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兒回來之後,褚閏生本以為可以放心,卻不想麻煩又來。
這馬兒本是蓄養在客房後的馬廄之後,先前何彩綾領使符鬧事,馬廄破損,馬兒也跑了好幾匹。負責的弟子苦尋了數日,唯獨這匹額上有紅毛的馬兒沒尋到。好巧不巧,這馬兒還不是上清派所有,乃是褚閏生帶來的驛馬。
那幾名弟子恐被責罰,便一直隱瞞。數日來,倒也無人追究此事,本以為風平浪靜了,這匹馬兒卻突然又出現在華陽觀裡。那幾名弟子知道無法隱瞞,只好老老實實地來找褚閏生,說要領回馬兒。
雖說是自己的馬兒,但上清派的規矩,馬匹都是一處飼養,不可私豢。褚閏生雖是不情願,但也不好拒絕,便要把馬兒交出去。
可那馬兒乃絳雲所化,怎肯從命。任憑那幾名弟子又拉又拖,馬兒就是紋絲不動。被逼得急了,馬兒便瘋跑起來,弄得一干弟子精疲力盡。直到華陽觀的薛高功出面,說是讓這馬兒隨主人行動,才止了這場風波。
馬兒得意洋洋,整日跟著褚閏生,形影不離。褚閏生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由著馬兒高興,不加阻止。
總算待到一切平息。段無錯便開始傳授「修仙」之法。
上清派的修仙之道,在於煉神。存思守靜,通達神明。褚閏生本以為,自己今後的功課,也就是成日打坐罷了。不想,段無錯傳授的修仙之法卻有所出入。「煉神」,先煉「識神」。「識神」便是人身五感,所識所知。要練「識神」,須得做到身強體健,耳聰目明,智遠思睿,厚德篤行。待「識神」練成,便可煉化「潛神」,破除五感所限,引發潛能,知常人所不知,為常人所不可為。最後,煉化「元神」,返朴歸真,得通天之能,長生不死,位列仙班。
褚閏生倒也聽段無錯說起過,池玄已煉化了「潛神」。也難怪他心思敏銳,道法精湛。這般差距,也不知他要練多久才趕上。段無錯似是知道他的煩惱似的,笑道:「為師早就說過,你是修仙奇才。你死過一次,天、地、命三魂聚合,開你靈能。如今,你『識神』未煉,『潛神』已成,小心走火入魔啊……」
褚閏生聞言,無奈笑道:「走火入魔……有沒有什麼症狀啊,我好早些發現,早治早好啊。」
「夢識、幻識。」段無錯悠然說道,「若你被此二物所擾,便是『潛神』過強,壓制『識神』。以你現在的修為,極易失去常性。」
褚閏生有些驚訝。這些經歷,他自然有。那些莫名的夢境的幻覺,雖說還不算什麼困擾。但上次使符來襲,他功力大增,還起殺念,不能不說,是失去常性了。
「哇,能不能治啊?」褚閏生苦笑著問道。
「能。再簡單不過了。」段無錯笑眯眯地說道,「學你池玄師兄啊,打坐靜思,摒除雜念。心境空明,自然平和。」
褚閏生聽得此法,自然照辦。只是,他心思活絡,又怎是能坐得住的人。每每打坐不到一刻功夫,不是哈欠連連,就是胡思亂想。段無錯看他如此,只得搖頭嘆氣,既然存思守靜無望,他便轉而傳授步罡踏斗、手訣和咒法。
山中不知時節,不知不覺,已是陽春三月。茅山之上,白雪未銷,惟有數株殷紅山茶,綴在這一片瑩白之中。
褚閏生拿著十幾個銅板,得意洋洋地走在山路上。自從仙人洞試煉之後,他也不知怎地,變成了棋中聖手,想來是那「潛神」所致。於是,每次段無錯去給遊人算命,他便會跟去,或找人對弈,或替人解局。半日下來,也能賺上個十幾文錢。他不禁感嘆,若是此能前世已有,那他定是大富之人啊。他笑得歡快,掂著手裡的銅板,哼著小曲兒,步履輕快。馬兒和幻火走在他身後,都是一臉無奈。
