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斯頓疲乏得像膠質。不錯像膠質。這個形容詞很自然地湧在他頭腦裡。他的身體似乎不獨像膠質那像羸弱,並像膠質一樣呈半透明。他覺得如果舉起他的手掌,光線能夠透過。由於工作過度,所有血液和淋巴液被吸得枯乾,只留下脆弱的神經、骨頭和皮膚。因此五官似乎顯得大起來。他的制服磨擦到他的肩骨,老在路上使他足底痛,甚至把手抓緊放開時,也使他關節格格作響。
五天來,他工作了逾九十小時。部裡每個人都如此。現在都做完了,他根本沒有事情可做,沒有任何種類的黨務,直要到明天早上。他可以在匿藏所逗留六小時,在自己床上消磨另九小時。在溫暖的下午陽光下,他緩步向查林頓舖子那條陰暗的街走去,同時留神著是否有人尾隨,他沒有理由地深信這個下午沒有給人干涉的危險。每走一步,他那沉重的公事包跟他膝踝相撞,使他小腿起陣陣痛覺。皮包裡那本書,他已到手了六天,但還沒有打開,連看一眼都沒有過。
在仇恨週的第六天,在遊行、演說、呼口號、唱歌、搖旗、貼標語、看電影、做蠟工、打鼓、吹喇叭、行軍、坦克轔轔聲、機群呼呼聲(前後共六天)之後,當狂熱進入高潮時,對歐亞國的一般憎恨已沸蒸至這種瘋狂程度,假定由群眾去處理兩千個歐亞國的戰犯,他們將一定會把他們撕成肉醬。這些戰犯在最後一天全被公開絞死,正在這個時候,宣佈大洋國並沒有跟歐亞國作戰。大洋國與東亞國在作戰。歐亞國是其盟國。
當然不能承認發生了任何改變。但這已成為如所周知,在極迅速之下,各地馬上知道,敵人是東亞國而非歐亞國,這件事發生之時,溫斯頓正在倫敦中區參加示威遊行。這是晚上,但人的面孔和鮮血色的旗幟給照得鮮明。廣場裡已擠滿數千人群,包括穿間諜制服的一千學生。在紅布條紮的臺上有一位講員,他是幹部黨員,一個瘦小的男子,有著不成比例的長臂和大的禿腦袋,頂上還剩下幾根頭髮,他正在向群眾高談闊論。這瘦小的人物,充滿著仇恨,一手緊抓著擴音器,另一隻露出大骨的手臂,在他的頭上猛抓空氣。他的聲音透過金屬的擴音器,連串不斷地說什麼殘暴、屠殺、放逐、搶劫、強姦、毒打俘虜、轟炸平民、謊言宣傳、不合理侵略、毀約。幾乎聽了他們的演講,你沒法不相信,跟著你也會變得瘋狂。間歇之間,群眾的怒聲掀起,像野獸的怒吼掩蓋了演講員的聲音。最大的吼聲來自那些小學生。這篇演說講了大致有廿分鐘,有一個信差匆匆跑上臺,把一張紙條塞在演講者手裡,他一面繼續演講,一面打開來一看。他聲音態度都沒有改變,演講的內容也相同。但突然間,名字變了。不用解釋,下面的群眾起了一陣陣瞭解之聲。大洋國跟東亞國在作戰!跟著起了更大的騷動。廣場裡裝飾的那些標語和報紙都錯了!幾乎有一半人的面孔顯得很尷尬。這簡直是破壞!高斯登份子在活動,在撕下牆上的貼紙時,喧嘩聲不已,標語已被群眾的腳踏得粉碎。間諜隊的行動敏捷,爬上屋頂撕去在煙肉上飄揚的標語。歷時約三分鐘,一切辦妥。那位演講者仍抓住擴音機的架子,他雙肩聳向前,另一隻手在空中揮舞,繼續發表他的長篇演說。隔一分鐘,群眾又發生同樣的怒吼聲。除了目標轉移外,憎恨活動繼續如初。
給溫斯頓印象最深的是這位演說家在一句句子半腰裡,把一件事轉成另一件事,連想都不必想,造句法絲毫不亂。可是那時他的思想給其他事情佔了。正在秩序混亂之際,正在撕標語之際,一個人拍拍他的肩膀說:「原諒我,我相信你掉了你的公事包。」溫斯頓轉身已瞧不到那人的面。他泰然地一聲不響拾起那隻公事包。他知道還需要等幾天才有機會去讀那本書。遊行已過,他立刻回到真理部,到現在為止,他已工作了廿三小時。整個部門的職員都如此。電視幕已發出命令,要他們各守崗位。
大洋國與東亞國作戰:大洋國一向跟東亞國作戰。五年來的大部份政治文學現在已完全落伍。各種報告、紀錄、報紙、書本、小冊子、電影、錄音、照片,都需要在閃電時間內予以糾正。雖然沒有這樣做的指令。但是人所共知,部門首長們要在一個禮拜裡,不准所有地方提及與歐亞國的戰爭或與東亞國的聯盟。這是一樁吃重的大事。記錄處裡全體職員在每天廿四小時內工作十八小時,每天可偷睡兩三小時。床褥已從地窖裡搬出來,滿佈在走廊裡,侍者從廚房用輪架把食物推進來,每一餐包括三明治和勝利咖啡。溫斯頓在每一次打盹之前,他設法掃清桌上的工作,可是每一次帶著黏性和酸痛的眼睛跑回辦公桌,又發現一大堆文件,像積雪一樣堆在他桌上,幾乎把錄音機也蓋沒,連地板上都是,因此第一步工作總是把文件整理起來,騰出空位來辦公。最糟的是這並不是機械式的工作,僅僅改換名字有時是不夠的,任何瑣碎的大事報告,需要小心,需要想像,把戰爭從一個地區搬至另一個地區,也需要有廣博的地理知識。
這樣第三天,他的眼睛痛得難以忍受,他的眼鏡每數分鐘需要揩一次。這像與某種摧殘性肉體任務的鬥爭,有時候雖有偷懶之意,但又神經質地急望去完成這工作。就他記憶所得,困難的地方並不是他明知他的錄音和用筆修正的都是謊言,而是部內每個人的修正工作必須修改得天衣無縫。在第六天早晨,臺上的文件漸漸少下去。同時部內的工作都輕鬆了。部內發出一陣深深的吁氣。一樁不能為外人道的重大工作已告完成。任何人沒法用文件來證明曾經發生過與歐亞國的戰爭。在十二時正,上面突然公佈部門內全體職工可以下午休假,直到明晨返工,溫斯頓仍舊帶著那隻藏有那本書的公事包,他工作時把它夾在腿中間,睡覺時放在他身體下。他回家了,剃了鬍子、洗了一個澡,水雖並不熱,他幾乎在浴缸裡睡著。
他的關節發出身體虛弱的格格聲,他爬上了查林頓舖子樓梯。他倦極了,但不再想睡。他打開窗戶,點起了那盞污穢的小油爐,把沖咖啡小壺放在上面。朱麗亞將很快到來:同時可以看這本書。他坐在安樂椅上,解開皮包的帶子。
裡面是一本黑書面的厚書,裝釘得很外行,封面上沒有書名,裡面的印刷也似乎與眾不同。紙張邊已磨損,很容易掉下來,這本書一定經過許多人之手。首頁上面的題目是:
寡頭政治的集體主義的理論和實踐
愛麥努•高斯登著
溫斯頓開始讀下去:
自有記錄歷史以來,或許從新石器時代以來,世界上的人可分三類,即上中下三等。他們再用許多方法去分門別類,他們產生了許多姓名,他們的親屬以及他們互相間的態度,也隨時代的變動,但是這社會的主要組織從不改變。即使經過巨大的變動或似乎難以復原的改變,這世界仍屬同一類型,像渾天儀一樣,總是恢復平衡,儘管它曾怎樣走過極端。
這三種人類的目標,是完全無法調和的。
溫斯頓不再讀下去,主要是為了想享受他這一刻安全且舒適地讀書的現實。他一個人在此地:沒有電視幕,鎖孔裡沒有耳朵,沒有人神經地監視他,他不必用手遮住書來看。迎面吹來甜蜜的夏風。在遠處傳來孩子的呼喊聲:在房裡面,除了鐘的聲音外,便鴉雀無聲。他往安樂椅中一沉,雙足擱起來。這就是享福,這就是永恆。突然間,他好像玩弄一本必須熟讀的書一樣,把書隨便打開來,發覺恰巧翻在第三章。他繼續唸:
第三章:戰爭即和平
世界分成三大國這件事,早在廿世紀中葉已可預見到。歐陸給俄國併吞;英帝國併入美國;便形成目前三大國之二,即歐亞國和大洋國。第三個國是東亞國。東亞國是經過十年混亂的戰爭才形成的。這三大國的國境在若干地方是硬性規定的,但若干地方隨著戰爭的優勝劣敗而變動,但大致上說,是符合地理界線的。歐亞國包括整個歐洲北部和亞洲一塊大陸,從葡萄牙至白令海峽。大洋國的面積包括美洲,也包括英倫三島在內的大西洋島嶼、澳洲以及非洲南部。東亞國面積較其他兩國小,其西部邊境的國界比較不確定,該國包括中國以及中國以南的國家、日本以及廣大的但富於流動性的滿洲、蒙古和西藏。
