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因緣 [五]

  

  十洲百年,絳雲心底早已把鳳麟洲當作了故鄉。但這一次,她卻夢見了大荒之地,夢見了金門山。那是太過久遠的記憶,於夢中更是模糊不清。但她卻清楚地認出了,那山岩赤紅,掩在山口的濃煙和火屑之下,漫山染著硫磺的氣味。這一處熾熱之地,卻是她生身的故鄉。

  

  記得,每到日落之時,全族便聚在山頂,待第一縷月光落下,騰身於空。那一刻,漫天紅光,熾烈如火,迅捷如電。世人見之,皆以「流星」稱之。

  

  也是這樣一日,全族外出狩獵,卻遇上了神獸闢邪,損了幾名族人。翌日,全族傾巢而出,往西海聚窟洲……

  

  這一日,刻在她心上,烙進她腦海裡。

  

  忘不了,那弱水喧囂,沾濕鬃毛;那哀鳴如潮,震痛耳膜;那腥羶衝天,血流成河。更記得,那一點青熒,引天地萬道流光,襯著那仙君平靜如止水的眼神……

  

  心頭絲絲抽痛起來,她哭著醒來,卻聽有人低低喚她的名字:

  

  「絳雲?」

  

  她緩緩醒來,發現自己早以滿臉淚水。她恍恍惚惚地抬眸,就看見了坐在床沿的池玄。一時間,她腦海裡空白一片,茫茫然地不知如何反應。

  

  池玄本是靜靜守著。卻見她夢囈不止,愴然哭泣,才出聲喚了她。如今,她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他便只能沉默。

  

  許久,絳雲抬手,擦了擦眼淚,坐起身來,笑道:「我知道,不是你……」

  

  聽到這句話,池玄的神色微微一變,也不知為何,想起了一片黑雲火色,想起那隻淒愴長哮的小獸。

  

  絳雲四下張望了一番,只見天色已然亮透,她怕是昏睡了一晚上了。她開口,問道。「閏生哥哥和幻火呢?」

  

  池玄搖了搖頭,「不知道。」

  

  這句回答,讓絳雲低下頭去。她對先前的事,只有一點模糊的印象。幻火已不是幻火,而是西海龍王二太子。西海一戰,這龍王太子為主人所殺,這其中的恩怨糾葛,她卻不太明白。只是,她知道有什麼東西變了,再也回不來了。

  

  她伸手抓著衣襟,輕聲道:「都是我沒用……」她說話之時,又輕輕顫抖起來,許是回憶起先前可怖情景,難以自抑。

  

  池玄輕輕抬手,覆上她的額頭。

  

  清透的靈氣順著他的手指緩緩沁入她的肌膚,只一瞬間,她便覺得心中安定,恐懼漸消。片刻之後,已好了許多。她笑了笑,說道:「謝謝。」

  

  池玄收手,道:「你被梁宜附魂借體,又被煞氣所懾,短期之內動用不了妖力……」

  

  絳雲聞言,微有些不甘,但也只得點了點頭,無奈接受。

  

  「繼續睡吧,好得快些。」

  

  池玄的語氣平淡無奇,絳雲也不知為何,只是聽到他那麼說,便覺得安心了。她側躺下去,也不閉眼,只是望著池玄,想看他什麼時候離開。

  

  池玄見狀,道:「怎麼了?」

  

  絳雲笑著,問道:「你是不是不走了,一直留在這裡陪我啊?」

  

  池玄搖頭,道:「等你心神安定,我就會走。」他說完,手掐了青靈訣,闔上了雙目。清透的靈氣擴散蔓延,如和風潤化愁思,如冷泉沁透心神。

  

  絳雲雖有些失望,但卻被這平靜安詳之力牽引,心中全無雜思,臉上也漸漸漾出了笑意。她翻個身,趴在了枕上,撥著自己的手指玩。她玩著玩著,卻想到了什麼,開口道:「其實,你也不必那麼討厭那些被你罡氣吸引的人哪。」

  

  池玄睜開眼睛,望向她。

  

  絳雲自顧自道:「你的罡氣與生俱來,不就像有些姑娘生下來就漂亮,或是有些男子天賦神力一樣麼?我聽說,很多人因為姑娘美貌或是男人健壯就喜歡上了,這跟因為你有罡氣所以痴迷的道理不也是一樣?對吧?」

  

  池玄望著她,沉默片刻,才問道:「這話是梁高功教你的?」

  

  絳雲皺眉,「為什麼是她教我的?」

  

