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雲回到山神廟,仔細思忖了一番,還是在廟外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她捧著葫蘆,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番,就見葫蘆的底上刻著八個小字。
絳雲低聲念道:「甲申癸酉癸亥壬戌……這是什麼?」
梁宜的聲音響起,道:「是童無念的生辰八字。」
絳雲抱著葫蘆,輕輕嘆了口氣,幽幽道:「為什麼幻火會吸收童無念的魂魄……」
「有何奇怪,你不也見過他身上的萬千精魂麼?怕也是吸收了太多精魂,所以才有那麼重的煞氣。」梁宜說道。
「主人前世殺妖得道,幻火金輪是他的隨身兵器。我也曾聽過,幻火能吸納妖魔之力化為己用……可是,他為什麼要收童無念的魂?」絳雲皺眉道。
「殺妖得道,吸魂鑄器。你家主人倒是邪門得很。呵呵,莫非,幻火金輪專吸所殺之物的魂魄?」梁宜笑道。
「所殺之物?你是說,童無念是幻火殺的?不可能,幻火為什麼要這麼做?」絳雲的語氣帶了幾分急躁。
「若是你以前熟識的那一個幻火,興許不會。但若他已是另外一個人了呢?」梁宜稍稍停頓,道,「丫頭,你就沒有覺得他不對勁麼?」
絳雲皺眉,努力思忖了一番,道:「你這麼一說,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傻丫頭……」梁宜無奈,「也罷,你且用著葫蘆試上一試,立見分曉。」
絳雲思索良久,才點了點頭。
「那就等眾人入睡,再伺機行事吧。」梁宜說完,不再開口。
絳雲看著手中的葫蘆,想起了幻火追殺卯符時的景象。那時他體內萬千精魂,著實駭人。她還記得那鋪天蓋地的怨恨和殺氣,只是想起,便能喚醒恐懼。而自那日之後,他說話做事也的確有些古怪。雖然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如今,也許惟有照梁宜所言,試上一試了。
……
童無念身死,眾人內心憂戚,自是一夜無眠。絳雲並未找到合適的時機。待到了第二日早晨,昌明和昌晴帶著童無念的屍身,說是要返回茅山。
這是人之常情,自然不好阻攔。褚閏生只好勸慰了幾句,又幫忙那二人做了藤架。最後,他還找來池玄,為童無念的屍身施了凝冰訣,以防途中腐爛。昌明和昌晴兩兄弟對池玄素有芥蒂,但兩人師從乾元觀,只會些粗淺咒法。對池玄此舉,兩人也只得接受,默默地道了謝。
絳雲一直在旁,一邊跟著眾人忙碌,一邊注意著幻火的動靜。自昨夜以來,他一直深睡,並未醒轉。但她卻始終找不到兩人獨處的機會,心中不免有些急躁。
待一切做完,已是午時。昌明和昌晴不願再作停留,準備出發了。
絳雲跟著褚閏生一行,送他們到了廟門口。昌明和昌晴這兩兄弟哭了一夜,雙眼浮腫,模樣甚是憔悴。絳雲與童無念交情淺薄,見他身死,也未生哀戚。只是,她隱約想起了當日普煞仙君殞命時的心境。一時之間,她竟能理解那二人的心情,生出了淡淡的悲傷來。
若真是幻火收了童無念的魂魄,該如何……
她皺眉,苦苦思索。
這時,褚閏生開口,道:「二位師兄,讓我和池玄師兄送你們一程吧。」他說完,回頭對絳雲道,「麻煩你守著幻火。」
