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閏生見童無念放下了攻擊的架勢,便也放鬆了下來。他走到童無念面前,盤膝坐下,開始將那日在何彩綾宅中遇到的種種鉅細靡遺地說了一遍,又將段無錯的囑咐也告訴了童無念。待說完這些,褚閏生頓了頓,又開始講起與柳未央和葉芙蓉的相遇來。
褚閏生知道,方才昌明和昌晴兩兄弟所言的「盜錢財、行淫亂」怕是確有其事,如今,要童無念手下留情,只有將那兩隻妖精一心為主的事說出來了。只是,他還沒說完,童無念忽然笑了笑,開口道:「師侄,你言下之意,是要我放過那兩隻妖精?」
褚閏生尷尬笑笑,不說話。
童無念搖了搖頭,道:「方才我的徒兒已經說了吧,這兩隻妖精長久以來,盜取無數錢財,更以聲色迷惑世人。即便如你所言,她們是為了替主人醫病,錯還是錯。凡人盜竊,不論理由如何,都要交辦官府,何以妖精盜竊卻可放過?不正法,何以正道?」
褚閏生無法反駁,只好沉默。
絳雲在一旁聽到這句話,心生不悅,她上前一步,道:「你不過是凡人,就算妖精犯錯,你又有什麼資格『正法』?」
童無念含笑,道:「對,我不過是一介凡人。不過,敢問姑娘,妖精可有法度?可有『正法』之人?」
絳雲想了想,「沒有……」
「那就是說,凡人若受了妖精之害,就只能當作天道承負,命運使然,微笑接受了?」童無念反問。
絳雲皺眉,「這……」
童無念道:「姑娘,妖有妖道,人有人法。妖類既然要與人類共生,就要遵守人類的法度。若是以妖法禍亂人世,我輩修道之人自然不能坐視……」他頓了頓,看了一眼絳雲懷中的桑葚,笑道,「不過,若是像姑娘這樣循道修善之類,我等自然不會冒犯。」
絳雲愣了愣,她只覺得自己不僅被勸服了,還有了台階下。她眨眨眼睛,不再開口。
褚閏生嘆了口氣,忽然憶起了段無錯曾說過的話:天地不仁……是對是錯,輪不到你我評斷。
輪不到你我評斷……只這樣一句話,就道出了一切。惻隱也好,憐憫也罷,有些事情,不是他能插手的。他不禁覺得,自己看得越多,就越不明白。若萬事無分善惡,他又該如何立足?若是真能明白其中的奧妙,也許真能得道吧……
眾人靜默下來,任時光流逝。待到兩個時辰之後,春雨漸收,天色已近黃昏。
這時,有人跌跌撞撞地從茅屋中走了出來。眾人回頭一看,正是方才那病懨懨的老嫗。但此時,她的姿容明顯比先前年輕上許多,滿頭銀絲也泛出了灰黑之色。那老嫗看了看眾人,又一眼看到了童無念,她踉蹌著走過去,「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哀聲道:
「大仙,求您網開一面,放過未央和芙蓉。」
童無念起身,道:「老人家快快請起。」
他話音一落,昌明和昌晴立刻上前,伸手扶那老嫗。
「大仙若不答應,老身便長跪不起!」老嫗已是淚流滿面,哀聲泣道。
柳未央和葉芙蓉從屋中走了出來,兩人臉色俱是蒼白不堪,步伐也虛弱搖晃,想必是方才鈴音所致。兩人出門之後,便跪在老嫗身旁。
柳未央泣道:「主人快起來,這叫我與妹妹如何承受得起?」
老嫗拉住二人手臂,哽咽道:「若不是為我,你們又怎會做那些壞事。如今要罰,也該罰我……」