褚閏生察覺什麼,轉身倒著走,笑道:「怎麼了,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呵呵,錢可是好東西啊!」
「錢財乃是俗物,褚師兄是修道之人,怎能被俗物所惑?」幻火皺眉,道。
「我不是被錢財所惑啊。」褚閏生大義凜然道,「我是被錢財能換來的東西所惑。如果我拿錢去買經書,就不俗了吧。」他說著說著,自己笑了起來,「買吃的也挺不錯的呀。」
幻火聽到這番辯解,不禁無語。
褚閏生也不多言,轉過身繼續走,他沒走幾步,卻聽一陣悅耳鳥鳴。他抬頭,就見山道旁的坡上,生著一株青松,樹上停著一隻黃鶯。許是早察春意,它婉轉而唱,惹得週遭都熱鬧起來。
褚閏生看著那隻鳥兒,停了步子,道:「我去抓它下來。」
幻火聞言,來了興致,「讓我來!」他說罷,就要起咒。
褚閏生忙攔道:「別呀,讓我試試步法麼!」
幻火聞言,收了手,點了點頭。
山道坡陡,松樹又是百年之齡,生得高壯,黃鶯停處,離地三丈有餘。褚閏生踱了幾步,算了算方位。閉目凝氣,繼而騰身一躍。
此乃道宗禹步,乃步罡踏斗之術,躡地飛天之法。但見褚閏生身姿輕靈,腳下步法雖還生疏,但他行動敏捷,倒是以靈巧補了不足。轉眼的功夫,他已身在黃鶯之上,黃鶯驚覺,卻已來不及飛離。褚閏生身手一撈,便將那黃鶯納入了手中。他輕巧落地,輕輕捏著那隻黃鶯,沖幻火和馬兒笑了笑。
幻火立刻開口,道:「恭喜師兄,師兄的躡地紀飛天網法已臻熟練,不久之後,必能御風駕雲。」
褚閏生笑道:「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還挺會拍馬屁的。呵呵。」
幻火微笑,看著褚閏生手中的黃鶯,「師兄,這是抓來吃的麼?」
「不是啊。抓來玩嘛。」褚閏生摸了摸黃鶯的小腦袋,笑道。
幻火似懂非懂地看著那黃鶯,又問:「那師兄要怎麼玩?」
「呃……」褚閏生不過是一時興起,哪想過那麼多,被這麼一問,他想了想,邪笑道,「唔,做個籠子關著它,留它唱幾天歌來聽。然後麼,哪天想吃夜宵,再考慮……」
一旁的馬兒聽到這裡,大步上前,一下子撞上了褚閏生。褚閏生猝不及防,手一鬆,黃鶯振翅,沖上了天宇。
褚閏生看著黃鶯飛走,笑嘆了口氣,對馬兒道:「我說說而已嘛。」
馬兒怒視著他,狠狠跺腳。
褚閏生笑著伸手,摸了摸馬鬃,「知道了,不准殺生是吧。」
馬兒這才平息了怒氣,親暱地蹭了蹭他的手。
一旁的幻火看到此景,皺起了眉頭,眼神中全是不滿。他正要開口說什麼,卻察覺有人靠近,打住了話題。
山道上,慢慢走來一個老者。他鬚髮皆白,看有六十出頭,著道袍,戴莊子巾。他面貌和善,左手抱白玉如意,右手輕托著一隻黃鶯。老者走近,打量了褚閏生一行一番,道:「你們是哪位高功座下?」
褚閏生見著老者道骨仙風,話語間更透威儀,應該也是茅山上的哪位高功。他含笑上前,抱拳作揖,道:「我等是華陽觀段高功座下弟子,不知老先生有何指教?」
「談不上什麼指教。」老者含笑,看了看掌上黃鶯,道,「不過是這隻鳥兒向老朽哭訴,說是方才有人要捉它唱歌,還要將它做了宵夜……」
褚閏生聞言,望向老者掌中的黃鶯,有些驚訝。但茅山之上,多得是能人異士,若真有人能聽懂鳥語也不奇怪。他看著那老者,笑道:「玩笑話而已。」他頓了頓,又對黃鶯道,「要不,我給黃鶯大人賠個不是?」
老者聽罷,哈哈大笑。「段無錯倒是收了個有趣的徒兒。」他抬起掌中的黃鶯,道,「你道如何?」