  池玄的神色有些困惑,一語不發。

  

  絳雲似乎毫無察覺,繼續道:「幻火也曾說過啊,廣昭的罡氣隨他生,隨他滅。我也是因此才找到你的呀。所以,這護身罡氣,本就與你是一體,為罡氣痴迷和為你痴迷,有什麼區別?」她仰起頭來,笑得有些得意,「對吧?」

  

  池玄聽罷,竟淺淺笑了起來。他低頭,應了一聲:「對。」

  

  因他淺笑,絳雲愈發得意起來。她湊近他一點,問道:「剛才我聽你叫我名字……你從來都沒叫過我的名字。」

  

  池玄道:「妖類最懼別人喚自己的姓名……」

  

  「『絳雲』是主人賜名,不是我本名啊。」絳雲想了想,又道,「不過,我也記不得自己的本名了,興許,根本沒有什麼本名吧。聽說凡人都是有名有姓,還有字號,一大堆規矩。你呢?是姓『池』名『玄』麼?」

  

  池玄搖了搖頭,道:「我是師父在豢龍池中救起的。師父跟我提過,那日,豢龍池中水黑如墨,靈氣熾盛。上百游魚簇著一個嬰兒,免其溺水而亡。師父便依這異像,替我取了名字。」

  

  「豢龍池?為什麼你會在那裡?」絳雲起了興致,翻身坐起,追問道。

  

  池玄略微沉默,才道:「若是女子罹患血證,生產之時大多失血過甚,回天乏術。而若生的是男兒,則血脈相承,必定患上此症。也許是家人不忍,想替我做個了斷罷。」

  

  「哪有這樣的道理!」絳雲不滿,「我還記得,我們族中,那些貧弱的兄弟姊妹最受寵愛,什麼好東西都是先嘗的。不僅我們天犬,狼族也是這樣啊,虧人自詡萬物靈長,還不如妖類畜生麼?」

  

  池玄聽著這番話,卻只是笑笑。

  

  「你還笑?」絳雲皺了眉頭,「不生氣麼?」

  

  「為何要生氣?我方才說的不過是猜想罷了。」池玄道。

  

  絳雲被堵住了,只得悻悻道:「也對……」她隱隱覺得這話題不好,便也不再繼續。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池玄,終未在他臉上尋到半點哀傷之色,只是,她知道,無論發生了何事,他總是如此平靜淡然。甚至,那日在狼穴之中,他的不甘也只是帶著若有似無的嘆息。她那麼清楚地記得,他說: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明白,為何要活這一世……只是……有些不甘心……

  

  她想到這裡,輕輕伸手,攬著他的腰,又順勢靠上他的肩膀。

  

  先前她受煞氣影響,驚懼失措,也曾有這般自然而然的舉動,並不奇怪。池玄坦然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道:「無需靠這麼近,在我身旁就行了。」

  

  絳雲卻不理會這句話,只是略動了動身子,埋首在他頸窩,帶著些許不滿,道:「我知道是我笨。有些事,你不說出來,我便不明白。可藏著又有什麼意思?說給我聽又會怎樣?……就我一個人是傻瓜,什麼都說……」

  

  池玄聞言,不禁一愣。心頭輕輕一顫,也說不上什麼來,只是片刻之間,竟有些歉疚。他也不知如何應對,原本拍著她後背的手,不自然地僵住了。

  

  就在這時,褚閏生推門而入,手中端著一碗白粥。他看見房中的情狀,心頭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他笑嘻嘻地端著粥走上前去,道:「哎呀,我來得不是時候啊。」他走到桌邊時,順手將白粥放下,繼續走到床前,「不過,大熱天的,不難過麼?」

  

  絳雲聞言,鬆開手臂,點著頭道:「嗯。有點熱。」

  

  褚閏生笑了笑,伸手拍拍池玄的肩膀,「師兄,你守了一夜了。先吃點東西吧。」

  

  池玄點點頭,起身往桌邊去。

  

  絳雲目送他離開,又看了看褚閏生,繼而皺眉道:「閏生哥哥,你身上有酒氣。」

  

  褚閏生一驚,抬起手臂來,聞了聞。他昨夜也只是喝到微醺,回來之前又在大街上逛了許久,照理說,酒氣應該散得差不多了。他卻又想到什麼,笑著放下手臂,低聲自語一句:「真是狗鼻子。」他清清嗓子,笑道,「我方才去廚房要粥,不小心打翻了料酒,可惜了這件衣裳,我才穿了兩次啊。」

  

  他說完,在床沿坐下,問絳雲道:「身體好些了沒?」

  

  絳雲見他轉了話題,便也不好再多問了。她點點頭,道:「我沒事。幻火他……」

  

  聽到幻火二字,褚閏生的神色微微一變,他記得,若不是他自己那句「金輪,形解。」,幻火斷不會下落不明。可他至今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說出這句話來。他是要幫幻火,還是睚眥?說那句話的,究竟是他自己,還是普煞?