這三大國間,總是聯甲攻乙,或聯乙攻丙,廿五年來一向如此。但是現代戰爭與廿世紀初葉的不同,不再是搏命的互相毀滅的鬥爭。這是有限度目標的戰爭,交戰國間不能擊敗對方,也沒有物質上的作戰理由,也沒有任何純真意識上的差別。但這並不是說戰爭的行為或對戰爭的態度,已變得比較人道或更尚武俠精神。相反的,戰爭歇斯底里仍繼續,在各國都如此,諸如這種行為:強姦、搶劫、屠殺孩子、使整個人群變成奴隸、用活埋或燒死戰俘來報復,被視以為常。只要是自己一邊而非敵人的所作所為,總是值得讚揚的。事實上,戰爭只牽涉到少數人,只牽涉到那些有最高訓練的專家,引起的死傷較少。如果有戰爭,那些戰事發生在曖昧的邊境上,那些地方普通一般人只能猜想而已,或發生在捍衛海上要道的浮堡壘上。在文化中心,戰爭意味著消費品的匱乏,以及火箭的偶爾落下,引起幾個人的死亡,事實上戰爭已變了質。說得更正確一點,作戰的理由的重要性次序已改變。
若要明白目前的戰爭性質──儘管幾年中間常換對手,但戰爭總是一樣的──我們首先要明白現代戰爭已不可能有決定性。三大國中間,即使兩國連結起來對付第三國,後者也不可能被打敗。它們都旗鼓相當,它們的天然防衛是太強大。歐亞國受到廣大陸地的保護,大洋國兩邊有浩瀚的大西洋和太平洋。東亞國人民勤勉,資源不多。其次,現代的戰爭已不再是為了物資而戰。由於自給自足的經濟建立以來,生產與消費已互相配合,取奪市場是過去的重要戰爭因素,而這因素在今天已不再存在,為原料的競爭已不再是非死即活的事。換言之,這三大國的幅員是如此廣闊,它們在自己的境內能取得幾乎全部所需的原料。至今為止,為了直接經濟目的而發動的戰爭就是爭奪勞動力,在三大國邊境之間,存在著一個非為一國所有的四邊形地區,這地區的四角是丹吉爾、布拉薩維爾、達爾文和香港,這地區內人口佔全人類五分之一,三國經常的鬥爭,是為了爭奪這塊人口稠密的地區以及北極區。實際上,沒有一國曾能管制這塊多爭執的地區。這地區內的某些地方經常易手,也是為了垂涎這些地方,便決定某國與某國的連繫。
在所有多爭執的地區,蘊藏著有價值的礦物,有些出產重要的植物,如橡膠。橡膠在比較寒冷的國家裡,需用比較昂貴的人造橡膠來代替。最主要的,這塊地區有著無窮盡的勞動力。不論那一個控制了赤道非洲或中東國家南印度或印尼群島,也等於利用了數億廉價的苦力。這塊地區的居民,愈來愈公開成為奴隸,從一個征服者落入另一個征服者。在軍備競爭之下,這地區居民像煤碳或石油一樣。奪得更大地方,便管轄更多勞動力,便能製造更多軍備,有了更多軍備,便能去奪更多土地,如此類推下去。這一點需要注意,所謂戰爭,其實就在這塊多爭執的地區裡。歐亞國的邊境在剛果盆地和地中海北岸移動;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島嶼,不是被大洋國便是被歐亞國佔據;歐亞國與東亞國在蒙古的分界線,從未見固定;北極圈一帶,三國都說是某大塊冰地的主人,事實上這塊冰地根本沒有人煙,連人跡都沒有到過:但三國的實力均勢總是大致上不變,三國的主要地區,總是安然無事。再說,沿赤道一帶被榨取的人民,對世界經濟並沒有真正用處,他們沒有替世界帶來財富,因為他們所生產的,是為了戰爭的目的,而發動戰爭的目標,始終是為了取得以後發動戰爭更有利的地位。這些受奴役人民的勞動,使戰爭的節奏不斷加速。假定這塊地區的人民不再存在,則對世界社會的組織和對維持現狀的過程,一點沒有影響。
現代戰爭的主要目的(根據「雙重思想」的原則,這目的同時為黨內首腦所承認和不予承認)是消耗機器的生產果實而不致提高一般生活水平。自十九世紀結束以來,怎樣處理剩餘消費品這問題,是工業社會的基本問題。目前,只有少數人才吃得飽,這問題雖然已不迫切,即使沒有人為的破壞活動,這可能也是一個並不迫切的問題。今天這個世界若與一九一四年以前的世界相比,是匱乏的、吃不飽的,荒廢的世界,其程度將與年俱增。在十九世紀初,人們所看到的未來世界的遠景,是不能令人相信的富足、悠閒、有秩序和有效率,當時每個文學家筆下的未來世界,是一個全由鋼鐵、玻璃和雪白的混凝土造成的世界。科學和技術猛晉,很自然地可以假定發展將是無窮盡的。可是事實並不如此,一部份理由是連串長期戰爭和革命,帶來了窮困,一部份理由是科學和技術的進展依靠思想的經驗習慣,而這種習慣為目前嚴格的教條社會裡所不容。因此一般來說,今天的世界比五十年前更落後,若干落後地區已有點進步,與戰爭和警察間諜有關的某些工具,也有了進步,可是試驗和發明大半已被阻止,十九世紀五十年頭那場蹂躪性的原子戰爭所留下的瘡痍,還未彌補。在機器發明之初,凡有思想的人都深信人類的苦工可以就此減少,跟著便減少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假定真的把機器用於好的用途,幾代之後,饑饉、過勞、污穢、文盲和疾病都可以被消滅。但事實上,並沒有把機器用作這種用途,由於自動製造過程,生產了大量財富,而這些財富不可能不分一點給普通人民,因此機器確實在十九世紀末期與廿世紀初葉五十年中間,大大地提高了人類的生活水平。
但這一點也愈來愈明顯,財富的普遍增加,威脅到甚至破壞了有特權階級的社會組織。在一個每個人只需要稍為做些工作,便有足夠食物,便有有浴室的和冰箱的住屋,便有汽車或私家飛機,那麼顯然易見,社會上的貧富懸殊界線將會消失。一旦如此,財富便不算什麼。無疑的,你可以想到在財富平均分配的社會下,少數特權階級手中的權力,決難維持太久。因為大家都享受到安逸和安定,人類就不再有文盲,他們有自己的思想,他們遲早會發覺社會上不該存在這種有特權的少數階級,便會予以消滅。特權社會只可能建築在貧窮和無知的基礎上。廿世紀初的若干思想家主張一切回復到農業過去,但這並不是實際的解決辦法。這與歷史的機械潮流有衝突,何況任何工業落後的國家,在軍事上便沒有力量,勢受其他工業較先進的國家直接或間接統治。
用限制增產方法來使群眾貧困,這也不是令人滿意的解決方法。在資本主義最後階段中,就用過這套方法,那時大約在一九二○年至一九四○年間。許多國家經濟因此呆滯不前,耕地荒蕪,許多人民失業,靠了國家的救濟養他們半生不死。但這樣做也削弱軍事力量,人民都看到他們這種貧困,原可以避免的,因此會反對政府。這問題在於:怎樣在不真正增加財富下使工業的巨輪繼續推進。商品必須加以生產,但必須分配所有生產的商品。在實施上,完成這目標的唯一辦法,就是繼續不斷戰爭。