黃鶯歪著腦袋,清啼一聲,振翅飛走了。
老者目送鳥兒飛遠,道:「天生萬物,萬物有靈。敬畏生靈,乃是吾輩修道的基本。以後那般的玩笑話,莫要再說了。」
「多謝老先生教導。」褚閏生立刻應道。
老者滿意地點點頭,繼而望向了褚閏生身後的那匹駿馬。褚閏生見狀,心知不妙。若這老人家能通百獸之語,馬兒必露破綻。他立刻踏前一步,大聲道:「老先生,我們還有事在身,先告辭了。」
老者聞言,點了點頭。
褚閏生立刻拉起幻火和馬匹,快步離開。
老者望著他們的背影,淡淡一笑,身影倏忽一閃,消失無蹤。
……
褚閏生回到弟子房中,長吁了一口氣。他的心才放下,卻又在看到房中情勢後被吊了起來。
池玄坐在房中的桌前,手執針線,正在縫衣。
「啊!師兄!」褚閏生一下子撲到桌前,大呼小叫起來,「針線活不是男兒所為啊!」
池玄一臉平靜地看他一眼,道:「這兒沒有姑娘。」
「那也不該你做啊。來來來,讓我這做師弟的來吧。」褚閏生說著,就伸手拿池玄手中的衣物。
「你會?」池玄問道。
褚閏生一臉哀怨,「不會。」
池玄不再理他,繼續手上的活。褚閏生皺眉。池玄手臂上的傷口,不久之前才勉強痊癒,如今若是被這縫衣針……雖說,縫衣針也算不上什麼,可是……他思來想去,開口道,「師兄,別縫了,買新的吧。」
「山上沒有店舖。」
「那下山買啊!」
「沒有監院之命,任何人不能隨意下山。」
「讓人帶總行吧?」
……
看那兩人在房中你一言我一語,談得不亦樂乎。幻火站在門外,遲遲沒有走進去。他想到了什麼,轉身走到一邊,對馬兒道:
「笨狗,就算是你,若再阻撓主人,放走主人的獵物,我一樣對你不客氣。」
絳雲輕聲道:「你說話客氣點。什麼阻撓主人,我是幫主人。犯了殺孽,是不能成仙的,知不知道!」
「胡說八道。」幻火皺眉,怒道,「主人前世就是殺妖得道,犯殺孽又有何不可?」
「殺妖得道?」絳雲聽到這四個字,不禁驚訝。
「對。」幻火淺淺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千萬妖魔的魂魄就被封在我體內,永世不得超生。」
「你騙人!主人才不會殺妖!」絳雲怒道。
幻火略帶不屑,道:「你與主人相識多久?瞭解多少?」他說完,轉身進屋,關上了房門。
絳雲呆呆站在門外,好半天沒回過神來。若主人是殺妖得道,為何要出手救一隻妖獸?又為什麼要跟她說「殺孽」之事?主人的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待到了半夜,絳雲依然困擾萬分。她仰躺在房前不遠處的空地上,呆呆地看著天空。
這時,房門忽然輕輕打開,絳雲抬頭,就見褚閏生抱著衣物針線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他在門外的台階上坐下,就著皎潔月光,穿針引線。他拿起衣服,皺眉仔細看了半日,開始下針,只是每一針下去,都異常笨拙。更是時不時扎到自己的手,他一邊苦笑,一邊輕聲自語:「還挺難的麼……」
絳雲看了一會兒,站起了身子,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褚閏生驚訝不已,笑道:「你還沒睡啊。」
絳雲化身馬兒之姿,自然不能說話,她靜靜看著他,有些不解。
褚閏生順著馬兒的眼神,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針線,略有些尷尬,壓低了聲音,道:「果然,男人不該做這些,是吧?」
