些刻薄的聲音出自齊家的大少爺齊青林:「年紀也不小了,你以後還是少做這樣讓人擔心的事情。」

  齊青林斜睨了青桐一眼,不就是自以為受王爺寵愛就耍性格嘛?若不知有他,他也不用整天生活在陰影之下,被別人比來比去。

  感覺很疲憊的青桐不想在看這樣的鬧劇,想要向後院走去,腳上的傷讓他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站在他身邊的林驪才發現不對勁,連忙問道:「青桐,你的腳怎麼了?」

  看著父親緊張的樣子,青桐搖搖頭,回道:「沒事,摔傷了。」

  人進來了這麼久,才發現受傷了,這家人是真的關心他嗎?炎雨在心裡嗤笑,不想在這裡浪費時間,剛要離開,就聽得一聲囂張的女聲傳來:「傳御醫。」

  聲音傳出的同時,人群趕快恭敬的讓出一條道來,裏屋緩緩走出一華服女子,看到青桐站在那裡,立刻走了過去,說道:「本王看看,那裡受傷了?」

  「不用了,已經看過了。」青桐急忙後退了一大步,站不穩的晃了一下,炎雨在身後暗暗的扶了他一把。青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炎雨卻是冷冷的別過頭去。

  「那怎麼行。」他越是退,西烈凌倒是越來勁了,硬是跟上前去,就要掀來青桐的披風。

  炎雨看到這個女人一副輕薄的樣子,這家人卻沒有一個敢吭聲的,一個氣惱,架住青桐的肩膀,使力將他往後帶出幾米遠,低沉的聲音像是夾著風霜一般說道:「他說了不用。」

  好快的身手,這時所有人才看見青桐身邊居然還有一個男子。

  青桐也嚇了一跳,他以為在竹林的時候這個叫炎雨的男子就已經夠冷了,想不到,現在才是真正的冷,他身上散發的氣勢讓他都覺得毛骨悚然。

  西烈凌眼前一亮,這男子真是非同一般,太有個性了,她喜歡。

  上下打量了炎雨一番,西烈凌才問道:「這位是?」

  所有人都想知道這個冷傲的男人是誰,青桐有些為難的想了想,最後答非所問地回道:「他救了我。」他確實不知道他是誰,就是知道,他也不打算告訴他們。

  西烈凌一副恍然的樣子,點點頭,對著炎雨笑道:「原來是你救了我的青桐,既然如此,留下來用膳吧。」

  這女人簡直讓人噁心至極。

  人他已經送到家了,主子交代的事情已經完成,炎雨連正眼也沒看西烈凌一下,迅速起身,飛掠上牆頭,瞬間就沒了蹤影,西烈凌的侍衛還來不及反應,人早就沒影了。

  西烈凌看著炎雨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這個男人身手不凡氣質冷然,京城裡何時冒出這樣的人物,他是什麼人呢?

  林驪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武功高強又冷酷至極的男子,青桐怎麼會認識這種人呢?拉著青桐的胳膊,小聲問道:「青桐,他到底是誰?」

  青桐一直盯著炎雨飛掠而去的方向,喃喃回道:「不知道。」

  原來他的武功這麼厲害,可是他是誰,她又是誰呢?又一次撫上肩上的披風,此時青桐腦子裡,想的全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