戰爭的主要行為就是破壞,不一定是破壞人類生命,而是破壞人類勞動的果實。戰爭是把一切物資粉碎的方法,使之傾入地層或沉入海底,這些物資否則將被用來改善群眾的物資生活,在物資生活不斷改善下的群眾,是會變得很有智慧的。顯然生產出來的武器不一定會立刻被破壞的,但是武器的生產,不失為把勞力不用於生產消費品的簡便辦法。譬如說,海上浮堡壘,需要用大量勞動力來建造,這些勞動力原來足夠用來建造數百艘貨船。這些浮堡壘日子一久,便被視為陳舊,再拆卸,這樣做對任何的物資生活,沒有絲毫好處,再加多一些勞動力,再去建造另一個海上浮堡壘。在原則上,戰爭的努力被計劃得吸收人民需要以外剩下的所有剩餘物資。在實踐上,人民的需要往往被低估,其結果造成週期性的半生不活狀態;但這種狀態卻被認為有利。這是一種有計劃的政策,甚至使那些得寵的一群也處於貧窮的邊緣,因為物資稀少情況之下,更能顯出少數特權階級的重要性,更顯出貧富之間的懸殊。用廿世紀初的生活水準來說,今天的幹部黨員的生活也是清苦的。可是幹部黨員與普通黨員相比,前者還享受到若干奢侈品,大公寓、更好的衣料、更上乘的洋酒食物和煙草,他可以僱用兩三個佣人,他有私家汽車或直升機,他們好像處在另一種世界裡,但黨員與普通人之間相比,顯然又有霄壤之別。目前社會的氣氛,像一座被圍困的城,一塊馬肉的持有,即是富貧間的區別。同時,由於群眾不斷有戰爭的恐懼,因此認為事態危險,所以看到一小群人控制政權,卻以為是理之當然,為了生活,這是不可避免的。
戰爭不獨完成了必要的破壞,並且產生了有利的心理狀態。在原則上,也可以來揮霍建造寺院和金字塔,或掘洞和再填補洞窟,或甚至生產大量商品再付一炬等方法來浪費剩餘勞動。但這樣做只替這特權社會奠定經濟而非感情上的基礎。此地應該注意的並不是群眾的情緒,只要使群眾經常有工作做,他們的態度是不重要的,應注意的是黨本身的士氣。最起碼的黨員也應該是有能力的勤勉的甚至在極窄的限度內是有智慧的,他也必需是多疑的不顧一切的狂熱份子,他的脾氣是恐懼、憎恨、諂媚和自我陶醉。換言之,在心理上他必需與戰爭配合。不管戰爭是否真正發生,由於不可能有決定性的勝利,戰爭是否順利並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戰爭狀態的存在。這一點現在幾乎已普遍,黨需要其黨員的智慧分散,這一點在戰爭氣氛下是極易做到的,但地位愈是高的黨員,這一點尤其需要做到。幹部黨員的戰爭歇斯底里和對敵人的憎恨,是最最強烈。作為一個行政長官,幹部黨員必須辨別那一些戰爭新聞是假定,他可能自始至終懂得這整個戰爭是虛假的,若是有戰爭發生,這戰爭並不是為了公言的目的進行:這種知識很容易用「雙重思想」來中立化。其他幹部黨員將對他這神秘的信念,絲毫不加懷疑,這信念就是戰爭是真實的,而結果勢必我方勝利,大洋國將成為全世界獨一無二的主人。
所有幹部黨員像信教一樣相信未來的征服。這一目標的實現有兩個途徑,一是逐步取得更多領土,以建立壓倒優勢的力量,一是發明一種新的沒法抵禦的武器。發明新武器的工作正在繼續進行,這是人類頭腦可以主動發洩的剩下幾個出處之一。在目前的大洋國裡,古時那種科學的定義,已不再存在。在新言語下,沒有科學的代名詞。過去那套基於經驗方法的科學,為「英國社會主義」基本原則所不容。甚至在技術進展方面,也只限於尋求怎樣減少人類自由的東西。在所有有用藝術方面,這世界不是不進步便已告退步。田地用馬來耕,而書本上寫著用機器耕田。但關於那些十分重要的東西,這是指戰爭和警察間諜,經驗理論仍受到鼓勵,至少受到容忍。黨的兩大目標是:征服整個地球和一了百了地撲滅所有自由思想的可能性。因此黨所面臨的是這兩大問題。一是怎樣去發現另一個人的思想,另一是怎樣在數秒鐘之內事前不加警告消滅數百萬人民。這是目前科學研究的要旨。今天的科學家是心理學家和審問者的混合物,詳細研究面部表情、姿勢和音調,試驗叫人說真話的藥物、催眠和肉體酷刑;所謂化學家、物理學家或生物學家,他們專門關心到怎樣去致人於死地。在和平部龐大的實驗室裡,隱匿在巴西森林或澳大利亞沙漠或南極島嶼中的試驗站,專家們正在拚命工作。有些專家專心研究未來戰爭的運輸問題;有些專家專心研究怎樣製造更大的火箭炸彈,有更大的破壞力和穿甲板力;有些專家專心研究新的更致命的毒氣,以及研究一些可溶解的毒氣,能毀滅整個陸地上的植物;有些專家專心研究地下車輛的發明,這些地下車輛在地內行走,猶如潛艇在水內行走一樣,或發明不需要基地的飛機;有些專家更進一步研究在離地球外的空間中,設法通過一塊凸鏡把太陽光集中一點,或研究怎樣製造人造地震。
但這些計劃沒有一項接近完成階段,而在這方面三大國的進展都不分上下。更值得注意的事是,這三大國事實上都已擁有比他們科學家能發明的更有力武器,這就是原子彈。雖然黨照例自稱原子彈是它發明的,其實早在一九四五年那時,原子彈已問世,在那時十年後,曾大量使用過原子彈。那時成百枚原子彈在蘇聯、西歐和北美工業中心投下。其結果使所有國家的統治集團相信,再繼續這樣投下去,將意味著有組織社會的結束,即等於他們權力的結束。因此雖然沒有正式簽訂禁止協定,各國之間不再互擲原子彈。但這三大國仍在繼續製造原子彈,儲藏原子彈,等待最後一用的機會,他們都相信這機會遲早會到來。同時,戰爭的藝術,卅年或四十年來依然不變。直升機比較常用,轟炸機大部已被自動的導彈代替,戰艦已給幾乎不沉的海上浮堡代替;此外,很少其他發展。坦克、潛艇、魚雷、機關槍甚至來福槍和手榴彈仍被使用。儘管報上或電視幕上報導著層出不窮的屠殺,但像較早那種數週內死百萬人的那種戰爭,已不再重演。
三大國中間沒有一國嘗試做出任何將會牽涉到嚴重失敗冒險的行動。當採取任何大規模行動時,通常這是對付盟國的突擊。三大國所遵循的戰略都是相同的。這計劃就是:用作戰、論價和及時的出賣組合,來取得包圍對方國家的基地,隨後便與那個國家簽訂一項友好條約,再假以多年的時日,雙方猜忌減少。在這段時期內,在所有戰略要點裝置著原子彈頭的火箭,以便在最後火箭齊發,其影響是如此蹂躪,使對方無法回手。這便是跟另一個大國簽訂友好條約的時候,同時便準備作另一項相同的進攻。不用多說,這種戰略簡直是白天做夢,不可能實現的。何況,事實上除了赤道和北極多事地區之外,其他地面沒有戰爭發生過;不見有向敵人領土進兵的事情。這解釋了這事實,在三大國邊境荒蕪地方,其國界是硬性劃定的。譬如,歐亞國可以輕而易舉攻下英倫三島,其實後者應屬歐洲的一部份;另一方面,大洋國也能夠把其國境推至萊茵河。但這樣做將違犯這不成文的文化完整的原則。假定大洋國欲去征服這塊以前稱作法國和德國的地區,這樣做必需要殲滅其中的居民,這是一項巨大的工作,否則便需要使這些居民同化,在技術發展方面,這些居民的水準,是夠得上大洋國的,這個問題是三國通有的。不許與外國人接觸,除了與戰俘和有色奴隸的有限度接觸外,這是國家組織上絕對必要的。甚至對公開的盟國人民,也一向投以最猜忌的眼光。除了戰俘外,大洋國的一般人民對東亞國和歐亞國的人民,從來連看一眼都不曾看過,他們是被禁止讀外國語的。假定准許自己人民去跟外國人接觸,他們會發現對方像他們本人一樣也是人類,如此會揭穿政府的種種謊言宣傳。那末他們住在其中的鐵幕世界,將會被打開,政府所依的那種恐懼、憎恨和自持,都會煙消雲散。因此三大國都關心到,不論伊朗或埃及或爪哇或錫蘭可能易手多次,但三大國的本土除了給敵人的轟炸外,是不准別人侵犯的。
在這事實背後,有一點是被公認但很少公言的,這就是三大國裡的人民生活水準是極相同的。在大洋國,盛行的哲學被稱為英國社會主義;歐亞國的哲學是新布爾什維克;東亞國哲學是一個中文名詞,譯成英文的意思是「殊死崇拜」,更正確一點來說就是「自我湮沒」。大洋國的人民是不准學習其他兩國的哲學,只曉得其他兩國哲學是違背道德和理性的。事實上,這三種哲學幾乎是沒有區別的。到處都是相同的金字塔組織,相同的崇拜半神化的領袖,相同的為了維持不斷戰爭的經濟制度。三大國不獨不能互相征服,即使這樣做也是無利可圖的。相反的,只要它們維持現狀,便相得益彰,像扶持玉蜀黍的三支大葉。三大國的統治集團都似知非知地懂得他們這樣做的好處。他們的生命是獻給對世界的征服,但他們也瞭解必需把戰爭繼續至永久而不必取得勝利。此地必需要重提較早的這說法,即戰爭的繼續不斷,已基本上使戰爭的本質改變。
