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鎮水 [二]

  

  話說,絳雲出了褚閏生的營帳,又狐疑地在帳門口待了一會兒才往池玄的營帳去。帳外大雨如注,她雖不受風寒所侵,但也不喜雨水,便小跑起來。待到了額池玄帳前,她省了通傳,直接衝了進去。接著,便看見那叫做「君無惜」的女子正坐在池玄床沿。而池玄已然醒來,正盤膝打坐。

  

  絳雲微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舉動。

  

  君無惜察覺她來,微微一笑,站起身來。

  

  「姑娘是妖獸天犬吧?」君無惜打量了絳雲一番,道,「雖是妖獸,卻有隱隱仙氣護身,姑娘想必有非同一般的經歷,可否與我講講?」

  

  絳雲答道:「我又不認識你,幹嘛要講給你聽?」

  

  「我不過是好奇罷了,姑娘若是不願意,也就算了。」君無惜看了池玄一眼,又道,「不過,妖類長壽,本不該與凡人為伍。今日相守,他朝永別,這等痛楚,姑娘可有自信承受?」

  

  絳雲皺眉,「什麼『今日相守,他朝永別』?你是不是說,凡人會比我早死?」

  

  君無惜笑了出來,點了點頭。

  

  「那凡人之中還有長壽和短命之別,難道那些長壽的都承受不了麼?」絳雲不滿,「他們若受得起,我自然也行。」

  

  君無惜笑得愉悅,「姑娘心思剔透,看來是我多慮了。」她轉頭,對池玄道,「你自行調息吧,我不打擾了。」她說完,舉步出門去了。

  

  待君無惜出了門,絳雲才定下心來,慢慢走到了床邊。她輕輕在床邊跪下,手肘撐在床沿,托著腦袋仰頭望著池玄。

  

  池玄睜眼,望向了她。

  

  絳雲笑笑,開口:「你沒事了麼?」

  

  池玄答道:「君高功替我渡過真氣,已無大礙。」

  

  絳雲見他臉色蒼白,形容憔悴,聲音也微微沙啞,低頭思忖了片刻,抬起手來,撫上了池玄的額頭,輕聲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開。固命護本,神形不衰。」

  

  池玄閉目,微微暖意自丹田升起,行於血脈之內,緩了不適。但也是那一瞬,眼前忽然出現了千百赤紅天犬,盤踞天空,宛如火雲。他睜眼,抬手握住了絳雲的手腕,止了術法。

  

  絳雲不解,道:「怎麼了?」

  

  池玄搖了搖頭,道:「我沒事了。定魂咒法你是初學,別耗費靈力。」

  

  絳雲笑道:「不要緊啊。小宜說了,我本是妖獸,又有仙家道行,這點咒法還是應付得來的。你也別小看我了,當初為了打敗廣昭,我也是日夜修煉……」

  

  絳雲發覺自己失言,忙伸手摀住了自己的嘴。

  

  池玄垂眸,道:「滅族之恨,也難怪如此。」

  

  絳雲皺了眉頭,低聲開口:「我知道不應該對你說這些,可是,我放不下……主人也曾說過,廣昭並非滅我全族的仇人,而是恩人才對。我族人屢犯殺孽,他日入了地府,必遭刑罰,不得超生。但廣昭卻能以淨靈燈之力化解我族人的罪孽,給他們再行造化的機會。我初時原是不明白的,不過,主人西海一戰,元神盡滅之後,我卻懂了……」

  

  她頓了頓,繼續道,「淨靈燈中的魂魄,如今都已再入輪迴,我的族人也已投胎轉世,說不定,如今還過得更幸福快活。在仙家看來,生靈輪迴無盡,一世悲喜不過虛妄。聚窟洲的仙家也都把我的『報仇』當笑話看。可是,我的的確確看著我族人哀嚎死去的呀?!我知道以我的道行不可能戰勝廣昭,可是,若不尋仇,我該如何?難道就當作沒發生過麼?」她說著說著,泫然欲泣,「主人說過,若我修成仙道,便會看開。為什麼要看開?難道將來完滿就行了麼,那眼下的事,又算什麼……」

  

  聽著那些話,池玄只覺心裡泛出淒楚來。他不是廣昭,可如今他已能想起當日剿滅天犬一族的情形,更記得起那滿目恨意的小獸對他淒惶嘶吼。若是他完全恢復了廣昭的記憶,又該如何自處?