絳雲也不明白那所謂的男女之分,只好眨眨眼睛,不置可否。
褚閏生笑了笑,繼續縫衣。
絳雲看了一會兒。就這一會兒之間,他被紮了三四次。她不禁義憤填膺,她的主人,是堂堂仙君,雖然現在是凡人之身,又豈能做這些這麼容易自傷的奇怪活?她想到這裡,記起方才褚閏生所言,什麼「不是男兒所為」、「沒有姑娘」云云。她恍然大悟,立刻拔腿跑開,到了僻靜之處,她化為人形,又跑了回來。
褚閏生看到她來,滿臉驚訝。她也不說什麼,只是上前,一把搶過他懷裡的衣物,認真道:「我是姑娘!給我做吧!」說完,她在褚閏生身旁坐下,握著那根細小的繡花針,鬥志滿滿。
褚閏生見狀,不禁笑了出來。「你會?」褚閏生仿著先前池玄的口氣,如此問道。
絳雲想了想,老實說道:「不會。可是,扎傷我比扎傷你好。」
褚閏生笑著,拿過她手裡的針線,道:「說什麼傻話呢。男人皮厚肉糙,扎幾次都沒關係。你可是姑娘家。」
「我……」絳雲剛想說「我不是姑娘家」,想想不妥,便道,「我不是普通的姑娘家!」
「那也是姑娘家啊。」褚閏生托著下巴,含笑道。
「可是,你這樣,我就沒什麼可做了啊。」絳雲皺眉,不滿道。
「難道不好?」
「當然不好。你是……」絳雲欲言又止。
褚閏生並不追問,笑道:「我是誰都好。總之,以前不會的,我會一樣一樣學會。以前做不到的,也會慢慢做到。能讓你們沒什麼可做,才是我的成就麼。」
絳雲聽不明白,卻隱隱覺得熟悉。她曾經也疑惑過,她的主人救下她,說是缺一匹坐騎。可是道行精深的仙君,駕雲御風,根本從不策騎。她有很多次,都自己湊上前去,想盡義務,卻每每被主人婉拒。難道,她那莫測高深的主人,與眼前的少年是一般的心性?做到一切,讓別人無事可做?這到底,算什麼成就?
褚閏生見她不再出聲,便繼續縫衣。四周徹底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了絲線與衣物的摩擦聲。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褚閏生放下了手中的活,長長地吁了口氣。
「不玩了,困死了。」他伸了個懶腰,「我回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他說完,
抱起衣物起身,準備回房。
絳雲見狀,也起了身,急忙道:「等等,我有事問你。」
褚閏生伸出食指,在嘴唇上輕點一下,示意她小聲。繼而,低聲問道:「什麼事?」
絳雲猶豫片刻,怯怯問:「你……你會為了得道而殺妖嗎?」
聽到這句話時,褚閏生心頭忽然一震。依稀的影像出現在腦海裡,揮之不去。他曾見過那手握金輪,獨抗妖魔的少年。那滿身染血的樣子,說不出的駭人。殺妖?得道?耳畔,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殺妖濟世,自可得道。若百隻不夠,那就殺千隻,殺萬隻,殺到功滿道成的那日為止……」
他立刻明白,自己又被那所謂的「潛神」所制,他閉上眼睛,摒除雜念。止住了自己的思緒。
「你怎麼了?」絳雲有些奇怪,她舉步上前,詢問道。
褚閏生抬頭,笑了笑:「你的問題真難,我想想,下次告訴你。」他說完,推門進屋。
絳雲站在門外,默默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