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眾人離開,四下安靜下來之後,絳雲才小心翼翼地從一旁的陰暗角落裡鑽了出來。方才,她看到段無錯和梁宜時,便悄悄躲藏起來了。雖說她的人身這倆人並未見過,但她總覺得會被看出什麼來。小心為上,還是躲著好啊。
她輕巧地走到牛棚邊,心中暗喜。還好,剛才一番混亂,都沒有人注意少了匹馬呢。她看看四下,剛要重新化回馬形,忽然,一道精光出現在了她面前。
絳雲微駭,後退一步,滿身戒備。
那道精光出聲,道:「好個妖物,竟能幻化人形。段無錯早有所知,還留你在側?」
絳雲編出那聲音,帶著驚恐,道:「梁……梁宜?」
那精光笑道:「你認得我?」
「你……你別過來!」絳雲壯著膽子,出聲威脅,「你再過來我不客氣了!」
精光道:「我無形無質,你奈我何?」
精光話音一落,竟直衝向了絳雲,瞬間沒入了她體內。
絳雲躲閃不及,就覺全身一陣顫慄。有什麼東西滲進了四肢百骸,慢慢遊走起來。腦海中,有了剎那空白。她回神過來,慌忙檢視自身。
忽然,梁宜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別找了。妖物,借你肉身暫用。」
「啊?!」絳雲大驚。這時,那一黑一白兩名童子出現在了她面前。
黑色童子仔仔細細打量了她一番,道:「姑娘並非凡人……可曾看見一縷精魂?」
絳雲心中正慌,哪管得上什麼自報家門。她皺眉,道:「那個魂魄到我身子裡了,快把她弄出來啊!」
兩名童子聞言,面面相覷,神情甚是苦惱。
白色童子開口,道:「地府鐵律,我等只能取死者靈魂,她既附身在活物之上,恐怕……」
絳雲跺腳,怒道:「我不管!是你們辦事不力,你們要負責!」
黑色童子作揖,道:「姑娘稍安毋躁。照理來說,她乃生魂,不能附於活人之身。姑娘不是凡人,體質奇特,才招致此禍。如今,兩魂一體,若是強行取魂,怕是會傷及姑娘。我等法力低微,愛莫能助。請姑娘容我等返回地府,尋找解決之法。」
「那要多久?」
「這……」黑色童子略微思忖,道,「地府事務繁多,一時半刻恐怕也……」
絳雲又氣又急,她狠狠揮手,起了一陣狂風,沖散了那兩名童子。「什麼黑白無常,無能至極!」
兩名童子都驚恐起來。白衣童子怯怯道:「姑娘,其實,被生魂附身不會傷及貴體。你只需時時保持清醒,莫要被她控制了便行。姑娘法力高強,應該不難做到。我等這就回地府給姑娘找解決之法,告辭!」
話音一落,那兩名童子消失無蹤。
「你們……」絳雲氣急,卻又毫無辦法。
腦海中,梁宜的聲音又起,「呵呵,怕什麼,我又不會傷你。」
「你胡說!你上次就傷我了!」絳雲道。
「上次?」 梁宜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兒,又起,「哦,原來你就是那妖獸天犬。你我倒是挺有緣的。」
「呸!誰跟你有緣!」絳雲怒極。
「天犬啊,天就快亮了哦。你還不化回馬匹?」
聽到這句話,絳雲抬頭看了看天色。果然,皓月西落,啟明東昇。晨光微薄,染於天幕。天亮之後,總是不太方便。
絳雲只得咬牙忍耐。她不甘不願地化回馬匹,老老實實地站回牛棚裡。
天大亮之後,村人才陸陸續續地起床。昨夜一番折騰,凡人之軀自然疲累,晚起也是自然。絳雲倒是無甚感覺,她大睜著眼睛,盯著褚閏生一行住宿的那間屋子。她又記起那黑白童子的話,若不保持清醒,會被梁宜的魂魄佔據身體。這麼一想,她愈發精神抖擻,神色也肅穆起來。
片刻之後,房門打開,絳雲立刻將兩條前腿搭上了牛棚前的欄杆,一副翹首期盼之姿。但推門出來的人,是池玄。絳雲的心涼了一半,她放下前腿,無聊地撥弄著腳下的乾草。
這時,小孩子的歡鬧聲響起。絳雲抬頭一看,也有了半分驚訝。
三月光景,春燕啣泥,往來於屋簷之下。雖是家燕,但雀鳥膽小,甚少近人。然而,燕子見了池玄,卻紛紛聚了過去,或是停在他肩頭,或是繞著他盤旋飛舞,絲毫沒有怯意。
孩子們看到這般景象,自是又驚又妒,纏著池玄,也要跟燕子玩。池玄卻並不理會,他抬手輕輕揮開那些燕子。那些燕子卻似不願離開,依舊留戀在他身側,有幾隻飛得太低,被孩童們抓住,戲弄玩耍起來。
如若抗拒,便生畏懼。一旦接受,則會沉迷。
絳雲不禁想起這句話來。果然沒錯啊……記得那次豢龍池旁見他,也是飛鳥落地,游魚浮水。還有,那個被施了咒法的小女娃,也是一副痴痴的樣子。說起來,昨夜的「花煞」也是。他的護身罡氣,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啊?
