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彩綾手一揮,將紙傘接在手中,一臉嚴峻地看著從院門口走來的人。
段無錯將巨鑿扛在肩頭,右手腕鬆鬆地搭在鑿柄上,他走進來,抬眸笑道:「何姑娘,好久不見。」
何彩綾看著他,許久才擠出了一絲笑意,「段無錯。」她上下打量了段無錯一番,道,「四十多年了,你也修得長生不老,真是可喜可賀。」
段無錯搖頭嘆道,「何姑娘高估我了。我不過是將法力存於玄兵之內,取用之時,暫時恢復這年輕身姿。呵呵,我早就是糟老頭兒啦,不然你的使符怎會認不出來?」
何彩綾笑了笑,道:「歲月無情……無錯,你即是凡人,就該珍惜自己的性命。如今你破我障壁,是要與我為敵?你別忘了,我乃不死之身,憑現在的你,是贏不了我的。」
「記得記得,都記得。」段無錯笑道,「我無意與你為敵,那經文,你喜歡就留著吧。不過……」他看了一眼一旁受傷倒地的池玄,「傷我弟子,我不能坐視。」
「哦,他們是你的弟子啊。」何彩綾看了看池玄,又看了看褚閏生和幻火,「早說不就行了,我記住了,以後不招惹他們便是。」
何彩綾話音未落,卻聽絳雲喝道:「哼!惡仙,說什麼廢話!分明不把我放在眼裡!」
剎那之間,利爪閃過一道青光,直迫何彩綾而去。
何彩綾用手中紙傘輕輕一擋,化去那攻擊,開口道:「無錯,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傷你徒兒的人可不是我,是這只天犬才對。」
聽到這句話,褚閏生臉色一變,出聲喊道:「絳雲!」
絳雲的攻勢一頓,立定身姿,喚道:「主人。」
褚閏生聽到她這聲稱呼,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他上前一步,開口道:「你……你別打了。」
絳雲皺眉,跺腳道:「我不依!這惡仙幾番對您不利,廣昭滅我全族,我偏要殺了他們!」
褚閏生聞言,心中愈發奇怪,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幻火忽然開口,喝道:「放肆!你敢違背主人的命令!」
褚閏生聽到這句,更是驚訝。
「違背又如何?!如此不講理的命令,我偏不聽!不過是一口血肉,我還了便是!」絳雲語調冰冷,周身戾氣愈盛。
「大膽!」幻火伸手一招,引來火焰。那火焰如練,直襲絳雲而去。
絳雲飛身而起,避開火焰,又縱身而下,利爪刺向了幻火。
「絳雲!」褚閏生拉開幻火,迎向絳雲的利爪,出聲喝道。
絳雲猛地一頓,停在了半空。她一皺眉,退開數丈,冷冷地看著褚閏生。
段無錯看著面前僵持的局面,無奈道:「好了好了,別鬧了,先看看你師兄的傷勢。」
褚閏生聽到這句,不再與絳雲相峙,轉身朝池玄走去。
絳雲見狀,身形一閃,比褚閏生先到了池玄身邊。她二話不說,拉起池玄,縱身飛起,消失在了夜色裡。
「絳雲!」褚閏生大驚,他追上幾步,卻再無法尋得那二人蹤影。他急忙轉身,對段無錯道,「師傅,他們……」
段無錯皺眉,一語不發。