絳雲聽到這句,連忙點頭。
褚閏生也不等任何人回答,拉起了池玄,跟上昌明和昌晴的步伐。
絳雲目送他們走遠,穩了穩心緒。她伸出手來,那地府的葫蘆憑空出現,浮在她掌上。她暗暗下了決心,轉身走進了廟裡。
幻火自昨夜開始就一直沉睡。絳雲走到他身前時,就見他睡容安然,呼吸平順,想必傷勢已無大礙。她蹲□子,靜靜看著幻火,不禁又猶豫起來。童無念於她而言,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幻火卻是與她相識百年的夥伴。若真是幻火殺了童無念,說不定也有什麼因由。不親口詢問,卻這樣偷偷行事,未免有些……
「丫頭,你又怎麼了?」梁宜的聲音響起。
絳雲抱著葫蘆,道,「我還是覺得不妥當。若他體內沒有童高功的魂魄,又該如何?我雖然跟他算不上交情深厚,但也算是朋友,這樣做,未免太不講義氣了……」
梁宜聽到這番話,笑道:「丫頭,你越來越有人情味了嘛。不過,你可想過,若真是幻火所為,以他現在的心性難保不傷到你閏生哥哥和池玄。到時候,你又該如何?」
「我……」絳雲答不上來。
「傻丫頭,快動手!」梁宜催促道。
絳雲卻愈發猶豫。正在這時,幻火忽然醒轉,他起身,一把抓住了絳雲的手腕,冷冷地望著她。
絳雲隱隱察覺異樣,卻又說不上來,只是皺眉道:「抓著我幹嘛?放手!」
幻火聞言,笑了起來,道:「你方才跟誰說話?」
絳雲驚道:「你醒著?」
幻火含笑點頭,「我若睡著,豈不是被你暗算了?」
「圈圈,你亂說什麼?我幹嘛暗算你?」絳雲不滿。
幻火不回答,只是伸手,奪她懷中的葫蘆。
絳雲見狀,側身避開,將葫蘆牢牢護住。
「丫頭,你看,他心虛了。」梁宜帶著笑意,如是道。
絳雲聽到這句,也信了幾分。她望著幻火,厲聲道:「真的是你殺了童高功?」
幻火聞言,神色卻不動分毫。他的臉上依舊帶著邪邪笑意,道:「童無念不過是個無關痛癢的旁人,你難道要為了他,與我反目?」
絳雲聽完,用力甩開他的手,起身退到一邊,怒道:「你不是幻火!」
幻火微微一驚,無辜道:「你說什麼呢,我當然就是幻火……」
「你不是!」絳雲不待他說完,便打斷道,「幻火絕不會輕易殺人的。」
幻火道:「真好笑,我不久前不也差點殺了卯符麼?」
「他說過,卯符不是生靈……」絳雲道,「在他心中,助主人成仙比什麼都重要。我說殺生會為主人增添承負,他嘴上雖不屑,但卻努力收斂。不論他煞氣多重,脾氣多壞,他不是那種會隨便動手殺人的人!」
幻火聽罷,微微皺眉,「沒想到,你一介妖獸,卻也有這般剔透的心思。」
絳雲自然不理會那句誇獎,她帶著怒意,質問道:「你到底是誰?幻火在哪兒?!」
幻火輕輕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幻火金輪能將所殺之物的魂魄拘禁,化其力為己用。那萬千魂魄,永世不得超生……我,自然是其中之一。」
「你……」絳雲似懂非懂,卻知道他神情雖然輕鬆,卻不是在說笑。
幻火繼續道:「幻火金輪本壓制著所有精魂,只可惜,他心念動搖,反被我佔了上風。如此而已。」
絳雲還想問些什麼,卻聽梁宜冷聲道:「跟他廢什麼話,快動手!」
絳雲望著眼前的人,心中的猶豫早已不見,她抬拔葫蘆的塞子。幻火見狀,抬手一揮,數十硨磲珠子憑空出現,每顆珠子都引了一道水流,纏上了絳雲的手腳,更織水成網,將絳雲團團圍住。
