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閏生與池玄趕回之時,就見先前的山神廟早已化作齏粉,地麵龜裂,深深凹陷,狀況甚殘。
「乾坤八音……」池玄只看了一眼便如是道。
褚閏生也依稀記起不久之前,也曾見過類似的情狀。說起來,這招的名字是「坤音」。若不是才與昌明和昌晴道別不久,他必定認為是這兩兄弟折返了。只是,事到如今,除了他們之外,還有誰施得出這招數?
褚閏生正思忖,卻聽「絳雲」的聲音響起。那聲音悅耳如昔,只是,多了逼人的銳氣。
「這也算是乾坤八音?真是笑煞人也!」
只見「絳雲」手執拂塵,騰身在空。她伸手一抖,浮塵灑落一片金光。
褚閏生見狀,已是驚訝不已,但看到下一幕時,他驚訝愈盛。
「初學手生,果然沒什麼威力呢。」說出這話來的,自然是幻火。他唇邊噙著一抹笑意,道,「還是用本來功夫得好啊。」他說完,抬手一揮,無數硨磲珠子懸浮,水流不知何處而來,飛旋盤桓。
褚閏生看到這裡,雖說是茫然佔了上風,可心裡,卻也隱隱約約察覺了什麼。他朗聲,喊道:「幻火!」
幻火聞聲,眉峰微微一皺,轉過頭去。
只那一瞬,褚閏生只覺得那眼神陌生萬分。那是不可一世的高傲和深不可測的恨意。他滿心疑惑,卻不知從何問起。卻聽「絳雲」開口,道:
「好師侄,站遠些。待我收拾完這妖孽,再與你解釋。」
「你是……梁高功?!」褚閏生恍然大悟。
「絳雲」頷首微笑,繼而不再理會褚閏生,低頭對著幻火念道:「天魂乃光,地魂為影。命魂住胎,七魄成形。魄滅諸形散,魂離萬念消。急急如律令!」她話音一落,手中浮塵揚起一片金光,洋洋灑灑,鋪天蓋地。
幻火正要以硨磲引水抵禦,身子卻一僵,半分動彈不得。那金光落在他肩頭,瞬間碎裂,卻牽起一點點青焰明滅,一道道精魂竟隱隱浮出,欲隨那金光離開。
「絳雲」浮在半空,朗聲道:「童無念!」
那聲音落下,如驚雷一般震響幻火的耳膜,全身都因那聲音顫慄起來。他周身青焰忽燃,一個朦朧的身影自火中顯現。
褚閏生定睛一看,心頭一緊。那身影,正是童無念。
「絳雲」見到他,輕嘆了一聲,開口道:「童師兄……」
聽到這一聲喚,童無念的魂魄睜開了眼睛,望向了「絳雲」。
「絳雲」的神色之中忽生哀傷,她低語,道:「三魂招引,七魄重開。復汝神識,還汝靈知。」她念罷這段話,溫和問道,「童師兄……殺汝者何人?」
童無念的魂魄開口,只聽那聲音飄渺虛無,卻又清晰無比。
「西海龍王二太子,睚眥。」
「絳雲」聽罷,厲聲道:「魄滅諸形散,魂離萬念消。急急如律令!睚眥!」
她話音一落,幻火的周身青焰頓滅,一道魂魄被金光纏繞,慢慢脫出了體外。但見那魂魄的模樣是個纖細俊美的少年,黑髮如瀑、唇紅齒白。如今,他滿臉寫著難以置信,恨恨望著「絳雲」。
「不可能,你區區一介凡人,不可能比地府還強!」他厲聲道。
「無知妖孽。」「絳雲」冷笑一聲,斥道。
眼看那睚眥的魂魄被強行拽出了幻火的身子,「絳雲」的眉頭忽然一皺,身形也虛晃了起來。
她低聲暗咒:「非我真形,這就是極限了麼?」她說完,抬手一抖拂塵,將那無數金光收回,本來縛著睚眥的金光消失,幻火周身青焰又起,無數精魂哀嚎,似是不甘。