  

  他自幼修道,有些事情,早已明白。生死有命,道法自然。天道承負,善惡有報。只是,世間的愛恨恩怨,本就沒那麼簡單。他又有什麼資格勸她放棄仇恨?

  

  兩人皆不開口,週遭便沉默下來,氣氛陰沉,叫人不適。

  

  褚閏生便是這時進了帳,看到眼前情景,也沒來得及細辨,便開口道:「師兄,你醒啦。」他笑著走到床邊,卻見絳雲眉頭微蹙,默默垂淚。池玄亦是滿臉慼然,沉默不語。莫非是吵了架?褚閏生搖頭,實在想不出這兩人能為什麼吵起來啊。他無奈地笑笑,想了想,開口道:「你們兩個也真不講義氣。去救幻火,怎麼不等我一起。」

  

  絳雲聞言,擦了擦眼淚,答道:「池玄說,只有閏生哥哥你才能引開張高功。」

  

  褚閏生皺眉道:「師兄啊,你太過分了。你也知道上次在仙人洞裡我贏過他一局棋,他記恨已久啊。你真是不知道他怎麼報復我的!嘖嘖,唉,不堪回首啊……哎呀,說著說著肚子有點餓了,師兄,你餓不餓?」

  

  還不等池玄回答,絳雲便道:「呀,對啊,你們睡了那麼久,肯定餓了。我去拿東西給你們吃!」

  

  她說完,蹦蹦跳跳地出門去了。

  

  褚閏生滿臉笑意地看著她離開,自語般道:「剛才還哭呢……」

  

  「妖類心性大凡如同稚子。」池玄答了一句。

  

  褚閏生笑著,輕描淡寫道:「也難怪她天真率性,說話更是有口無心。若是當了真,反倒可笑。」

  

  池玄點點頭,應了一聲,「嗯。」

  

  褚閏生沉默片刻,道:「師兄,幻火他……」

  

  未等褚閏生問完,池玄便道:「只差一點便能喚回他來。我修行太淺,最後時分亂了心念。」

  

  褚閏生低頭,道:「師兄,我不是問你先前的事。我只是想說,幻火他已經變成了西海龍王二太子。」

  

  池玄望著他,「只是神識被壓制罷了,下次,我不會失誤。」

  

  「師兄,你還有多少個『下次』?」褚閏生抬眸,問道。

  

  池玄微微皺眉,看著他。

  

  褚閏生道:「師兄的傷勢,師兄自己最清楚不過,不能再這樣勉強下去。我也會告訴絳雲,讓她不要再管幻火的事……」

  

  池玄道:「力所能及,總要一試。」

  

  褚閏生苦笑,道:「師兄,聽我這一次……」

  

  池玄見他神色凝重,語帶哀求,隱隱察覺了什麼。他皺眉,問道:「你怎麼了?」

  

  褚閏生皺眉,心頭生了痛楚。事到如今,他再確定不過。幻火之所以幾次脫逃,都是他自己所為。先是「形解」,後是「咒解」,再下去,又該是什麼?那時那刻,說出那些咒語來的,究竟是「褚閏生」,還是「普煞」。段無錯曾說,他識神未煉,潛神已成,最易走火入魔,受制於潛神。如今,他不能不為此恐懼。張惟也說,善弈棋者,必善佈局。前世那棋力高強的自己,怕是也在算計什麼。若幻火的事,都是一場布好的局,再介入其中,只怕牽連更多。

  

  褚閏生笑著搖頭。能說麼?即便說了出來,又能如何?以區區凡人之力,如何贏得了那仙君。他如今能做的,只有好好護著身邊的人。

  

  池玄見他不答,正要再問。絳雲卻端著餐點挑簾進來。褚閏生便適時岔開了話題,幾人用過飯食,又各自休息,再無他話。

  

  ……

  