葉芙蓉搖頭,泣道:「我倆的確為惡,今日在劫難逃,我倆毫無怨言。只願主人平安康健,長命百歲……」
她言罷,三人抱頭痛哭,場面淒涼無比。
昌明見狀,道:「人壽有限,爾等妖類,若一意與人共處,他日死別,也是必然。這老人家能得百歲之壽,也該無憾了。」
「昌明,不得妄言。」童無念開口,道。
昌明自知失言,怯怯退到了一旁。
柳未央聽昌明那番話,卻生了不滿,她抬頭,含淚道:「你們也修長生不老之法,為何我們的主人卻要以百年之壽終老?還要無憾?」
昌晴聽到這話,也不待童無念吩咐,便厲聲斥道:「大膽妖孽!你們如今為替主人治病延壽就為惡亂紀,他日若為主人求長生,還不知禍害多少人!這一念執著,怎能與『仙道』相提並論?!」
童無念輕輕嘆了一口氣,作揖笑道:「劣徒失言,我這做師傅,替他賠個不是。」
昌晴見狀,不敢再造次,低下了頭去。
童無念站直身子,走到老嫗身前,扶起她來,笑道:「老人家,我知你與這兩位妖精姑娘情誼深厚,但世事無常,終有聚散。」他又看了那兩隻妖精一眼,道,「道法自然,萬物各有天壽。他日造化,興許還有再見的機緣……」
「『道法自然』?」
忽然,屋頂之上,有人含笑開口,聲音裡,儘是囂張不屑。那一刻,四野風動,振得眾人的衣袂獵獵飛舞。
褚閏生看到那人之時,不禁一驚。這人,正是「太上聖盟」的堂主之一:姜希。但見他一襲煙青衣衫,披髮不束,周身風繞,倒是有種飄然出塵之氣。褚閏生皺眉,心想:難道是追著童無念而來?「太上聖盟」真的要將高功各個擊破?
姜希揚眉,冷冷道:「這『自然』二字便是拘束。所以生死有命,所以弱肉強食。自古修仙得道之人,若不破除『自然』,何以長生久視?爾等已是離經叛道,卻要世間萬物『順其自然』,豈非狂妄!」
褚閏生聽到這句話,大驚失色!沒錯,這正是他不久前夢中所聞!果然,是「夢識」。
只聽童無念也如夢中一般,泰然開口:「人之所以能長生久視,脫出生死,並非是因打破『自然』,而是將本身化歸自然。隨萬物盛衰,隨日月消長。自然無所謂生死。凡人看之不穿,以為長生不死便是得道。你不是凡人,難道也不明白?」
如今的褚閏生再聽這番話,不由得覺得奇怪了。「不是凡人」?這「不是凡人」又作何解?
姜希聽得那番回答,冷笑一聲,道:「化歸自然,便要與這天地一般無情,誰能做到?」
「對,很難做到。」童無念頷首笑道,「所以我仍是凡人,修的不過是問心無愧……」
「好不要臉的說法。」姜希雙手環胸,輕佻道,「『問心無愧』?那豈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童無念還未答話,昌晴已是怒不可遏。他手執小鼓,踏上一步,開口念道:「鴻蒙天地開,萬物皆有聲。乾坤八音,律令招來!」他言罷,擊上手中小鼓,喝道:「坤音!」
鼓聲一響,眾人只覺一股力道從腳下竄過,衝向了那幢茅屋。只聽「轟」的一聲,那茅屋瞬間被震碎。一時間,煙塵鋪地,碎屑漫天。
褚閏生看呆了,方才還好好的屋子,竟然一瞬間化作了齏粉。若是房中還有人,豈不是一起玩完?他忽然發覺,眾人之中,唯獨不見幻火。他心一沉,不禁驚慌。
只是,面前的情勢,哪有容他驚慌的功夫?