「妖獸,小王與你無冤無仇,不想傷你。你識相的,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別礙小王的事。」幻火換了自稱的那一刻,語氣裡透了一絲威嚴。
絳雲自然毫不理會。她用力掙扎,試圖脫出束縛。
幻火的手指輕輕握攏,水網收緊,扼得絳雲喘不過氣來。絳雲手上一鬆,葫蘆脫手而落。幻火手指輕勾,水柱纏著葫蘆,送到了他眼前。
「好重的陰氣,莫非是地府之物?」他垂眸,搖了搖頭,「昔日普煞仙君殺妖無數,拘魂索魄,地府坐視不理。如今插手,真是可笑至極!」
眼看他要動手毀了那葫蘆,絳雲心焦不已。梁宜卻道:「丫頭,跟著我念。」
絳雲並不多想,開口跟著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開!力魄!」話音落時,她就覺一股力道由丹田升起,遍行四肢。她猛然抬手,周身的水網瞬間被震開,她剛站穩便疾行而上,指甲化作利爪,攻向了幻火。
幻火未曾料到她有這般變化,慌忙閃避。絳雲旋身,一腳踢向了他手中的葫蘆。
這一踢力道非凡,幻火吃痛,葫蘆脫手而出。絳雲一躍而起,接住那葫蘆。這一次,她二話不說,拔開塞子,將葫蘆口對向了幻火。
葫蘆帝的那行八字輝光一閃,就見森森黑氣從葫蘆中噴湧而出。那黑氣瞬間化作陰寒鐵鏈,直衝幻火而去。
幻火見狀,退開幾步,伸手一擋,硨磲珠子立現,化作盾牆,擋在他身前。然而,那黑氣所化的鎖鏈本是無形,無可阻擋。鎖鏈穿透硨磲的盾牆,沒入了幻火的身體。
頃刻之間,鎖鏈震動,黑氣翻滾。幻火的周身青焰升騰,無數精魂自青焰中映現,嘶吼哀嚎。出乎意料的是,那些精魂絲毫不怕那黑氣鎖鏈,反而爭先恐後的拉住鎖鏈,努力爬向葫蘆。
絳雲看到眼前情景,頓生恐懼。精魂的煞氣深厚,讓她顫慄不已。她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丫頭,喊童無念的名字,快。」梁宜急道。
絳雲緊閉雙眼,大聲喊道:「童無念!」
那一瞬間,握著鎖鏈的怨魂紛紛退卻,一縷魂魄隱隱出現,依稀可見是童無念的身形。黑氣的鎖鏈一見那魂魄現身,立刻纏住他的手腳,將他往葫蘆裡拖。
而此時,週遭的煞氣和怨念愈發深厚,只見,那原本退卻的無數精魂不再抓緊鎖鏈,反而牢牢地抓住了童無念的魂魄,不讓他離去。
幻火見狀,雙目含怨,冷聲說道:「休想……我們走不了,你也休想!」
眼前這情勢已是僵局,葫蘆上忽然出現了一道裂紋。
絳雲只覺手中之物猛然一顫,她睜眼看時,葫蘆上的裂紋已有四五寸長。黑氣從中溢出,全然不受控制。她正驚訝之時,葫蘆發出了一聲脆響,裂成了兩半。鎖鏈瞬間消失,幻火身上的青焰精魂連同童無念的魂魄也一併消失,再無蹤影。
幻火步履踉蹌,連退幾步,低低地喘息起來。
絳雲看著手中已成兩半的葫蘆,正不知所措。卻聽梁宜又道:「丫頭,停你心念,身子借我一用。」
「你……」絳雲微微一驚,旋即點了頭。她闔上雙眼,平復心緒。只見淡淡光華自她身上溢出,待她再睜眼時,神情中再無畏怯,透著一絲傲然。
她伸出手來,喚道:「兵魂招來。」
話音落時,一顆兵魂珠現在她掌心。她握住珠子,輕輕一甩。兵魂珠化作一柄拂塵,揮舞之時,金光四溢,玄妙絕倫。
幻火平下呼吸,抬眸看見這般樣子的絳雲,稍加思忖,疑惑道:「你……」
