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師兄弟三人進房休息後,絳雲抱著卯符,坐在了門檻上。卯符不情願地嘟著嘴,嘰嘰咕咕地低聲抱怨。絳雲充耳不聞,她揪著卯符的發□,下巴擱在她頭頂,滿臉都是得意。
淅瀝春雨,將週遭的景色都暈上了一層墨。在絳雲看來,這般的景緻未免有些陰鬱。想起在鳳麟洲上,偶爾下雨,也是明麗晶亮,晃得人眼花。
絳雲輕輕嘆了口氣,抬頭看著從天而降的雨絲。這時,她的目光在那片陰暗中找到了一抹豔色。
桑葚?!
她放下卯符,看著不遠處的一棵樹。樹上點點紫紅,正是桑葚。她心頭一喜,也顧不得下雨,幾步跑到了樹下。她繞著桑樹轉了一圈,一躍而起,攀上了一根結實的樹杈。她坐穩身形,伸手摘桑葚。她的手指剛觸及那紅潤可愛的果實時,卻又收了回來。她想了想,轉向了旁邊紫黑色的果實。
她摘了幾顆放進掌心,挑了一顆,放進了嘴裡。熟透的桑葚,甘甜適口。她並不需要飲食,但也為這滋味淺淺微笑。想起自己第一次嘗到的酸澀,她的笑意愈盛。她是天犬,本是狂暴粗鄙為性,啖肉噬骨之流,但如今,心底的感受,卻細膩得如同雨絲般,潤著每一寸肌骨。
「我也要!怎麼能一個人獨享嘛!」卯符也走到樹下,不滿道。
絳雲低頭看她一眼,笑了笑,繼續摘桑葚,片刻之後,她用衣服兜著那果實,輕巧地躍下。
卯符立刻上去,拿了幾顆桑葚,送進了嘴裡。
絳雲看著她,問道:「你不是玉石嘛,也能吃東西的?」
「我吃下的東西,都可煉成丹藥……」卯符說著,又抓了幾顆,有滋有味地吃著。
絳雲聽到這句,低頭問道:「你煉成的金丹,真的能治百病?」
「什麼能治百病啊!」卯符不滿,「是脫胎換骨,肉身飛昇!」
「還不是差不多……」絳雲小聲道。
卯符看她一眼,問道:「怎麼?你想要我的金丹?嗯……雖然你現在有仙道,可本質也是妖獸,若吃了我的金丹,就能真正成仙。不過……」卯符扮個鬼臉,「我才不會給你咧!」
「誰稀罕!我不過是問你的金丹是不是真能治好血證,誰說我要?!」絳雲道。
「血證?莫不是說池玄哥哥?」卯符舔著手指,道,「吃了金丹就能成仙,成仙之後,還有什麼毛病治不好的?多此一問……」
絳雲低低自語一句,「成仙之後,他就是廣昭了啊……」
卯符沒聽清她的話,繼續道:「你還真奇怪,剛才還不讓我纏他,現在又來問金丹的事。真虛偽。」
「你管那麼多幹什麼?」絳雲皺眉,她收起桑葚,滿臉凶狠地說道,「不給你吃了!死兔子!」
卯符一臉委屈,「說說而已嘛……」
絳雲不理她,兜著桑葚往屋內走去,誰料剛進門就撞上了人。
她還沒開口抱怨,就聽對方一聲怒喝:「笨狗!走路不看道的啊!」
會這麼跟她說話的,惟有幻火。絳雲跺腳,怒道:「你才不看道!沒看到我拿著東西麼!」
幻火皺眉,他看了門外的卯符一眼,拉起了絳雲的手,邁步往裡走。絳雲小心地護著懷裡的桑葚,不明就裡地被他拉著走。
待二人走到後院,幻火才停了下來。他鬆開手,一臉認真地說道:「我方才想到讓主人成仙的捷徑了。」
絳雲呆呆地捧著桑葚,點了點頭,「噢,是什麼?」
「笨狗!金丹啊!」幻火笑道,「你我合力,要殺那隻使符易如反掌!待它體內金丹煉成,我們就取來給主人。」
「殺生不好吧?」絳雲開口。
「它只是使符而已,算得上什麼『生』啊!」幻火反駁。
「……」絳雲想了想,道,「圈圈……你覺不覺得,閏生哥哥他根本不想成仙。」
幻火聽到這句話,皺眉道:「他仙緣淡薄,修為也淺,悟不得大道也不奇怪。就是因為如此,才需你我協助。」
「可……」絳雲猶豫片刻,道,「可是,主人是主人,閏生哥哥是閏生哥哥。若是他覺得自己現在活得開心,你我有什麼資格逼他放棄一切,去做仙人?」
幻火聽完,神色裡已有了怒意,「笨狗,你難道忘了主人是如何元神俱滅,屍骨無存?!你說他活得開心,可有想過,凡人有生老病死!你就那麼想看到主人再死一次?!」
絳雲深覺自己說錯了話,低下頭去,看著那些桑葚。
幻火見她不答話,壓了怒氣,冷聲道:「虧你還得主人血肉度化,竟然比不上那兩隻道行低微的妖精。念在相識一場,我不同你計較!日後你要是敢阻撓主人成仙,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說完,轉身離開。
絳雲抬眸看他一眼,不滿地自語:「凶什麼凶……」她嘴上如此,心中卻也覺得自己奇怪。她初來中土之時,滿腦子都是讓褚閏生修仙,為何如今反而有些不在乎了?昔日西海一役的慘烈,也漸漸淡薄起來……或許,正如卯符所言,她雖靠主人血肉得了仙道,本質卻始終是妖獸。心智思維,始終稍遜一籌。所以,今日的她,該憎恨的憎恨不起來,該報答的也不知如何報答。她比不上那兩隻為主人四處求醫的妖精,更比不上昔日聚窟洲上哀求她尋找廣昭的蓮花仙童。她既不像仙,又不像妖……到底,這是怎麼了?