昌晴這一擊之後,再看屋頂,姜希早已不見蹤影。他心中一慌,正要找尋,卻覺背後一陣涼風。他猛地轉身回頭,姜希已在他身後。
這危急時刻,昌明扣弦,喝道:「巽音!」
空氣之中,忽生了一股力道。風聲咆哮,襲向了姜希。姜希避開一步,伸手一擋,竟將那力道彈了開來。
昌明道行尚淺,自然防不住這一招,被反震了出去。眼看他就要撞地受傷,童無念卻不知何時趕到,伸手托住了他的後背。
姜希站定,笑道:「初生牛犢不怕虎,這話果然不假。想當年,我與上清派高功作戰之時,這些小鬼的爹娘都沒出生呢!竟敢在我面前造次,不自量力!」他說完,冷冷環視了一週,待看到褚閏生一行,他眉峰微挑,道,「果然冤家路窄,臭小子,今日我絕不會手下留情!」
褚閏生無奈。他倒是不覺得上一次這位姜堂主手下留過什麼情……
褚閏生正想著,好歹輸人不輸陣,正要想句厲害的甩過去。卻聽童無念手中法鈴清響,開口道:「姜希,昔日你敗在我上清派之下,我當你已知錯悔改。沒想到……妖類就是妖類,區區幾十年的功夫,改不了你的本性啊。」
姜希輕輕一笑,目光又掃過柳未央和葉芙蓉,「我既然是妖,自然不能眼看你殺害同類。你有什麼本事,儘管放馬過來。」
童無念開口,念起了方才昌晴所念的咒語來:「鴻蒙天地開,萬物皆有聲。乾坤八音,律令招來!」他手中鈴音清響,悠遠空靈,他泰然道了一聲:「坤音。」
話音剛落,一股力量便直衝姜希腳下。姜希一躍而起,只聽「轟」的一聲,就見自己方才所站之處,已是一片龜裂。雨過之後,泥土濕潤,能讓大地如此,力量不可小覷。
姜希輕巧落地,不屑道:「這跟你徒弟用的不是……」
他尚未說完,腳下忽然有一股力量襲上。他急忙躍起,站立之處已然龜裂凹陷。他皺眉,剛要落地,那股力量又至。這般局勢,迫得他無法立足,更無藐視的閒暇。
童無念的神色卻一派悠然,似乎尚未盡全力。
姜希幾番起落,臉上忽然有了笑意。他騰身而起,浮在了半空,嘆道:「還以為有什麼花樣,也不過如此。」
童無唸點點頭,振鈴道:「巽音。」
這一招,是先前昌明所用。但童無念使出來,卻完全不同。姜希身周的空氣蜂鳴,猛地壓迫過去,那力道,足以裂石。姜希雙手向外一撐,竟將那力道擋了下來。他輕笑,道:「童高功莫非忘了,我乃嵐風所化。用『巽音』相襲,是有意折辱?」
童無念搖頭,「不敢。乾音。」
只聽九霄之上,忽生一聲鳴響。姜希聞言,抬頭,就見一股無形之力,從上至下,壓迫而來。他並無懼色,縱身而上,迎向了那股力量。
這般情勢,旁觀之人,皆是緊張無比。絳雲還未曾見過如此爭鬥,更是看得眼睛都不眨。忽然,她的腦海中,梁宜的聲音響起。
「丫頭,來,跟我念。」
絳雲不解,但也不拒絕,開口便念出了梁宜教授的話:「命魂拘索,七魄封禁。力魄!」
原本飛身在天的姜希忽然身形一滯,猛地摔落下來。那由天而降之力狠狠壓上他身,迫得他撞向地面。他急忙伸手,喚來旋風,稍加緩衝。但八音之力太強,他仍被震落在地。這般重擊,自然碎骨斷筋,他眉頭緊皺,嗆出一口鮮血。他微喘著,抬頭望向了絳雲。
絳雲也望著他,毫不躲避。
姜希努力撐起身子,半是憤怒半是悲傷地喚了一聲:「……梁宜……」
絳雲只聽梁宜的聲音冷冷道:「丫頭,再封他一魄。」
絳雲愈發不解,但依舊照做:「命魂拘索……」
她唸到一半,姜希猛一揮手,一陣清風拂過,他已消失無蹤。
「逃得真快……」梁宜平淡地總結了一句。
絳雲皺了皺眉頭,接著,便看見所有人都盯著她瞧。她忙開口解釋:「不關我的事,是梁宜教我的!」
童無念聽到這句,便明白了一切,他笑了出來,道:「梁高功,以二敵一已是不公,你還背後偷襲,有辱我上清的聲名啊。」
絳雲沉默片刻,將梁宜告訴她的話說了出來:「她說:『太上聖盟』意圖剷除我們上清根基,他不仁我不義,管什麼手段。」
童無念無奈,只得搖了搖頭,不再多說。
忽然,昌晴驚呼一聲,道:「師傅!那兩隻妖精趁亂跑了!」
童無念聞言,搖頭笑道:「逃得真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