昔時,按照戰爭的定義,戰爭遲早得出勝利和失敗的結果。在以往,戰爭是人類與物質現實保持接觸的主要工具之一。歷來所有統治者設法把虛假的世界加諸他們的臣民,但他們不能使人民有使軍事力量應消滅的幻想。因為失敗意味著獨立的喪失或帶來令人不快的結果,因此提防失敗的預防措施是嚴重的。物質事實可以忽視。在哲學或宗教或理則學或政治學上,兩加兩可能等於五,但當你設計一尊大炮或飛機時,兩加兩一定要等於四。無效率的國家遲早會被征服,幻想與求效率恰卻相反。何況,若要求效率,必須知道過去的事實。報紙和歷史書當然是有色彩和偏見的,但是以往決不可能有現在那種虛偽。戰爭能保持頭腦清楚。就統治階級來說,戰爭是一切保證中最重要者。戰爭有勝有敗,但統治階級不能完全不負責任。
但是當戰爭成為經常狀態時,戰爭的危險也不再存在。經常在戰爭的狀態下,便沒有所謂軍事必要。技術進展可以停止,最顯明的事實可以加以否認或置之不理。我們看到,所謂科學性的研究,為了戰爭目的,仍在繼續試驗,但這種研究本質上猶如做白日夢,這些研究若沒有任何結果,這並不重要。效率,甚至是軍事的效率,在今天已不再需要。在大洋國裡,除了思想警察外,沒有什麼東西是有效率的。由於這三大國都是無法征服,三者都各自成為一個宇宙,可以在自己的天地中作任何思想的曲解。只有日常生活所需才是對人的真正壓力,如飲食、住屋、衣服、避免服毒或跳樓的需要。生死之間,肉體享受和痛苦之間,仍有分別,此外一切沒有了。大洋國的人民,自從與外界隔絕來往和對過去的無知以來,像太空的太空人,他們沒法知道那裡是上那裡是下。這國家的統治者是專橫的,比法老王或凱撒更專橫。他們有責任避免不適當地使大量人民餓死,他們有責任使自己的軍事技術,低得像他們的勁敵一樣;一旦這些起碼條件實現之時,他們便能隨心所欲把現實改變。
因此,如果照以前的戰爭定義來說,現在的戰爭簡直是欺詐。它像某種反芻動物的角鬥,其實它們的角是朝裡彎的,不能撞傷對方。雖然這是不真實的,但也並非毫無意義。戰爭吸收了剩餘的消費品,幫助維持某種心理氣氛,這種氣氛是集權社會所需的。可以說,現在的戰爭是純粹的內政。過去,各國的統治階級,雖然他們可能看到他們的共同利益,因此抑束戰爭破壞程度,互相作戰,勝利者總是洗劫被征服者。在我們目前這時代,統治者之間已不再互相作戰。統治者發動戰爭的目的是為了控制自己的人民,戰爭的目標不是征服別人或避免給人征服,而是保持社會原狀。因此這「戰爭」兩字已成為另一種意義。或許可以這樣說,由於戰爭無日無之,便可以說這世界根本沒有戰爭。在新石器時代至廿世紀初葉間,人類所受的那些特殊壓力,已告消失或已被不同的壓力所代替。假定這三大國用永久和平相處的協議,來代替互相作戰,其效果是相同的。因此,各國仍可以自成一個小天地,永久避免外來危險的不良影響。真正的持久和平,跟持久戰爭效果相同。這就是這句黨口號「戰爭即和平」的真正意義,而大部份黨員只懂得其表面膚淺的意義。
溫斯頓暫時放下這本書。在遠處有一陣火箭炸彈的雷鳴聲,他仍浸沉在這單獨看禁書和房裡沒有電視幕的享受感覺中。單獨和安全是一種肉體感覺,再加以他疲乏的身軀,他那張舒適的椅子以及窗外的微風拂面。這本書令他神往,使他更肯定。其實,這本書並沒有給他新知識,這就是這本書的吸引力所在。這本書說出了他心頭的話,若使他把心頭的話連貫起來,便是這本書的內容。這作者與他的思想同,但比他更有力更有系統更大膽。他深深覺得,好的書本是把你已知道的再告訴你。他剛翻到第一章,他聽到樓梯上朱麗亞的足步聲,他起身去迎接她,她把一包棕色的工具包擲在地上,倒在他的懷抱中。他們兩人已有兩個禮拜沒有相見了。
「我拿到了這本書,」擁抱之後他說。
「喔,你拿到了!很好。」她沒有多大興趣地說,同時跪著點燃煤油爐,準備煮咖啡。
他們臥在牀上半小時後,才再讀這本書。傍晚的氣候涼得足以舖牀單。在樓下有耳熟的歌唱聲和皮靴拖在石街上的聲音。溫斯頓一來就看見的那個棕紅色手臂的婦人,站在園中幾乎像一座銅像,時間好像沒有影響的,她在洗衣盆與晒衣架之間來來往往,一時嘴咬著衣夾,一時唱起靡靡之音。朱麗亞倚睡著,似乎即將入睡。他伸手去拿地板上那本書,靠在床上。
「我們必須讀完它,」他說:「你也應該讀。所有兄弟會會員都要讀。」
「你朗誦,」她閉著眼說:「大聲讀,這辦法最好,你一面讀一面可以向我解釋。」
時鐘指針指著十八點,他們還有三四個鐘頭可以在這裡。他把書擱在膝上,開始朗讀。
自有歷史以來或自從新石器時代結束以來,世界上的人類已分成三大類,即上中下三等人類。他們又再以許多方法分別開來,他們產生許多不同的名字,並有了親屬,隨著時代的改變,他們互相間的態度也改變,但社會的基本結構從來未變。即使經過巨大的騷動或似乎是無法回復的變動,社會的結構,總是屬於同一類型,正像渾天儀一樣,不論轉動得如何極端,結果總是恢復平衡的。
「朱麗亞,你醒著嗎?」溫斯頓問。
「是的,我的愛,我正在聽呢。讀下去。精采得很。」
他繼續讀下去:
這三類人的目標是完全無法調和的。上層人的目標保持原來的目標。中層人的目標是欲取上層人而代之。下層人如果有的話,因為他們整日做苦工,恐無時間去想日常生活以外的事。他們的目標是廢除社會的一切不平等,並創造一個凡人類皆平等的社會。因此整部歷史,就是一場本質相同的多次鬥爭史。在長時期內,上層人似乎把權力抓得很穩,但遲早他們總會發覺,他們若不是對自己喪失了信心或對有效地統治下層人民的能力減少。那時,上層人被中層人取而代之,在推翻上層人過程中,中層人把下層人拉在他們一邊,佯言他們正為自由和正義而戰。當中層人的目標實現時,中層人便把下層人一腳踏回至以前的奴工地位,而自己做起上層人。同時,中層人物分成兩派,這兩派開始再鬥爭。在這三種人類鬥爭中,只有下層人未得到過勝利,即使是暫時的勝利也沒有。如果說整個歷史過程中,物質並無進展,這樣說是誇大的。即使在今天的衰落時期,普通人民在物質方面好過數世紀以前。但是沒有一次財富的進展,沒有一種改革或革命,使人類向平等稍為走進一步。從下層人的觀點看來,沒有一種歷史改變,其意義超過改朝換代。
在十九世紀末葉,這種發展的規則,顯然為許多觀察家所知。那時有一派學者興起,他們把歷史解釋成為循環的過程,並指出不平等是人類生命中不可變的法則。這種學說當然也有它的信徒,但是這種學說並不受到公開宣傳,這一點是意義深長的。在以往,需要僧侶式的社會組織,是上層人專有的學說。由國王、貴族、僧侶、律師以及與上述這些人物有關的寄生蟲,來加以宣傳,但是這學說實行得並不徹底,為了修來世。中層人在為權力爭鬥時,始終打起自由、正義和友好的旗幟。現在那些非統治階級而盼望不久變成統治階級的人,開始抨擊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觀念。在過去,中層人標榜著平等、發動革命、把舊的推翻之後,便建立起新的暴虐政治。事實上,中層人早已表明了他們的暴政。在十九世紀初葉出現的社會主義理論,是古代奴隸叛變以來連串思想的最後一環,這思想受到過去的烏托邦思想的影響甚大。每一種在一九○○年以後出現的社會主義學派,愈來愈公開不同意實現自由和平等的目標。在本世紀中葉的種種新的發展,如大洋國的英國社會主義,歐亞國的新布爾什維克主義以及東亞國的所謂「殊死崇拜」,都是有意鼓吹不自由和不平等延續的目標。這種新的活動當然是從舊的變出來的,這學說說的那套與做的那套完全是兩回事。但這些學說的目的是阻礙進展,在某一適當時刻凍結歷史。這為人熟悉的鐘擺再擺了一下,就停止不動。像過去一樣,上層人被中層人取而代之,中層人變了上層人,最近一次,這些變了上層人的中層人,施用規定的計劃,使他們的地位得以永久保持。