一旁的何彩綾見狀,淡淡一笑,「呵呵,凶多吉少啊。那天犬不知怎的復了妖性,我看那小子是死定了。」
「你住口!」褚閏生怒道,「若不是你,事情怎會如此!不過為了幾頁經文……那幾頁經文對你,又算什麼?!」
何彩綾微驚,「褚閏生,我對你數次手下留情,你竟敢這麼跟我說話?」
「你不過是一時興起,覺得好玩才手下留情。算不上什麼情份。」褚閏生道。
何彩綾皺緊了眉頭,滿臉不悅。
段無錯上前一步,道:「好徒兒,莫要多言,快追你師兄去。」
褚閏生氣極,「怎麼追?往哪追?」
段無錯神色凝重,他轉頭,看了看何彩綾。
何彩綾靜默片刻,低低開口,道:「戌,去找出那隻天犬。」
一旁的巨犬得令,化身為一名素衣少年,頷首應道:「是,主人。」
何彩綾垂眸,道:「無錯,後會有期。」她說完,一匹白牛憑空出現,馱起她緩緩飛遠。巳符化為白光,趕了上去。申符撿起地上的經文,對著段無錯作揖行禮,繼而也消失無蹤。剎那之間,那華美宅院消失無蹤,空留了斷壁殘垣、雜草樹木。
段無錯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兵器,剎那之間,他又變為了那垂暮老者。他的樣子甚是疲勞,右手臂微微顫抖。
他緩了緩氣息,道:「戌,麻煩你了。」
那素衣少年點了點頭,他清嘯一聲,喚來山嶺之中無數山犬。那些山犬靜立片刻,似乎明白了什麼,四下散去。
褚閏生心中雖焦急,但如今也只得靜待。他走到段無錯身邊,扶著他,道:「師傅,你還好吧。」
段無錯笑了笑,「歲月無情啊……」
褚閏生聽他語氣滄桑,也不知該如何往下接。段無錯離開他的攙扶,慢慢走了幾步,抬眸望著夜空,長嘆了一聲,道:「天命注定,我與她終有一戰……難道,真的避不了?」
褚閏生也抬頭,心中焦躁愈烈。到底,在哪裡……
……
翌日,陰雲密佈。春風微寒,小雨淅瀝,更為天地添一份幽怨。
絳雲帶著池玄飛行半日,方才落地。此處是一片幽僻山林,杳無人煙。她低頭看看池玄,他失血甚久,早已昏迷不醒。她卻並未察覺,反而心生不悅,伸手推他,道:「廣昭!不准睡!起來跟我決鬥!」
得不到回應,她愈發不滿,「喂!你別太過分了!想無視我麼?!」
這時,梁宜的聲音帶著怒意響起:「蠢丫頭!他昏過去了!」
絳雲不屑,「騙人,那麼點小傷,又沒中要害,哪那麼容易昏過去!」
「他罹患血證,傷口無法癒合。如今失血一夜,已是危在旦夕!你這丫頭,怎的如此愚笨?」
「血證?」絳雲不解,「那是什麼?……神仙怎麼會患病啊,他好歹也是仙君……」
「要我說幾次才明白?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他是池玄,不是你口中的廣昭!」梁宜的語氣怒極。
絳雲被訓得有些生氣,「什麼亂七八糟的!他就是廣昭!是殺了我全族的凶手!我怎會弄錯!」
梁宜靜默片刻,道:「真不該開你的妖性……好了,他現在快死了,你報了仇了,高興沒?」
「死……」絳雲仔細看看池玄。但見他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也褪去了血色。肩膀處的傷口,不斷溢出鮮血來,染紅他半身衣衫,更隨雨水流淌下地。絳雲見狀,信了幾分,她皺眉,「不行!他這樣是死於疾病,不是被我所殺……怎麼辦?」