她正糾結,卻聽一聲聲鈴音漸進,那聲音清遠空幽,宛自天籟。她有些疑惑地抬眸,靜靜聆聽起來。
「律音法鈴……」梁宜忽然開口,「丫頭,你去告訴你閏生哥哥,有高功自己送上門來了。」
「哎?」絳雲微驚,卻也不多想,轉身往客房去。
……
但說褚閏生回房之後,並未上床休息。他雖然睏倦,但心中疑慮尚多。他尋了把籐椅座下,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片刻之後,他半夢半醒之間,又見了那一片氤氳白煙。
一陣涼風忽過,掠起那片白煙,如曳起一片白綃。他只聽得有人說道:
「『道法自然』?這『自然』二字便是拘束。所以生死有命,所以弱肉強食。自古修仙得道之人,若不破除『自然』,何以長生久視?爾等已是離經叛道,卻要世間萬物『順其自然』,豈非狂妄!」
那聲音囂張非常,震得四野風動。
但聽一個泰然之音答道:「人之所以能長生久視,脫出生死,並非是因打破『自然』,而是將本身化歸自然。隨萬物盛衰,隨日月消長。自然無所謂生死。凡人看之不穿,以為長生不死便是得道。你不是凡人,難道也不明白?」
「化歸自然,便要與這天地一般無情,誰能做到?」
「對,很難做到。所以我仍是凡人,修的不過是問心無愧……」
褚閏生聽完那句話,慢慢睜開了眼睛。又是「夢識」?這次,是過去,還是未來?說話的人,又是誰?……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囂張狂妄的聲音,倒是有幾分耳熟呢。他笑了笑,伸個懶腰,站了起來。他鬆鬆筋骨,動動脖子,這時,耳畔卻響起了清幽鈴聲。那鈴聲似遠似近,不可捉摸。他正疑惑,房門卻被輕輕推開。絳雲探了半個腦袋進來,看到褚閏生時,她微微驚訝。
「閏生哥哥,你沒睡啊?」她推開門,走進來。
「剛起。」褚閏生笑著說完,就注意到她全身濕透,樣子也有些狼狽。他一眼看到了她懷中的桑葚,便作無事般道,「嗯?一起來就有桑葚吃,我運氣還挺好的嘛。」他笑著走過去,拿起一顆,放進了嘴裡。
絳雲仰頭,笑得歡悅,「甜不甜?」
褚閏生點點頭,「嗯。」
絳雲有些得意。她又想起什麼,開口道,「對了,閏生哥哥也聽到鈴聲了吧?梁宜說那是『律音法鈴』,是上清派高功的法寶!」
「也就是說,有個高功往這兒來?」褚閏生立刻笑了起來,「不是這麼巧吧?」
「是乾元觀的高功童無念。」池玄就在這時走了過來,開口道。
「童無念……唔,好像聽過又好像沒聽過。」褚閏生抓抓頭,「不過聽名字,不會跟我們師傅同輩吧?」
「嗯。」池玄點了點頭,「聽鈴聲,應該快到了。行路震鈴,是威懾之法。童無念不是偶然而來。」
「難道是『太上聖盟』?」褚閏生皺眉。
「無需擔憂。童無念的道行與師傅不相上下,若他贏不了,你也幫不上忙。」池玄直白道。
褚閏生無奈,「師兄……」
池玄不以為意,目光淡淡掃過了絳雲。
絳雲見他看自己,立刻托起了那些桑葚,笑問:「吃麼?」她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這次很甜哦。」
池玄的眉睫微微一動。她用衣服兜著桑葚,果實的汁液染在了布料上,黑黑紫紫的,斑駁一片。如上次一樣,她全身濕透,髮梢上還黏著樹葉。只是,她依舊笑得明亮,一派天真。他沉默了一會兒,卻只是搖了搖頭。
絳雲不禁有些失落。這時,池玄抬起手來,替她拿掉頭髮上的樹葉。絳雲甩甩腦袋,抖落那些葉子,粲然一笑。
看到這一幕的褚閏生有些驚訝,他也說不清自己的感覺,只是那種堵著心的難受又復甦了。他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卻又無法不憶起池玄說過的話:但若她喜歡我,卻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閉目片刻,壓下心緒,繼而笑道:「甩什麼啊,弄得別人也一身水。」