這些學說的產生,部份是由於歷史和知識的累積,和對歷史的認識增加。這一點在十九世紀之前,幾乎是沒有的。歷史的循環活動,現在已經是可以理解的,或似乎是可以懂得的;假定這是可以理解的,這便可以改變,但其主要和內在的理由,是因為早在十九世紀初,人類平等在技術上可能做到的。這一點仍是事實,人與人之間的天賦並不相同,有些人的環境對他們特別有利;但是那時可以不再有任何真正階級分別或貧富懸殊的需要。在以往,階級區別不獨不能避免,而且是需要的。不平等是文明的代價。但是機器生產降臨之後,情形不同了。雖然人類仍需要分工,但是人類不必生活在不同的社會或經濟水準。因此,在那些行將取得政權的新人物來看,認為不但不值得追求人類平等的理想,而且認為這理想是危險,應予以避免。在比較原始時代,那時認為合理和和平的社會是不可能的理想,因此許多人很容易相信這事實。數千年來人類的頭腦,追求著一個人間天堂的理想,在這天堂裡,人們像兄弟般的生活,沒有法律和沒有苦役。這一理想,甚至為那些革命對他們無利的人們所信仰。法國、英國和美國革命兒女也部份相信他們標幟的人權、言論自由、法律之前皆平等等的說法,甚至讓這種說法多多少少拘束他們的行為,可是到了廿世紀四十年後,當時盛行的一切政治學說,都是極權主義。正在可以建立人間天堂之時,人間天堂的優點受到懷疑。每種新的政治理論,儘管學名不同,都鼓吹集權制度。情形又回復到一九三○年之前,那些早已放棄了一百多年的行為又再復出現,如:不經審判的監禁、驅使戰俘做奴隸、處決示眾、毒刑迫供、扣押人質以及把整區人民放逐,這種行徑不獨又普通化,而且為那些自以為開明和進步份子所鼓吹。
在這世界各地數十年國際戰爭、內戰、革命和反革命之後,英國社會主義與其相當的學說,開始真正成為成套的政治理論。但這理論的先鋒,就是所謂極權主義。這極權主義曾在本世紀初出現,世界混亂的趨勢,其實早已顯然。由那些人來統治這世界,這一點也早已明顯。新貴大多數是屬於官僚、科學家、技師、工會組織家、宣傳家、社會學家、教師、新聞從業員以及職業政客。這些人原來是受薪的中產階級和上層工人階級。他們是由壟斷工業和集權的中央政府的形成而結合起來。與以前的中產階級相比,今天那些新貴比較不貪婪,不受奢侈品引誘,但是更垂涎於權力,因為他們更清楚自己的行為,更迫切地鎮壓反對者。這最後一點區別是重要的。把以前的暴政與今天的相比,以前的只及今天的一半,效率也有霄壤之差。過去一切的統治者總是多少受到自由主義的影響,可以鬆的地方便憑其自然,祗有對公開的反對行為才加以應付,他們對人民的思想並不留意。即使是中世紀天主教的作風,用今天的尺碼去量,也算是寬大的。造成這區別的一部份理由是,以前的政府沒有力量去經常監視其人民。但是印刷發明後,操縱輿論較易,電影和無線電的發明,使之更進一步。電視和電視技術的發展,使收發可以同時進行,人民的私生活便告結束。每個公民,至少是每個值得監視的公民,一天廿四小時受到警察的電視監視。歷史上首次出現了這可能,即不僅能使整個群眾的意志服從國家,並且使群眾的意見全體一致。
在一九五○至六○年間的革命時期後,社會像以往一樣,劃分成上中下三層。但是新的上層人不像以前的上層人,他們的行為不憑直覺,他們知道需要做什麼來維持其地位。他們早已發覺寡頭政治唯一可靠的基礎是集體主義。當財富被共管時,便能容易地保護財富和特權。本世紀中葉的所謂「取消私有財產」事實上就是把財富集中在更少數人手中:但唯一的區別是,新的主人是一批人並非是一個人。個別來說,沒有一個黨員擁有什麼東西,因為一切屬黨控制,一切產物受黨認為最適當的擺佈。在革命之後幾年,實現這財富集中,絲毫沒有遇到障礙,因為這整個過程代表著一個集體行為。這一點一向被假定,如果資產階級被消滅,社會主義必抬頭:無疑的,資本家已被消滅。從他們手中,把工廠、礦場、土地、房屋、運輸工作以及所有東西都拿了過來;由於這些東西已不再是私有財產,它們一定是公有財產。英國社會主義是脫胎於較早的社會主義活動,也用著較早社會主義的術語,事實上已實施了社會主義計劃的要點;其結果是可以預見到的,經濟不平等已成為永久的事實。
但是如何使這有特權階級的社會永久存在下去,這問題還需要做更進一步的工作。一個統治集團的失去權力,不外乎四種方法,一是給外界征服,二是其統治是如此無效率,群眾發生騷動以至革命;三是讓強大的不滿現實的中產階級取而代之,四是自己失去信心或統治的願望。這四種因素並不是孤立的,照例來說,這四種因素都是存在的,不過程度上差別而已。一個統治階級,若能避免這四個因素,便能永久掌握權力。其中最重要的決定因素,是統治階級本身的心理態度。
在本世紀後半世紀,上面所說的第一個危險因素,實際上已消失。今天世界上這三大國事實上是互相不能征服的,除非經過一個漫長的地理縮小過程,但有廣泛權力的政府很容易避免給別國蠶食。這第二個危險因素,只是在理論上才有的。群眾從來不會為自己起來革命,他們之所以從來不起來革命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受到壓迫。何況,普通人民是不准去比較他們的生活水準,他們無從知道自己受到壓迫,過去那種時常發生的經濟危機,是全然不必要的,現在是不允許再發生,但是其他相同的騷動可以會發生,但這與政治無關,因為不滿群眾是沒有方法表達他們的不滿。至於說生產過剩問題,這問題自從機器技術發展以來便存在,這問題已用不斷戰爭來解決(請參看第三章)這問題對維持士氣至某必要程度也有幫助。因此,站在我們目前統治者的立場來說,唯一真正危險是這新興的幹練的有權力慾的階級內部分裂,以及在他們本身階級內自由主義和懷疑主義生長。換言之,這是個教育問題。這是不斷地改造統治階級和其下面的行政階級的良知。群眾的良知,只需要用相反的方法去影響。
講到這裡,假定有人以前不懂,現在可以想像到這大洋國社會的一般結構。在這結構的金字塔頂上,是一個老大哥。這位老大哥是萬能的不會犯錯的,所有一切成功、一切成就、一切勝利、一切科學發明、一切學識、一切智慧、一切快樂和一切德行,都是直接在他領導和鼓舞下才實現的。沒有人見過這位老大哥。到處都有他的面像,在電視幕聽到他的聲音,我們可能有理由相信,他是永生不死的,而且已有許多人懷疑他的生日。這位老大哥是黨選擇出來作為對世界的代表。他的工作是作為愛、恐懼和畏敬的焦點,這種感情對個人比較對一個組織更易產生。在老大哥下面,便是幹部黨員,其人數限於六百萬人,或約大洋國總人口的百分之二弱,幹部黨員之下便是普通黨員,假定說幹部黨員是國家的頭腦,則普通黨員便是這頭腦的四肢。在普通黨員下面,便是蠢笨的群眾,即普通被稱為普通人民,他們佔全人口百分之八十五。用我們上面所說的階段表來劃分,普通人民是下層人:他們之下,便是赤道地區的奴隸,後者從一個征服者轉至另一個征服者,決不是任何社會組織的永久或必要份子。