梁宜嘆了口氣,「帶他回去找段無錯。」
絳雲不悅,「我才不要!」
「那你先帶他找個地方避雨。」
絳雲起身,看了看四周,繼而一把抓住池玄的衣領,拖了便走。
「蠢丫頭!不准用拖的!給我扶著他走!」梁宜怒道。
絳雲一驚,喊道:「凶什麼啊!」她不情不願地蹲身,扶起了池玄,慢慢往前走。
約莫走了一刻功夫,許是受了血腥味的吸引,林中響起了綿綿狼嚎,由遠及近。不消片刻,周圍就出現了數十隻狼來。
絳雲微微眯起眼睛,「怎麼,想吃他?試試啊。」她周身妖氣森森,那些狼群被妖氣所懾,無不驚駭。紛紛夾起尾巴,低聲哀吼。
絳雲笑了笑,「哼,知道怕就好。借你們巢穴用用,還不帶路!」
狼群聞言,乖乖地帶起路來。
在山林之中,有一處溪澗。溪旁樹木森郁,岩石陡峭。狼群的巢穴,便在溪旁的洞穴之中。
絳雲扶著池玄走進去,目光掃過洞內的群狼,迫於威懾,狼群讓開了一塊空地,聚在洞穴一角,警戒。
絳雲滿意地笑笑,剛要把池玄扔下。就聽梁宜又開口:「不准扔!先找塊鬆軟乾燥之地,再把他慢慢放下!」
絳雲不滿,道:「妖婦!你忍你很久了!你跟我說話客氣點!」
「好啊,那你扔啊,他死了我可不管。」
絳雲無奈,只得照她的話做。她找了一處堆滿乾草的地方,輕輕地把池玄放下。然後,一臉茫然地站在一邊。
「你這蠢丫頭,我不說,你還真不知道怎麼做啊?」梁宜的聲音無奈至極,「唉……」
「我又不是人!我怎麼知道怎麼做才能救人啊!」絳雲不悅。
「好了好了,你先生火,然後打水。」
絳雲聞言,剛要做法點火。梁宜的聲音又起,道:「哪有你這麼點火的?唉,算了,我說什麼,你照著做!」
絳雲忍氣吞聲,忙碌了許久,總算壘起了火堆,打回了清水。
「好了,你褪下他的衣服,替他把傷口清洗乾淨。」梁宜的聲音裡帶了一絲疲憊,說道。
絳雲也不回嘴,默默照做。待她解開池玄的衣服,卻不禁震驚。除卻他肩上的傷口,他身上還有多處淤青,襯著斑駁血色,觸目驚心。絳雲不是凡人,卻也知道這傷勢非同一般。
「糟了,定是方才被蟒蛇纏繞,內傷出血……丫頭,他恐怕……」梁宜語氣凝重,如是道。
「他不會死吧?」絳雲不禁緊張起來。
「事到如今,也只能盡人事了……丫頭,把你的手放上他的額頭。」梁宜道。
絳雲照做。他的額頭冰冷,讓她不自禁地收了收手。
「跟我念……」
絳雲照著梁宜所言,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開。護命固本,神形不衰!」
語罷,一道靈光環繞而生,隱入池玄體內。一瞬間,清透靈氣從池玄身上溢出,漫延開來。
「護身罡氣?!」絳雲下意識地退開,但那罡氣擴散開來,範圍之大,避無可避。她只覺那罡氣滲入體內,緩緩在血脈中流淌。一瞬之間,她那不知名的躁狂和滿腹的殺念,皆消失無蹤,空餘了安寧平和。
她的腦海清明起來,再想自己方才做過的事,不禁後怕。她收回手來,看著池玄。想起他曾數次救她,分明是對她有恩。她也早已下定決心,先報恩,再報仇。為何會將他傷至如此?