絳雲聞言,滿臉歉疚,剛要道歉。卻聽有人喊話道:「大膽妖孽!還不速速現形!」
妖孽?褚閏生聽得這句,微微驚訝。難道是來找柳未央和葉芙蓉的?不是吧,他自己先前雖說了,有異象的地方說不定有高功。如今,應驗了?他正想著,卻聽身後傳來了異響。
幾人轉頭,就見柳未央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身子。
四周,鈴音愈響,就聽那喊話聲又起:「妖孽!我師傅念你們有行善之心,僅以鈴聲威懾。若再不伏法,休怪正道無情!」
話音一落,柳未央的神色裡又多了幾分痛苦。
褚閏生見狀,快步走到了外室,推開了大門。
只見門外站著兩名少年,皆是十五六歲的模樣。兩人不僅生得一模一樣,也行裝打扮都一般無二。若說不同,就是一名少年抱著三弦,而另一名則是手托小鼓。
褚閏生含笑,拱手道:「華陽觀弟子褚閏生,見過兩位師兄。」
那兩名少年聞言,對望一眼。抱三弦的少年道:「原來是華陽觀的師弟,我乃乾元觀童高功座下弟子,昌明。」
另一名少年也開口,「昌晴。」
待互通了姓名,昌明開口,道:「師弟在此,莫非也是為了降妖?」
褚閏生道:「弟子愚鈍,不知道所謂的妖精是?」
昌晴道:「師弟入門不久,怕是辨不出妖精真身。那兩隻妖精,一柳一花,盜錢財,行淫亂,受害者甚眾。師傅受託出手降妖,但念及這兩隻妖精也有行善之舉,便手下留情。沒想到,她倆逃脫之後,又再害人!今日總算被我們尋到,斷不能再放過!那兩隻妖精精通惑人之術,師弟修為尚淺,一定是被騙了。」
褚閏生聽罷,剛要回答,池玄和絳雲卻在此時走了出來。
昌明和昌晴一見池玄,臉色大變。
「池玄……你在這裡?」昌晴驚道,「你也跟那兩隻妖精在一起?」
池玄道:「是。」
昌晴看到絳雲,愈發驚訝,「這……這是上次傳言中的女妖!池玄,你果然行為不端,處處與妖魔為伍!」
絳雲怒了,喊道:「誰是女妖啊!我好歹也是……」
她沒說完,褚閏生便打斷道:「兩位師兄別誤會,這位姑娘是我朋友,不是什麼女妖。我們也只是在這裡落腳罷了,並非與妖魔為伍。」
昌晴還要再說什麼,卻被昌明打斷。昌明開口,道:「既然諸位與那兩隻妖精無關,就別阻著我們辦事。」
褚閏生笑了笑,「兩位師兄先別生氣,我不是阻著你們辦事,只是……」他看看天色,道,「能否請師兄再等兩個時辰呢?」
「兩個時辰?為什麼?」昌晴不解。
「嘻嘻,因為還有兩碗藥沒喝呢。」卯符笑著,從屋中走了出來。她抬頭,看了褚閏生一眼,甜甜一笑,「哥哥,我現在知道主人為什麼三番四次放過你了,嘻嘻。」
褚閏生也不說什麼,只是笑笑。
昌明和昌晴不明就裡,這番說話自然更惹誤解。
昌明道:「師弟,你到底什麼意思?」
褚閏生滿臉無辜,「我真沒什麼意思。我聽二位師兄喊話,顯然那兩隻妖精是逃不了了,那多等兩個時辰又有什麼關係呢?」
昌明和昌晴神色裡帶了不滿,正要說話。卻聽一個莊重沉厚的聲音響起:「既然段師兄的弟子開口相求,我便多等這兩個時辰。」
昌明和昌晴聽到這話,滿臉肅穆地退到了一邊。
只見雨色之中,慢慢走來一個男子。青衫綸巾,頗有風骨。他手中執著法鈴,法鈴隨他邁步,聲聲輕震,悠遠空靈。
他看上去不過三十,要說是段無錯的同輩,未免有些詭異。但修道之人,鶴髮童顏、青春永駐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褚閏生不再多想,拱手行禮,道:「童高功。」
來者,自然是先前眾人口中的童無念。童無念頷首一笑,目光靜靜掃過眾人,最後,落在了卯符的身上。
「地支十二使符……」童無念道,「把使符帶在身邊,也只有段師兄有這個膽量了。」他抬眸,看了褚閏生一眼,問道:「師兄現在
何處?」
「此事說來話長……幸好有兩個時辰。」褚閏生笑答。
童無念盤膝坐下,微笑道:「那我便聽你說足兩個時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