在原則上說,這三個階級的份子,並不是世襲的。幹部黨員的孩子在理論上將來不一定是幹部黨員。在十六歲時,每個孩子參加考試,決定他們所屬的階級。那裡也沒有種族歧視或任何屬地觀念。在黨的最高層,可以看到猶太人、黑人、南美印第安人,任何地區的行政人員,一向是該地區居民中挑出來的。在大洋國內沒有一部份居民,有這種受到一個遙遠首都的殖民統治的感覺。大洋國沒有首都,名義上的元首,是一個沒有人知道其下落的人物。除了英語是其主要的普遍言語,新言語便是官式語言,沒有言語統一的硬性規定。其統治者並非互相有親戚關係,而是由於信仰共同主義而團結一起。的確,我們的社會是一成不變的,極固定的,乍看起來,似乎是世襲性的。不同階級間的流動,遠少過資本主義甚至工業革命之前時代的情形。但是在黨內兩個階級中,是有若干人員交流的,但是其程度限於淘汰幹部黨員內的弱者,和吸收普通黨員內對黨無害的強者。實際上,無產階級是沒法爬進黨的。最有天賦的無產階級人士,他們有可能成為騷動核心時,就給思想警察監視或消滅。但這情形並不是永久不變的。黨的意義並不等於舊時階級的意義。它並不旨在把權力傳給自己的孩子,假定沒有其他方法使上峰有最幹練的人物,黨隨時準備吸收無產階級內整個新一代的人。在危急的年代裡,由於沒有世襲的性質,減少了許多的反對力量。過去的社會主義者,他們受到的是反對所謂「階級特權」的訓練,他們認為不是世襲的東西,便不能永久。可是他並不看出寡頭政治的繼續,並不一定是有形的,他們也沒有想到過去世襲貴族,結果仍是曇花一現。歷史指出,過繼組織,如天主教會,繼續了數千年之久。寡頭統治的基本精神,並不是父傳子子傳孫的世襲,而是使某一哲學和某一生活方式的延續,使生的變成死的。一個統治集團之為統治集團,只要它能選擇其繼承者。黨並不在意其血統的繼續而是在意它本身的延續。誰掌握權力並不重要,只要能不變地延續這特權制度。
今天所有的信念、習慣、趣味、感情、心理態度,都是真的為著維持黨的神秘,避免目前社會的真相給人識破。目前,物質上的叛變或任何走向革命的初步活動,並非沒有可能,因為無產階級是不用恐懼什麼的。但是沒有人去煽動,無產階級將一代一代繼續如此,一世紀一世紀守著本份,工作,養孩子和死亡,不獨沒有叛變的念頭,同時也不曉得這世界是可以再好一點的。假定工業技術使他們的教育更進一步,他們是會變得更有危險性的,但是由於軍事和商業競爭已不再需要,普通教育的水準事實上已降落。群眾有什麼意見或沒有什麼意見,這看來不是重要問題。可以讓他們有學術自由,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學術。另一方面,在黨內,對最不重要問題,也不容許有絲毫歧見。
一個黨員從生到死,受思想警察監視。甚至當他一個人的時候,他也沒法確定他是孤獨的。不論他在何處,不論他醒著或睡著,不論他在工作或在休息,不論他在沖涼或在牀上,他可能事前沒有警告受到監視,可以在他不知不覺中受到監視。不論他做什麼事,總受到注意。他的朋友,他的休息,他對妻兒的態度,他單獨時候的表情,他在睡中的夢話,以及他身體的特殊的行動,受到有疑心的檢查。且不說有任何真正的不端行為,就是任何細微的奇想,任何習慣的改變,任何神怪舉動,只要可以被解釋是一種內在鬥爭的象徵,一定會被探知。不論在那方面,他沒有選擇的自由。另一方面,他的行動並不受法律或任何明文規定的行動法則所節制。在大洋國是沒有法律的。這種一旦被查出有可能判死刑的思想和行動,並不明文加以禁止。這種無休止的清算、拘捕、酷刑、監禁以及蒸化,並不獨加諸於已犯了罪的犯人身上,並且也加諸於將來有犯罪可能的犯人。黨員不獨需要有正確的意見,並且還要有正確的直覺。許多需要他具有的那種種信念和態度,從來不明白規定,事實上也無法明文規定;除非揭穿英國社會主義固有的矛盾。假定他是天生的正統黨員(有新語言來說是「正確的思想家」),他將能不必多考慮,見機便知什麼是正確的信念或適當的情緒。但不論怎樣,他受到精巧的思想訓練,這訓練從小就開始受到,其中特有的新名詞如「犯罪停止」,「黑白論」以及「改變思想」,這訓練使他不願意也不能對任何問題作太深的考慮。
一個黨員是不許有私人感情的,也不許缺少熱誠。他要假定自己經常在外國敵人和國內賣國賊的憎恨下,在黨的權力和智慧前自卑,對勝利感到凱旋。對自己簡陋和不能令人滿意的生活的不滿,必須故意不表露出來,或用這種「兩分鐘憎恨」方法來發洩,用他早年受到的內心紀律訓練,來事前摒擋可以導致其懷疑或叛變態度的思想。這種在孩子時就受到的紀律訓練的第一個最簡單的階級,新名詞稱之謂「犯罪停止」。「犯罪停止」意義是指培養一種天性,在進入有危險思想的門檻前,有臨崖勒馬的才能。這才能包括對事物不作比較,對邏輯上的錯誤佯作不知,最簡單的爭論,只要與英國社會主義有違,便佯作不瞭解,對可能導致異端方面的任何思想,感到厭倦或規避。簡言之,「犯罪停止」意味著有保護性的愚蠢。但愚蠢並不夠。相反的,正統的黨員對其自己的思想過程控制,要像軟體舞師能完全控制其身體一樣。大洋國的社會,基礎在盲目相信老大哥是無所不在的,黨是決無錯誤的。但事實上並不如此,因此黨員需要隨時隨地有伸縮性地處理問題。在這一方面的術語就是「黑白論」。像許多新言語裡的新名詞一樣,這個字含有兩個互相矛盾的意義。適用於對手,這意味著有硬把黑稱為白的習慣。適用於黨員,這意味著在黨紀律需要時,有把黑說成白的效忠態度。但這也意味著有相信黑即是白的能力,更進一步,知道黑即是白,同時忘記曾有人不作這想法。這是需要經常不斷改變過去。這就是新言語中所謂「雙重思想」。
改變過去是必要的,原因有二:一是附屬理由,即預防性的理由,其意義是:黨員像無產階級一樣,能容忍現狀,一部份原因是因為他沒有比較的標準。他們須與過去絕斷,像他必須與外國隔絕一樣,因為必須要他相信他好過他的祖先,他各方面平均物資享受水準正在不斷提高。但是改變過去的最主要理由是,需要證明黨是不會犯錯的。這不單單限於把演說、統計和各種記錄經常改得適合現狀,以證明黨的語言是從沒有錯過。同時需要改得不使人家看到黨的主義或政策曾有所改變。因為改變自己的思想或承認自己的改變,這等於坦白承認自己有缺點。譬如說,假定歐亞國或東亞國(不論其中那一國)是今天的敵人,那末必須使人相信那個國家始終是敵國。假定有事實與這說法不符,必須去改變那個事實。歷史不斷地被改寫。這種每天替過去造謠的工作,是真理部的任務,這工作是維持政權鞏固所必需的,同時那些鎮壓和偵查工作由仁愛部去執行。