絳雲正疑惑,忽又悟到了什麼。沒錯!若是他的護身罡氣,說不定能逼出梁宜的魂魄!她心中正高興,卻聽梁宜的聲音響起。
「真傻,沒用的。」
絳雲聽到這句,嚇了一跳。原來,被魂魄附身,會被窺見思想麼?她皺眉,心想:不試試誰知道。這麼著急否認,定是怕了!
那聲音輕笑一下,道:「你高估他的護身罡氣了。我告訴你也好。他心如明鏡,周身靈氣清澄無比。若持惡念接近,則如微火遇水、幽鬼見日,瞬息消亡。故而邪術妖法,在他面前,皆化虛無。」
那聲音微微停頓,又道,「世人心中,誰無陰暗?又有幾人敢正視?所以派中弟子見他,多是避而遠之。但若心念純良,則不會受這罡氣影響,反倒有春風潤物之感。禽獸魚蟲,心智未開,自無惡念,最是受他吸引。我所施下的『定魂咒法』,大多取牲畜魂魄續命,被他破解,也是情理之中。」
絳雲聽得雲裡霧裡,滿心茫然。
這時,梁宜的聲音笑道:「天犬姑娘,我既不是禽獸,佔據你身也並無惡意,他驅不了我的。」
絳雲聽到這句,總算明白了一點。她有些失望地望向池玄,就見他低著頭,看著那些抓燕子的孩童,神色雖是平靜,但隱隱的,讓她覺得有些難過。她不知怎麼的,忽然覺得,他可能從來沒為自己擁有的力量高興過。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輕聲道:「我不管,總要試一試。」
梁宜的聲音並未回答,就那樣沉寂了下去。
用過午飯,受過村民的拜謝,段無錯便領著褚閏生一行上路了。幻火依然未醒,便與段無錯一起待在馬車上。褚閏生則照舊牽著馬,和池玄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天。
絳雲一邊走,一邊死死盯著池玄,想著方才梁宜那番雲裡霧裡的解釋。
一路無事,眾人在天黑之前到了集鎮,在一間客棧中安頓了下來。絳雲自然又被領進了客棧中庭的馬廄,她老老實實地待到半夜,等萬籟俱寂,眾人安睡之時,她化出人形,輕巧地走出了馬廄。
「你當真要找他啊?」梁宜的聲音響起,帶著笑意,如是問道。
「你怕啦?」絳雲皺眉,道。
「妖獸也是獸,你也被那罡氣吸引了罷。何必拿我做幌子呢?」
「胡說!亂講!等我把你逼出來,非把你大卸八塊不可!」絳雲跺腳,怒道。
梁宜的聲音輕笑不止,不再多言。
絳雲懶得理她,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客棧,悄無聲息地摸索到段無錯一行所住的客房外。窗戶並未關緊,她小心翼翼地往裡探了探,就見這是個四人同室的通鋪客房。如以往一樣,池玄並不入睡,而是安靜打坐。
不能驚動他人,該如何呢?絳雲想了想,輕輕一笑,化形為蛾,飛進了屋內。她晃晃悠悠地飛到池玄面前,繞了幾圈。
池玄察覺,睜開了眼睛,一隻飛蛾赫然在目。只是,三月光景,哪來的飛蛾……只見那飛蛾的頭上,隱隱有一點朱紅。他明白了什麼,抬起手來。飛蛾落在他手指上,輕聲開口:「找你有事,出來一下。」
池玄聞言,也不多言,起身下床,推門走了出去。
飛蛾領著他走到客棧中庭,化回了人形。
「有事?」池玄開口,波瀾不驚地問道。
絳雲滿臉嚴肅地點頭,認真道:「我被梁宜附身了。」
池玄聽罷,上前一步,仔細看了看絳雲。
「別看了!我騙你幹嘛!你不是能破解咒法嗎?幫我趕她出去。」絳雲壓著聲音,急急說道。
池玄想了想,伸手,輕輕撫上絳雲的額頭。
絳雲閉上眼睛,感覺著那清透靈氣滲入身體。無論有多少不安忐忑,都能在一瞬之間化為安泰。她早已學會不再抗拒,所以,如今的她,會沉迷?