「絳雲」卻閉目,口中唸唸有詞,繼而用拂塵一招。只見,那萬千精魂中,童無念的魂魄化作了一道幽光飛離,落在了「絳雲」掌中。
「絳雲」睜眼,微笑著吁了口氣。而此刻,卻不是她能放心之時。
只見幻火周身,青焰愈盛,那萬千精魂已然狂躁不堪。
池玄見狀,輕輕扣起了青靈訣,慢慢走上前去。
「師兄!」褚閏生見狀,心中發慌,忙上前阻止。
池玄卻似是打定了心意,絲毫不理會褚閏生。
這時,一道黑色身影一掠而過,擋在了池玄的身前,悠然的聲音隨之響起:「年輕人,你陽壽未盡,這麼著急尋死幹什麼?」
認出那人時,褚閏生微有些驚訝。還記得當初於小村之內遇見「回煞」,此人也曾出現,自稱地府值日,名喚崔巡。
崔巡迴頭,看了幻火一眼,嘆道:「為什麼又輪到我值日呢……」他轉頭,訓道,「你們兩個傻瓜,這萬千魂魄,煞氣怨念之深,區區一個『收魂葫蘆』怎麼可能解決得了?」
他說話之間,身後出現一黑一白兩個童子。兩人皆是腦袋耷拉,扁嘴欲哭。
他說罷,又對池玄道:「年輕人,你天生罡氣,淨靈祛邪,的確有引渡魂魄之能。不過,這麼大的數量,憑你那風燭般的身子,能渡幾個?別白白浪費性命啦。」
池玄聽了這番話,眉頭微蹙,似是不悅。
褚閏生聽他那一番悠然教導,心中已是焦急不堪。他開口,道:「既然值日大人來了,我們就放心了!我師弟被那些冤魂控制,望值日大人出手相救!」
崔巡看著褚閏生,神情改了悠然,眼底有了深不可測的情緒。
崔巡嘆口氣,帶了笑意,對褚閏生道:「此法寶,拘魂索魄,擾亂輪迴,歷時甚久。你猜猜,我地府為何不管?」他也不等褚閏生猜,自顧自道,「一開始我也沒猜到……原來,不是不管,是管不了。」
褚閏生不太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也懶得深究。眼前幻火的情況愈發惡劣,擾得他心焦。
「沒人知道這金輪中究竟封了多少魂魄,又一一是誰。」崔巡抽出腰間長幡,執在手中,略微停頓,又道,「再說了,這金輪的主人也不是凡俗之輩啊。」
褚閏生聽到這句話,心弦一震。
「我入地府不久,也是才聽說而已。」崔巡悠然道,「傳說,有人殺妖無數,以法寶拘索魂魄,增加道行。最終肉身飛昇,位列仙班。要想引渡這無數冤魂,沒有比殺了那位仙家更快更有效的法子。可地府有律,不可妄動生靈。小兄弟,你說,我身為地府官員,該如何是好?」
這番話入耳,褚閏生只覺得心中惶然,腦海裡萬念翻騰,一時茫然起來。
崔巡見狀,笑了笑,受執長幡望向了幻火。「不過,地府做事畏首畏尾,我也見慣了。我就不一樣,我一向是能做多少做多少……」他眯起眼睛,看著幻火周身青焰沸騰,精魂已出現大半,他笑了笑,「時機正好。」說罷,他手中長幡一揮,一股陰風忽來,捲向了幻火。
就在這一刻,褚閏生心中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不可自抑地默唸了一聲:「金輪,形解。」
隨他那輕聲一語,本被精魂環繞的幻火忽然失了人形,化出了金輪本相。輪身雲篆一閃,竟讓那金輪憑空消失,無影無蹤。
崔巡大驚,上前幾步,終是失了金輪蹤影。他回頭,看著褚閏生。
褚閏生抬眸,輕輕一笑。這番舉動,更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只是,他心底卻清楚明白,非這麼做不可。