過去是可以改變的,這是英國社會主義的基本信心。他們爭辯說,過去的事件沒有客觀的存在,只留在文字的記錄和人的記憶裡。過去就是記錄和記憶的東西。由於黨控制了所有的記錄,又控制了所有黨員的思想,便造成黨認為過去是怎樣的,過去便是那樣。黨也承認過去是不容改變的,自稱對過去的事實沒有作絲毫改變。因為若修改得以適宜目前的需要,這一套改變便已成過去,沒有其他的過去曾存在過。因此這種情形時常發生,在一年之內,同樣的事件被幾次改得面目皆非。但每一次,黨的解釋是絕對真理,但顯而易見,這絕對真理是不對的。可以看到。控制過去有賴記憶的訓練,使所有記錄配合目前黨的需要,這是一件機械工作。但這也必需記得每件事的發生都需符合願望,如果有重新安排自己記憶的需要或修改成文記錄,則當事人有忘記這樣調整的需要。怎樣調整的技巧可以從任何其他心理方法去學習。這一點大多數黨員都學習到,更不用說那些知識份子和正統黨員。用那舊語言來說,這就是「現實控制,」。由新語言來說,這是「雙重思想」,雖然「雙重思想」還包括更廣的意義。
「雙重思想」意味著在一個人思想中同時有兩種矛盾的想法,他兩者都接受。黨內的知識份子知道他的記錄必須朝那一方向改變;因此他明白他在玩弄現實;使用了「雙重思想」後,便不致違犯現實,他可以自滿。這樣做必須慎重,否則便會不夠精密,但同時也要做得並不慎重,否則給人以一種虛假感,這是有罪的。「雙重思想」是英國社會主義的精華,因為它的主要行為是故意騙人,故意抱著堅定的意志,認為自己是絕對誠實的,故意講自己也信以為真的謊話,故意忘記不適當的事實;如屬需要,再把故意遺忘的事情忘記;故意否認客觀現實的存在;故意把不存在的說成現實,這一做法是不可少的。即使在用「雙重思想」這個新名詞的時候,也必須施用雙重思想。因為施用這個字,他便承認他正在改變現實;在「雙重思想」的行動上,他佯裝在使用雙重思想;如此類推,說謊往往走在真理的前一步。最後,靠了雙重思想,黨能夠左右歷史的道路,奠定黨的萬世基礎。
過去的寡頭政治集團之失去權力,若不是自己神志迷惑便是他們變得軟弱。或者他們變得愚蠢和自傲,不能適應正在變的環境,便被推翻。或者他們變得寬大和懦怯,當用強力的時候,卻讓起步來,他們這樣也會被推翻。換言之,他們在自知或不知中倒了下來。擬訂一套思想制度,使兩種情形能同時存在,這是黨的成就。在其他知識基礎上,黨的統治無法永久。假定一個人要統治,要維持其統治,他必須顛倒現實。因為統治的秘密是用學習過去的錯誤的力量來相信自己的萬全。
不用說,最敏銳的雙重思想實行者,是那些發明雙重思想者,因為他們也知道這是一套大的心理上欺騙制度。在我們這社會中,最能預見未來的人,是那些離現實愈遠的人。簡言之,瞭解力愈大,幻想愈多;愈多智慧,愈是神經。對這說法最清楚的例子是這事實,戰爭歇斯底里隨一個階級人的上升而加深。對戰爭抱最合理態度的,是那些在多事地區上的居民。對這些人民來說,戰爭不過是災禍的繼續,像浪潮一樣,一浪一浪地打在他的身上。那方面得勝,完全不關他們的事。他們懂得調換統治者,只意味著他們做相同的工作,他們的新主人像舊主人一樣對待他們。地位比他們高一級的是「普通人民」,他們也只是間歇地察覺有戰爭。如屬必要,他們是會被煽動得陷入恐懼和憎恨,但是不予煽動,他們會長時期忘記有戰事發生。對戰爭真正熱誠,只能在黨員和幹部黨員內看到。征服世界是那些不相信有此可能的堅信。這就是大洋國社會主義特徵之一。官方意識,充滿矛盾,顯然沒有實際理由去解釋這些矛盾。因此,黨拒絕了和誹謗了社會主義原來鼓吹的原則,黨站在社會主義的名義這樣做。它鼓吹著藐視工人階級的宣傳,這是過去幾世紀前沒有前例的,它要所有黨員穿制服,以前只有工人才穿制服。它有系統地破壞家庭的完整性,它把領袖的名字宣傳得像自己慕愛的家長,甚至是統治我們的那些部門,這名稱恰巧與其工作相反。和平部專門管作戰;真理部專門撒謊;仁愛部專門施酷刑;豐裕部專門令人民饑餓。這種矛盾不是意外的,也不是虛偽的結果,而是故意使用「雙重思想」的果實。因為只有調和矛盾,才能無限止地維持權力。此外沒有辦法打破昔時的統治循環。假定要永遠避免人類平等──假定我們所謂的上層人,要永久維持他們的地位──則目前的心理狀態必須是受管制和癲狂。
但是有一個問題,到現在為止幾乎已被忽略。這問題就是:何以要阻止人類平等?假定上述的都是事實,那麼這巨大的、預謀的、在這特殊時代凍結歷史的努力的動機何在。
此地我們得到這中心秘密。我們已知道黨的神秘,尤其是黨核心的神秘,依靠「雙重思想」。但比這更深一層,便是這基本動機,這種難以瞭解的天生,最初導至奪取權力,產生了雙重思想、思想警察、不斷的戰爭及以後所有的那套東西。這動機真正地由……組成……
溫斯頓突然發覺四周靜寂,猶如一個人發覺新的聲音一樣。他以為朱麗亞好久沒有出聲了。她正側臥著,腰部以上的身體全裸著,她的面頰枕在他的手裡。一縷頭髮遮蓋了她的眼睛。她的乳房有規則地上下。
「朱麗亞。」
沒有回答。
「朱麗亞,你醒了嗎?」
沒有回答。她睡著了。他合攏了書,小心放在地板上,自己也躺在牀上,把被單拉過來蓋在他們兩人身上。
他回想著,他還沒有看到這最後的秘密。他知道為什麼;但他不知道何故。第一章像第三章一樣,告訴他的事是他早已知道的,只是有系統地重看了一遍他已經知道的事。但是讀了之後,使他更清楚,他並沒有發瘋。即使你屬於少數,甚至是一個人的少數,你並沒有瘋。世事有真理有不是真理,假定你拿了真理,即使對付整個世界,你也沒有瘋。落山太陽的黃色陽光,透過窗門射在枕頭上。他閉了眼。落陽照在他臉上,一個女孩光滑的肉體跟他的相接觸,使他有一股強烈、欲睡和自信之感。他是安全的,一切正常。他喃喃地說著:「公正並非靜態,」便漸漸入睡,他感覺他這句話含有深淵的智慧。
當他醒來,有著一種睡得很長的感覺,但瞧了一瞧那隻老鐘,告訴他現在只是廿點卅分。他只假寐了片刻;跟著下面園子裡傳來這耳熟的引吭高歌聲:
這不過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幻想,
像四月裡的日子一樣易過;
但是這幻想激起的情況和字語和夢境,
帶走了我的心。
這首庸俗的歌,似乎流行性不變。你仍能在各處聽到它。比憎恨歌要流行得多。朱麗亞也吵醒了,舒適地伸伸懶腰,起了牀。
「我餓了,」她說:「讓我們弄點咖啡。倒楣!爐熄了,水又冷。」她拿起爐子搖了一下,「裡面沒有油了。」
「我想我們可以向年老的查林頓借一點油來。」
「這件事很古怪,上一次離開時我明明灌滿油。我去穿衣服,」她又說:「天氣好像冷起來了。」
溫斯頓已起身穿衣。下面的歌唱不倦:
他們說時間治癒一切,
他們說你遲早會淡忘;
但是經年來的笑影和眼淚,
這情景仍令我斷腸!
當他扣上了制服的皮帶,他踱到窗前。陽光一定已落到屋後面去了,園子裡已不見太陽光。街上的石子白得像被洗過一樣,他感覺到天空也被洗過,煙囪間的天空是如此的鮮明和白淨。下面那個婦人毫不疲倦地走來走去,一時高興一時不高興,一時唱歌一時一聲不發,晒出許多尿布,還有更多。他懷疑她是否靠洗衣為生抑或做了廿至卅個子孫的牛馬。朱麗亞走近他身邊;他們一起好奇地凝視著一會這個壯健的身材。他看到這婦人特有的舉止,她粗大的手臂攀著晒衣線時,她那牝牛似的有力的屁股就凸了出來,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婦人的身體是美麗的。以前他從來沒有想到一個年過五十歲婦人的肉體仍會美麗的,她們的身體通常因養孩子變得臃腫,工作令她們的皮膚粗糙得像過熟的蘿蔔。他自忖事實是如此,何以不是?這堅實的全無曲線的像花崗石的肉體,火紅色的皮膚,與少女的肉體,有著玫瑰花實與玫瑰花朵相同的關係。何以果實會比花朵美些?