「抱歉,我解不了這咒法。」忽然,池玄開口,說道。
絳雲睜開眼睛,帶著不悅,望著他。
池玄又開口,道:「梁高功,你道行精深,何必非要選她?」
絳雲聽到這話,不滿道:「這還用問!她心思歹毒,就是故意欺負我嘛!上次沒取到我的命魂,這次是蓄意報復!哼!」
「你想的太多了。」池玄說道。
絳雲氣紅了臉,「你什麼意思啊!那你說,她幹嘛要附在我身上!」
「凡人之身,不能容納兩個生魂。」池玄回答。
絳雲依稀記得,那黑白童子也說過這樣的話,不禁啞口。但很快,她便想到了什麼,反駁道:「你既然知道,幹嘛還問她何必選我?」
池玄不禁輕嘆了口氣,「也不是只有你異於凡人啊……我那麼說,不過是想勸她離開。」
「……」絳雲語塞,好一會兒,她才嘟噥著道,「能勸她離開,我找你幹嘛……再試試!」
她說完,執起池玄的手,貼上了自己的臉頰。
池玄微微一驚,就見絳雲低頭閉目,如唸咒般喃喃道:「出去出去出去……」片刻後,她抬頭,滿臉不甘地說道,「為什麼沒有用啊,你今天是不是沒有『心如明鏡』?」
聽她這麼說,池玄不禁笑了出來。
見他笑,絳雲皺眉,「你這是幸災樂禍?」
池玄笑著搖了搖頭,「我告訴過你,我解不了。」
「……」絳雲苦惱萬分地望著他,片刻後,她小聲問道,「不然,我再靠近點試試?」
池玄的笑意雖淺淡,卻染得他眉目間儘是溫柔。他搖頭,道:「靠再近也沒用。」
絳雲正要再說些什麼,卻聽一聲帶著疑惑的呼喚聲響起。
「師兄?」
她轉頭,就看見了褚閏生。她大驚,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她急忙鬆開池玄的手,慌不擇路地逃走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千萬不能讓主人發現她的真身。
看著絳雲一溜煙跑得沒影,褚閏生也不知自己心中的感觸是什麼。他抬眸,看著站在原處的池玄,擠出了一絲笑意,上前道:「師兄,這麼晚了,在這兒做什麼?」
池玄指著絳雲逃開的方向,道:「她找我有事。」
褚閏生聽到這句回答,笑意微滯。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笑問:「師兄……認識她很久了?」
「沒你久。」
褚閏生笑了笑,又問:「那,深夜相會,師兄是喜歡這位姑娘?」
池玄看著他,平淡回答:「若你問的是兒女之情,那麼我不喜歡她。」
不知怎麼的,褚閏生暗暗鬆了口氣。他低頭微笑,正想要說些什麼,扯開這尷尬話題,卻又聽池玄開口,道:「但若她喜歡我,卻不是我能控制的。」
褚閏生一驚,抬眸看著池玄。心中有什麼東西堵著,讓他不適。但他卻不知如何是好。一段靜默之後,他笑出了聲,道:「討厭啦,師兄,我隨便問問,你說得那麼嚴肅幹嘛?其實,我有表妹的……」
「有話直說。」池玄道。
褚閏生乾笑幾聲,又道:「已經說完了,回去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他話音未落,忽覺週遭的空氣裡染了異樣。殺氣陰冷,交纏在春夜微冷的風裡,吹透衣衫。
突然,幾道寒光破風而來。褚閏生和池玄反應極快,往旁邊一躍,避開那寒光。寒光落地,竟是幾支精鋼箭矢。
二人抬頭,就見牆頭已佈滿了黑衣蒙面的弓箭手,森森殺氣,甚是可怖。為首的黑衣人冷冷開口,說道:「交出《道藏》經文,饒爾等不死!」
褚閏生不禁想笑。比起妖魔鬼怪,區區幾個弓箭手,算什麼?他心中正有一股莫名煩躁,無處發洩,如今便拿這幾個人鬆鬆筋骨!
他站直身子,笑道:「我偏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