崔巡忽然笑了出來,「唉,自作孽,不可活。若非我當日玩心太甚,也不會有今天的麻煩。也罷也罷。」他收起長幡,仰頭對「絳雲」道,「上面那位姑娘,你手裡的魂魄給我吧,我怎麼也得帶點東西回去交差才行哪。」
「絳雲」聞言,輕輕落下,將手中童無念的魂魄遞了過去。她垂眸,低語:「師兄一生行善修道,來世必然福澤深厚。」
這時,魂魄出聲,道:「莫回茅山,切記。」
聽到這句話,她不禁一愣,沉思起來。
崔巡接過那魂魄,笑道:「好歹也救了一個,算是功德啊。是吧,梁宜?」
這句話惹得「絳雲」抬頭。她笑道:「是啊。」
崔巡搖頭,「我說,你還是快些死吧。你這能耐,不做鬼差浪費了啊。」
「絳雲」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會活得好好的,長命百歲……」她說完,轉身邁步,走向了池玄。
池玄看著她,垂眸道:「梁高功。」
「絳雲」嘆口氣,道:「這丫頭的體力被我耗空了,又受煞氣影響,心緒全亂。你且好好安撫。」她說完,閉目。剎那之間,絳雲軟軟倒了下去。
池玄忙伸手,將她接在懷中。她呼吸紊亂,眉頭緊皺,臉色青紫,滿額薄汗,看起來甚是辛苦。她全身顫抖,顫慄不止,顯然受驚已甚。池玄也不知如何做才好,只得輕輕拍她的背。絳雲慢慢睜開眼來,看到池玄,她咬了咬嘴唇,一語不發,伸手緊緊環著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口。
褚閏生看著眼前情狀,也不知此刻自己該如何舉動,便靜靜站在一旁。
崔巡將童無念的魂魄收好,看了看那三人,繼而對褚閏生道:「好自為之。」他說完,領著那兩名黑白童兒消失無蹤。
褚閏生心中萬般思緒紛擾,不禁有些恍惚。他深吸一口氣,壓下了心緒,轉而帶了笑意,走到了池玄和絳雲身邊。
「天快黑了,我們找地方落腳。」褚閏生開口道。
池玄點了點頭,抱著絳雲站起身來。
褚閏生就見絳雲轉而攬著池玄的脖子,頭枕著他的肩。她雙眼微闔,較起先前來,氣色已好了許多,想必是罡氣之效。
褚閏生移開視線,默默地在前帶路。
……
幾人一路無話,走了半個多時辰,到了一處城鎮。正巧趕在了城門關起前。幾人進城之後,找了客棧安頓下來。池玄守著絳雲,緩她煞氣之傷。褚閏生在一旁也幫不上忙,靜待了片刻後,便退出了房外。
只是那一刻,他忽生了孑然一身的孤寂來。往日,他身旁總是熱鬧非常,他雖覺受用不起,可也不討厭。如今的冷清,倒教他生了失落。他默默回頭,看了那房間一眼。他站了片刻,出了客棧,在城內漫無目的地走著。
心裡,依舊是堵著。腦海裡,崔巡的話一遍遍地響起:傳說,有人殺妖無數,以法寶拘索魂魄,增加道行。最終肉身飛昇,位列仙班。要想引渡這無數冤魂,沒有比殺了那位仙家更快更有效的法子……
……沒有比殺了那位仙家更快更有效的法子……
他站定步子,低頭沉思。既然普煞仙君殺妖得道,又以萬千魂魄之力煉製了幻火金輪。主人身死,兵器理應隨之而亡。可幻火卻好好地活著,甚至,找到了他……
這其中,似有什麼東西微弱相連。他覺得自己明明知道,可偏偏就差那麼一點。他應該知道,若他是普煞轉世,就應該什麼都知道!