梁宜的聲音響起,「我已替他引魂增力。能不能撐不下去,就看造化了……」
絳雲想了想,起身,「那我還是帶他回去吧!」她說完,剛要化形,卻使不出半分力量來。她驚愕萬分:「怎麼回事?」
梁宜嘆道:「你先前妖力全開,方才被他的罡氣突然扼斷,一開一制,暫時使不出來了。真是劫數……」
「那怎麼辦?」絳雲不禁驚惶,「我……我沒想殺他……」
「好了好了,替他把傷口清洗乾淨,再包紮起來,先止血再說。」
絳雲點點頭,她輕輕跪在池玄身邊,撕下一片衣衫,笨手笨腳地替他清洗傷口。清水換過數次,血卻止不住。絳雲用布按著他肩膀上的傷口,看著鮮血不斷從自己的指縫裡溢出,心中焦急不堪。她不自覺地加了一分力道,繼而便聽見他低低呻 吟了一聲。她一驚,放鬆了力道,喚了一聲:「廣昭?」
他緊鎖著眉頭,毫無反應。
絳雲看著他,想起什麼來。她小心翼翼地開口,帶著疑惑喚道:「池玄?」
他眉睫微動,竟應了一聲,「嗯……」
不知怎的,絳雲心底一陣悸動。他不是廣昭,他是池玄。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這道理了。面前的這個人,並沒有殺她全族,也不是她的仇敵。他真的是另外一個人……
絳雲愧疚無比,她輕輕握著他手腕,喚道:「池玄。」
池玄被那聲音喚醒,慢慢睜開了眼睛。
見他醒來。絳雲欣喜無比,又喚了一聲,「池玄!」
池玄看到她,眼神中帶著一絲驚訝。
絳雲連忙道:「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不是想殺你!對不起!」
池玄靜靜看著她,用微弱的聲音,道:「我知道。」
絳雲笑了起來,「那你千萬不要死啊!我現在明白了,你不是廣昭,我下次不會找你報仇了。你給我機會讓我補償你好不好?」
池玄平淡道:「是生是死,又豈是我能控制的?」
絳雲不滿,「你什麼意思啊?我都道歉了啊!」
池玄也不知如何答她,只得沉默。他目光一移,就發現自己衣衫盡褪。他蒼白的臉頰泛起一抹血色,神情之中帶了尷尬。
絳雲察覺到他的目光,帶著得意道:「我幫你洗的傷口!」
池玄抬眸,看著她,道:「……謝謝……我有點冷……」
「冷?」絳雲聞言,看了看四周,衣服還是濕的。她現在又不能化形,怎麼辦?這時,她注意到了洞穴一角的狼群。她起身,大步走過去,抓起一條狼,努力拖過來,放在池玄身邊。一條不夠,她又往返幾次,將那些生著厚實毛皮的野獸圍在了池玄周圍。臨末,她還抱起幾隻幼狼,放在了他身上。
「怎麼樣?還冷麼?」她手裡抱著一隻幼狼,認真地問道。
池玄搖了搖頭,眼神裡有了一絲笑意,「不冷。」
絳雲笑著道:「那就好!」
池玄不再開口。他微微側頭,看著自己身旁的那幾隻野狼,繼而輕輕伸手,摸了摸它們的腦袋。受他的罡氣影響,這幾隻野獸皆是一副溫馴姿態。被他撫觸之時,更發出低低喉音,似是舒適非常。
絳雲等了很久,都沒聽他再開口。她湊近一點,帶著疑惑問道:「……嗯,你是不是睡著了?」
池玄靜默片刻,輕輕搖了搖頭,道:「我只怕一閉
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你怕死啊?」絳雲歪著腦袋,問道。
「我不怕死……」池玄回答,「我只是不明白,為何要活這一世……」他的聲音帶著若有似無的嘆息,「只是……有些不甘心……」
絳雲想了想,道:「呃……因為你前世元神盡毀,今生注定仙緣淡薄。所以,老天就想著法子讓你修不了仙。你這一世,患病也好,受傷也好——當然現在這傷是我弄的——不過,總的來說,就是老天不想讓你成仙……」
池玄聽罷,淡淡一笑,道:「可我不想修仙哪。」
絳雲看他笑,卻覺得傷心起來。是啊,既然他本就不想修仙,老天為何還要多設磨難,阻他修仙?為什麼不讓他做個凡人,好好活下去呢?
她想著想著,竟替他不平起來。但她卻又不知該怎麼做才對。她沉默許久,認真地開口,道:「你睡吧,我叫醒你。」
池玄望著她,沉默。
「你放心,我守著,有什麼事就叫醒你!」絳雲拍了拍胸口,笑道。
池玄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放下心來,他點點頭,閉上了眼睛。朦朧之間,他聽她自言自語,嘟噥道:「啊?烘乾衣服?怎麼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