  

  見他有些失神,絳雲開口:「閏生哥哥,都是我不好。小宜跟我提過,幻火有些奇怪,我卻瞞著你們。若是我一早說出來,就不會這樣了。」

  

  褚閏生心中憂慮,口中卻避重就輕,笑道:「小宜?誰是小宜?」

  

  「就是梁宜啊。」絳雲回答。

  

  什麼時候這麼熟了啊?褚閏生覺得有些好笑。不久之前,還喊打喊殺呢。女孩子的心思,真弄不明白。他笑了笑,站起身來,拱手作揖,對絳雲拜道:「昨日承蒙梁高功出手,弟子感激不盡。」

  

  絳雲有些不解,卻聽腦海中,梁宜的聲音道:「自家人,不必客氣。」她忙將這句話學給了褚閏生聽。

  

  褚閏生聽罷,忍著笑意,又客氣了幾句。

  

  這時,絳雲卻道:「好了,別謝了。你們兩個若是休息妥當,就準備準備,隨我回茅山去。」

  

  說這話的,自然是梁宜。還不等褚閏生回答,絳雲卻道:「為什麼回茅山?童無念的魂魄不是說千萬不要回茅山麼?」

  

  這般自問自答,讓褚閏生和池玄都生了疑惑。

  

  梁宜嘆口氣,對絳雲道:「好啦,丫頭,我說什麼,你照著說就明白了。」

  

  絳雲照做,道:「就是童高功這句話,我們才要回去。理由麼,你們兩個也知道幾分。無需我細說了罷?」

  

  「師傅既然讓我們四處尋找高功,我們私自返回茅山,豈不是忤逆師命?」褚閏生皺眉,道。

  

  「非要我點破麼?」絳雲將梁宜所言複述道,「段高功要你們遠離茅山,是怕將你們捲入紛爭之中。不過,『太上聖盟』與我上清派為敵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想要覆滅我上清之心舉派皆知。茅山乃是上清派的根基所在,明知有人虎視眈眈,卻將十位高功連同大半弟子遣下山來。怕是茅山之上,也做著不簡單的盤算。童高功的一句話,更是確證了這般猜測。若想知道真相,唯有回茅山一探究竟。二位若不想走,我也不好說什麼,不過,那不仁不義的頭銜,二位恐怕要終生戴著了。」

  

  聽完這番話,褚閏生無奈轉頭,看了看池玄。

  

  池玄本坐在桌旁,現時也起了身,道:「梁高功所擔心的,並非上清派,而是自己尚留在茅山的肉身罷。」

  

  池玄此話一出,梁宜便不再出聲了。

  

  「即便是不仁不義,如今,也須先找到幻火才是。」池玄道。

  

  聽到這話,褚閏生心上一驚。他發現,在池玄提起之前,他竟對幻火無絲毫擔憂。如今想起,他不禁覺得一陣恐懼,手心發涼起來。

  

  許久之後,絳雲開口,說道:「也罷。」

  

  這話自然是複述梁宜所言。褚閏生和池玄聽到這回答,皆點了點頭,不再多言。絳雲繼續躺下休息,池玄喝完粥,也照舊守在她身邊。

  

  褚閏生端著粥碗退出房外,端碗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心裡明白,即便尋遍天下,再也找不到「幻火」了……可這話,他說不出口。如今他的「冷血無情」到底是為何?他弄不明白,更怕去弄明白……

  

  ……

  

  但說此時,茅山之上,五月天氣,早已雪化,但依舊清寒。山上仍有杜鵑未謝,點點嫣紅,綴著一片蒼翠,煞是可愛。茅山的弟子大多被遣下山去尋經,山上也顯得略有些冷清了。

  

  段無錯邊走在這冷清山路上,神色微微有些凝重。待到了山門,他長吁了一口氣,正要邁步走進去,卻見一片金光自主殿之處噴薄而出,瞬間便成了鋪天蓋地之勢。那金光威嚴清淨,罩在茅山山頂,自是一番玄妙奇景。

  

  「護頂金光?」段無錯皺眉,自語一句。

  