「她是美麗的,」他喃喃地說。
「她的屁股起碼有一公尺闊,」朱麗亞說。
「這是她的一種美麗,」溫斯頓說。
他把手臂很容易地摟住朱麗亞柔和的腰身。但是他們沒有生過孩子。這是一件他們決不幹的事。只有在言語中,彼此心照不宣地互轉這個秘密。下面那個女人是沒有頭腦的,她唯有有力的手臂,熱誠的心腸和易生育的肚皮。他想到她曾生了多少孩子!很容易有十五個吧。她曾有一度像一朵花,或許只是開了一半的美麗的野玫瑰,跟著她突然臃腫得像一個已熟水菓,變得硬了紅了以及粗糙了,那時候她就開始過洗衣、擦地、織補、燒飯、打掃、整理、再補衣、擦地、烹調、打掃、洗衣的循環生活,初初為了自己的孩子操勞,接著為了她子孫操心,這樣生活了連續卅年。在今天她仍唱歌。他對她的莫名敬畏感與煙囪上面無際的灰白色雲的天空情景打成一片。想到這件事很奇怪,在東亞國或在歐亞國或在此地,天空是一樣的,到處相同,世界上成億人民是相同的,人民之間不知有別人的存在,他們被憎恨和謊言的牆隔開,人民也同樣的從沒有思想,但是在他們心中正貯積著一種總有一天將會推翻這世界的力量。假定說是有希望的話,這要看普通人民!他雖沒有把那本書讀完,但他已知道這一定是高斯登的最後結論。將來是屬於普通人民的。他還能肯定,一旦人民時代來臨,那個世界不會對史密斯•溫斯頓陌生吧?不會的,因為至少那是一個健全的世界。有平等便有公正。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力量將變成意識。普通人民是不朽的,當你看到園子裡這個英勇的人的時候,你對這一點是沒有懷疑的。他們終於會醒覺的。即使這件事還要等一千年才發生,但普通人民會排除一切困難而生存下去,像鳥類一樣,把這活力一個傳一個繼續下去。這種活力是黨不能分享的,也不能撲滅的。
「你還記得那隻畫眉鳥,第一次在樹枝上向我們唱歌嗎?」
「它並不是向我們唱歌,」朱麗亞說:「它正唱著歌自找樂趣。或許它只是唱唱而已。」
鳥在唱,普通人民在唱,但黨不在唱。整個世界,在倫敦和紐約,在非洲和巴西,在那邊境外的神秘或禁區,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上,在俄國廣大無際的農村裡,在中國和日本的市鎮裡,到處站著這同一的不可征服的人。苦工和養育孩子使他們變得畸形,雖然他們從生到死做苦工,但他們仍歌唱。這萬能肉體中,總有一天產生了一群醒覺的民族。你已死了;將來是他們的。但是如果你能像他們維持肉體死亡一樣、維持你頭腦的清醒,散佈這兩加兩等於四的秘密學說,則你可分享他們的將來。
「我們已死了,」他說。
「我們已死了,」朱麗亞順從地附和說。
「你們都死了,」在他們背後起了一陣堅決的聲音。
他們驚得站開。溫斯頓覺得自己五臟冰冷。他看到朱麗亞眼圈轉成白色。她的面色變得牛奶黃色。顴骨上的胭脂似乎浮了出來,似已與皮膚脫離。
「你們都已死了,」這堅決的聲音又起。
「在那圖畫後面,」朱麗亞喘著氣說。
「是在圖畫後面,」這聲音說:「你們不許動。在未奉命之前,不准妄動。」
這終於來臨,這畢竟已來臨!除了互相對視外,他們又能怎麼辦。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快點逃出屋子和快點逃命,否則太遲的念頭。不會從牆上傳來的?這是不可設想的,墻上起了一陣軋軋聲,玻璃碎了,那幅圖畫落在地上,牆上露出一道電視幕。
「現在他們可以看見我們了,」朱麗亞說。
「現在我們可以看見你們了,」這聲音說:「站在房中央。退後去。把雙手交叉放在腦後。不准互相接觸。」
他們並沒有接觸,但他好像感覺到朱麗亞身體在顫抖。或許這是他自己身體顫抖的感覺。他禁不住牙齒打抖,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膝踝。屋子內外起了陣陣皮靴聲。園子裡好像全是人影。可聽到有東西在石子上拖的聲音。這婦人的歌聲突然停止。園子起了一陣金屬滾地的冗長聲音,好像那隻洗衣桶倒在地上,又是一陣混亂的發怒聲,消失在一陣痛叫聲中。
「這幢房子被包圍了,」溫斯頓說。
「這幢房子被包圍了,」這聲音說。
他聽到朱麗亞把牙齒咬緊,「我想我們還是說再會吧,」她說。
「你們最好道別,」這聲音說。跟著另一個為溫斯頓熟悉的有教養的聲音插入說:「我們且言歸正傳,此地有燭光帶你上牀,此地有屠刀砍下你的腦袋!」
溫斯頓後面有物壓在窗上。一把梯子伸進窗來,梯子壓在窗櫺上。有人爬進窗來。樓梯上陣陣靴子聲。房裡都是穿黑制服的身材魁梧的警察,他們足穿鐵靴,手持大棍。
溫斯頓不再顫抖。連他的眼睛也不再轉動。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保持鎮靜,保持鎮靜,勿讓別人藉口打你!一個像拳擊師的警察,歪著嘴,大拇指與食指中間緊拿著那根大棍,正瞟著他。溫斯頓與他四目交叉。他感到自己雙手交叉地放在頭上,而整個身體暴露在別人的眼前,這感覺是難以忍受的。這傢伙伸了伸舌頭。又有一聲破壞聲。有人從桌上拿起那塊紙鎮,在爐上摔得粉散。
珊瑚的碎片帶著粉紅色的皺摺形狀,就好像餅糕上的糖製玫瑰花瓣一樣,在蓆子上滾過去。溫斯頓想,這是多微小,一向是那麼微小!他的足踝給人重重地踢了一腳,幾乎使他倒下來。另一個人在朱麗亞肚上打了一拳,使她上部彎曲下來,幾乎伏在地上,以便喘氣。溫斯頓動也不敢動一動,但是她灰白痛苦的面色,進入他的眼光。他雖然惶恐,但仍可以感覺到她的楚痛,猶如在他自己身上一樣,沒法喘氣比痛楚更令人難受。他知道這是什麼滋味:她還沒有真正感到這可怖的令人苦惱的痛楚,因為她先得設法喘氣。跟著,兩個傢伙抬起她的肩和膝踝,像抬麻袋一樣,把她抬出門外。溫斯頓瞥見她懸垂的面孔,面色發黃,露出痛苦狀,眼睛閉著,顴骨上的胭脂仍在;這是他見她的最後一眼。
他像犯人一樣站在那裡。沒有人打他。思想在他腦中起伏,這種思想似乎不是他興趣所在。他想到他們是否也抓了查林頓。他想到他們抓了那個園子裡的婦人。他發覺他小便很急,想到自己剛在兩三小時前小過便,而現在又告急,覺得奇怪。他看到架上的鐘指著九點,這就是廿一點。但是光線似乎太強。在八月晚上九點鐘,不是太陽早已落山了?他懷疑他跟朱麗亞是否把時間弄錯了,睡了整整一天,廿點卅分,而實際上卻是第二天早上八點卅分。他沒有再想下去,因為這太乏味了。
在甬道上又有一陣比較輕的足步聲。查林頓進來了。那些穿黑制服警察的態度,突然嚴肅起來。查林頓的外貌也變了。他的眼睛瞧著玻璃紙鎮的碎片。
「把碎片拾起來,」他尖聲說。
有一個傢伙彎身從令。查林頓的倫敦口音消失了!溫斯頓突然了解這就是他方才在電視幕上聽到的聲音。查林頓仍穿著他那件舊的紫外套,但他的頭髮,方才幾乎全白,現在已變得烏黑。而且他現在連眼鏡都沒有戴。他向溫斯頓狠狠地盯了一眼,好像驗明正身似的,之後不再注意他。查林頓的外貌仍可以辨認出來,雖然他不再是原來的老人。他的背已挺直,身材似乎也大了些。他的面孔雖化裝得不多,不過全盤變了,他的黑眼毛已並不濃厚粗大,臉上皺紋也已消失,臉廓似乎已變;甚至他的鼻也比較原來的短。這是一個機警的有冷酷面孔的五十三歲的男子。對溫斯頓來說,此時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看到一名思想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