不等他問完,絳雲微微頷首,微笑道:「我乃上清派華陽觀高功,梁宜。你體內的萬千魂魄,今日就由我一次收盡吧。」
幻火皺了皺眉頭,打量了她一番,繼而笑道:「好狂妄的口氣。……說起來,小王方才也想到了一個新招數,正好拿你來試試。」他笑念,「鴻蒙天地開,萬物皆有聲。乾坤八音,律令招來!」他擊掌,喝道,「坤音!」
一瞬間,隨那轟天聲響,山神廟被一擊震碎,化作了齏粉……
……
但說此時,褚閏生和池玄將昌明、昌晴兩兄弟送到大道上,便道了別,各自分道。
褚閏生目送那二人走遠,輕嘆了一聲。
池玄卻依舊一臉平淡。他轉身,道:「回去吧。」
褚閏生忙伸手拉住他,笑道:「別急啊,師兄。我們再去一次那地方。」
「即便你去了童高功被殺之地查看,也找不到什麼線索。」池玄回答。
褚閏生收了笑意,道:「我知道……不過,若不去看一看,我晚上睡不著啊。」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事有蹊蹺,特別是昨夜聽了池玄的話後,這疑惑更深。他隱隱覺得,有什麼事發生了,而他無法控制。這般感覺,讓他忐忑。只是,這樣的心思,他不知該不該說出口。
池玄卻也不問,只道:「好。」
兩人不再多言,到了昨日童無念激戰的林間小道。
此地,原本綠樹如蔭,蔥鬱可愛,而如今,樹木不是被攔腰切斷,便是被震歪在地,花草凋零,一片狼藉。地面上更是佈滿絲線切紋,更有無數龜裂,似是再默訴那一戰的慘烈一般。
褚閏生走了幾步,蹲□子,仔細查看起來。地上的紋路均整,似曾相識。他立刻想起,不久前,他也見過徐秀白的法寶「網元天綱」所布下的「天綱列陣」,確是這模樣無疑。那就是說,當時對戰童無念的,是徐秀白。而當他們一行趕到之時,彌天傘開,封卻眾人視力。以何彩綾的個性,這番舉動,大概只是不想讓他們介入太深。若是何彩綾與徐秀白聯手作戰,又哪來這閒功夫?這兩人皆是自視甚高,背後偷襲之事,怕是做不出來的。
童無念被水流凝成的刀刃自背後一擊得手。凝水成刃的咒法雖然粗淺,但也不是人人使得好的。就剛才搬運屍體的情勢,昌明和昌晴兩人,對咒法之事,怕只懂些皮毛。他自己則沒甚天賦,凝水雖會,卻沒能耐成刃。絳雲也不必說了,壓根就沒見過她用咒法。剩下的,只有池玄和幻火了。
當時眾人視力被封,對發生之事一無所知。但褚閏生記得,當時,池玄就在他身邊,而幻火卻……
他想到這裡,心頭一涼。幻火?會是他麼?他克制自己不往下想,他甩甩腦袋,站起身來,道:「還是師兄說得對,看不出什麼來啊。回去吧。」
他說完,邁步要走,落腳時,卻踩著了什麼。
他低頭,就見腳下的,是一
顆兵魂珠。他彎腰將珠子撿起,放在手心,但見那珠子光華盡失,裂紋滿佈,早已沒了神力。
「是童高功的兵魂珠。」池玄看了一眼,說道。
「原來主人亡故,兵刃也會……」褚閏生嘆道。
「既是以自身道行育養的兵器,自然是心魂相通,同生共死。」池玄回答。
褚閏生低頭,看著手中的兵魂珠,不禁沉思起來。
這時,地面忽然輕震起來。褚閏生抬頭看時,就見一片煙塵升空,驚起無數鳥雀。
「是山神廟的方向。」池玄說了一句,轉身往回趕。
褚閏生也不再多想,收起那顆兵魂珠,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