他眉峰緊蹙,心頭惱恨起來。
這時,一陣陣歡鬧人聲傳來,讓他回過神來。他抬眸,就見不遠處,是一間酒肆。時逢五月,夜風習習,最是愜意。不少人聚在酒肆之中,飲酒歡談,甚是熱鬧。
也不知是孤寂太甚,還是心有煩悶,他也不多想,邁步過去,找了張空桌子,坐了下來。小二上前招呼,許是忙碌的關係,態度稍有些冷淡。他也不介意,心一橫,點了半斤燒酒,幾樣小菜,更叫了一份醬爆豬肝,算是安撫自己。
小二照例先上了酒,他也不急著喝,待到菜上齊。他挾了一筷豬肝,細嚼慢嚥,繼而苦笑起來。店家的手藝,自然不差。只是,比起家中的味道,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他放筷,專注地喝起酒來。
這是數月未嘗的酒味。辛辣甘醇,燙進臟腑,似能將所有不快都燒盡一般。許是一人獨酌,他喝了幾杯,已是微醺。他索性趴在桌上,枕著自己的手臂,帶著淺淺笑意,闔眸欲睡。就在此時,他的桌旁,響起銀鈴般悅耳的女聲來:
「喝酒吃肉……你是不想修仙了?」
他噙著笑意,慢慢睜眼,抬眸望著來者,道:「仙子,在屋裡打傘會長不高的。」
站在他桌旁的,正是地仙何彩綾。她著一身緋色裙裳,襯得她愈發嬌豔欲滴。無論她行至何處,都是手撐紙傘,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她聽完褚閏生的話,抿唇而笑,「只是棚子下,算不得屋裡。」她說完,不客氣地在桌邊坐下,抬手,替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輕抿了一口,便皺眉搖頭道,「濁酒粗醅,怎醉得了人?若是想解愁,我賒你幾壇『四神酥』,保管那些煩心事都忘得一乾二淨。」
褚閏生坐起身來,道:「仙子找我,只是為了賒酒給我?」
何彩綾放下酒杯,拭了拭唇角,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再來問一句,你當真不願入我門下?」
褚閏生無奈道:「都答了好幾次了……」
何彩綾眉頭輕皺,「跟著上清派,與你又有什麼好處?再說了,我看你的那個師弟,煞氣愈深,再不拆夥,吃苦頭的人是你……」
褚閏生望著她,笑了出來。原以為她是恣意妄為、無所顧忌之人,可如今她特意走這一遭,卻是為了提點他幻火之事。也是,當時彌天傘下,旁人視覺被封,她卻知曉一切。之前被昌明、昌晴兩兄弟誤人做凶手,她並不辯駁,似是默認。如今看來,真是枉做小人啊。
何彩綾見他笑,微惱道:「不領情就算了。笑什麼?」
褚閏生伸手托著下巴,眉宇間儘是溫潤笑意。他開口,道:「仙子,我總算知道你為何總想收徒弟了。」
何彩綾聞言,笑了笑,「哦,你倒說說看。」
「仙子是怕到了最後,這世上都沒人能明白自己。」
聽到這句話,何彩綾微微一愣。
褚閏生用十拿九穩的口氣說道:「可若是將自己的一切傾囊傳授給一個人,那人多多少少會明白的吧……」他說到這裡,笑著搖頭,「仙女姐姐,你這是杞人憂天哪。你看,你什麼都不教我,我也能明白,是不是?」
何彩綾怔怔地望著他,片刻之後,掩嘴笑了出來。「自作聰明。」
「不是『自作』,是千真萬確的『聰明』啊。」褚閏生笑道。
何彩綾垂眸,道:「那既然你如此聰明,又有何事想不開,要一個人喝悶酒呢?」
褚閏生被問到這裡,笑容微滯,只是,他聲音明朗輕佻,只道:「我曾在一天之內遇上兩個人,對我說『願一生一世,永不分離』。可如今,他們一個移情別戀、一個下落不明。這事落到誰頭上都要想不開的罷?不過,我酒也喝了,苦水也吐了,現在好多了。」他說完,站起身來,從懷裡取了錢,放在了桌上,「仙子隨意,我先告辭了。」
何彩綾也站起了身,道:「你是當真想開了也好,故意敷衍我也好,我都是不在乎的……」她走上了幾步,笑道,「不過,你只是凡人,喜怒哀樂都是常情。何必逼自己心如止水?修仙亦是,能好好活過一世,就是福分。何必求那虛無縹緲的東西。」
褚閏生沉默了片刻,抬眸笑道:「對……」他籲口氣,歡愉道,「其實吧,我有爹有娘有表妹,哪天真受不住了,大不了回家嘛!」
他說完,轉過身去,輕輕揮了揮手,算作道別。
何彩綾目送他走遠,垂眸,自語道:「回家……」
隨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嘆,她的身影驟然消失。留下一眾驚愕食客,惶然四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