  「沒錯,正是護頂金光。」只聽山門之內,有人應道。但見那是個白髮百須,眉目慈祥的老者,看模樣約莫六十出頭。一襲素色道袍,頭戴莊子巾,手抱白玉如意。

  

  段無錯自然認得這老者,含笑道:「我不過回來看看,竟也能勞動監院親自迎接,這是受寵若驚。」

  

  這老者,正是上清派監院,聶修。

  

  聶修輕嘆一聲,道:「無錯,你為何回來?」

  

  段無錯笑笑,道:「我下山之時,聽聞『太上聖盟』意圖逐一將我派高功誅殺,繼而覆滅茅山。這才特地回來通知掌門。」他抬眸,又看了那片金光一眼,「不過,如今看到這護頂金光,想必掌門早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只算杞人憂天了。」段無錯搖搖頭,「我本也懷疑掌門讓我等下山的目的,如今見著這護頂金光,才知我派諸多弟子的性命,全不在掌門心上。」

  

  「無錯,你我乃是同輩,說話又何必如此拐彎抹角?」聶修嘆道。

  

  「我哪裡拐彎抹角?」段無錯背手,道,「護頂金光一開,萬法莫侵。世上除了雷部神將,誰還能攻得下茅山?可惜離開茅山的諸位弟子,卻枉做了標靶。既然你我同輩,我便問一聲,掌門究竟意欲何為?」

  

  聶修道:「你不是已算到幾分了麼?」

  

  「若非有人親口告訴,算出來了,我也不信。」段無錯道。

  

  聶修面露無奈之色,沉默片刻,才緩緩說道:「你心中也知道罷,自唐室覆亡,我上清派早已不如當年。『

  無』字輩的弟子,日漸凋零。後繼的弟子,資質卻大多平平。數年前華陽觀觀主一去,更是雪上加霜。時逢亂世,世人無心修道,也怨不得什麼。如今,天下紛爭已近收官,一派興衰,就看此時。」

  

  段無錯靜靜聽著。

  

  聶修又道:「若能輔佐新君,待天下一定,我上清自然尊享聖恩……」

  

  「即是如此,何不向弟子坦言?」段無錯這才插話,問道。

  

  聶修搖頭,嘆道:「即便天下大勢已定,但命程多變,誰能君臨天下還是未知之數。若是貿然遣弟子支持一方,或恐有失。」

  

  段無錯聽到這裡,笑了起來,「於是,遣諸位高功和弟子下山去,只以『尋經』為藉口。但一旦入世,以我等之能,必然會被諸多勢力拉攏。高功各投陣營自然最好,因為無論最後哪方得勝,來日史籍之上,必能記上上清派一筆。」

  

  聶修點了點頭。

  

  段無錯又道:「即便輔佐了戰敗的一方,上清派也可以『全然不知此事』而置身事外。好計謀啊。我歷上清幾代掌門,唯有此代,有此等智謀魄力。」

  

  聶修道:「無錯,你既已知道這些,便留在茅山,與我一同護衛上清吧。」

  

  段無錯笑了起來,也不答應,只道:「看來,下山之前,監院封了梁高功的識神,也是與此有關了?」

  

  聶修沉默,並不作答。

  

  「看來再問,你也不會答了。」段無錯輕嘆一聲,道,「可惜我一把年紀,時日無多,年少時那些宏圖壯志,早已棄了。但求身邊之人都能平安康泰。如今,你且將梁宜的肉身給我,讓我帶下山去罷。」

  

  聶修聞言,道:「無錯,掌門此舉,也是為上清百年基業。何況天下一統,乃蒼生之幸。你又何必……」

  

  「天地不仁,成大事者亦不仁。只是,我早已不修仙道,更不是成大事的料。我只以一介上清弟子的身份,忤逆師門,監院若是不滿,就以天線大戒懲治罷。」段無錯言罷,掌中的兵魂珠化作星盤,他周身光輝眩目,剎那之間,變作了少年之姿。

  

  聶修見狀,面露惋惜。他輕握手中的如意,正要作法。卻見那護頂金光蔓延開來,瞬間便溢到了山門之前。

  

  段無錯見狀,急急後退,卻不想拿金光如有意識一般,纏上他的手腳。封他法力,吞他神識。

  

  「定魂咒法?!」段無錯大驚,出聲道。

  

  聶修看著那金光,低低嘆道:「無錯,你便留在茅山罷……」

  

  段無錯想要掙脫那咒法控制,卻無奈四肢無力,意識漸散,再也聽不見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