  一夜大雨,待到天明,雨勢愈大,江水洶湧。江水漫過堤壩,蔓延肆虐,竟有吞滅萬物之勢。但說這處河口,歷來有洪澇之患。此地官府也曾出資鑄造了九頭鎮水鐵牛,以求平安。如今大水氾濫,鄉民恐是鐵牛有了差池,便派了諳熟水性的人下去查看。不料,那江水之中,竟有無數妖怪,可怖至極。下水之人,皆是有去無回。這般情形,惹得人人惶恐。鄉民想起先前張惟出手封印金輪之事,便慌忙來宋軍營中求見,央求高人相助。

  

  宋軍本在河口紮營,建造戰船,如今這般水勢,自然難以施為。造船之事耽擱,宋軍將士也恐貽誤了軍機,亦求君無惜與張惟出手。

  

  君無惜與張惟自然應允。兩人商議之後,由君無惜佈壇作法,平息江水。而張惟曾找出施法降雨之人,釜底抽薪。

  

  褚閏生本想著置身事外,莫要招惹,卻不想,君無惜偏偏遣人找了他。褚閏生心知不妙,卻也只得去了君無惜的營帳。

  

  進帳之後,他便見君無惜端坐帳中,滿臉堆笑。他心中忐忑,抱拳行禮。

  

  君無惜望著他,笑道:「師侄先前被『蛇煞』所傷,現在應無大礙了吧?」

  

  褚閏生道:「多謝君高功關心,已無大礙。」

  

  「那就好。如今我有事想請師侄相助,師侄應該不會拒絕才是吧?」君無惜笑問。

  

  褚閏生道:「君高功言重了。能被高功差遣乃是弟子之幸。只怕弟子道行低微,幫不上什麼忙。」

  

  「師侄過謙了。不過是一點小事,師侄一定做得到。」君無惜頓了頓,道,「明日我施法鎮水,待江面平復之後,還請師侄下水,將此物貼在那九隻鎮水鐵牛之上。」

  

  君無惜說罷,抬手輕輕一揮,幾張紙頁飄然而來,落在了褚閏生的掌中。

  

  「上清真經?」褚閏生看著手中的書頁,微微驚訝。

  

  「沒錯。真是本派鎮派之寶,上清真經。」君無惜含笑,「這幾頁經文,乃是我下山之後尋得。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場。」

  

  褚閏生不解,道:「經文珍貴,就這樣貼在鐵牛上,未免……」

  

  未等他說完,君無惜便道:「修道之人,心懷蒼生。若能救百姓於危難,這區區幾頁經文又算得上什麼?更何況,這場豪雨非同一般,與『太上聖盟』怕是脫不了關係。若是用這幾頁經文作法,即便那地仙何彩綾前來,也必敗無疑。」

  

  聽到這番話,褚閏生明白了些什麼。入水貼經文,這種小事,本就不必偏偏選他做。如今看來,這君無惜想必是看出了他和何彩綾有淵源,特意試他。他心中暗暗苦笑。果然,最毒婦人心啊。想那張惟雖然言辭刻薄,行事倒還算厚道。這君無惜不愧是「無」字輩的高功,行事手段也當得起她的年齡。

  

  君無惜見他沉默,又笑道:「師侄不必擔心,此行雖有危險,但我一定會護你周全。你我同出一門,自當齊心協力,對不對?」

  

  褚閏生聞言,點了點頭,「君高功,弟子尚有一事不明,可否請教?」

  

  君無惜點頭,「但說無妨。」

  

  褚閏生望著她,道:「上清派處南唐境內,歷來受南唐恩澤。君高功為何助宋軍南伐?」

  

  「師侄不也曾出手相助宋軍?」君無惜反問。

  

  褚閏生笑道:「弟子只是針對『太上聖盟』,一時衝動才出了手。事後給自己尋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

  

  「哦,原來如此。」君無惜笑道,「那我的理由也很簡單。」她頓了頓,斂了笑意,道,「我不喜歡站在輸的那一方。」

  

  褚閏生聽了這話,不禁笑了笑,暗自欽佩起來。這般簡單誠實的理由,卻帶著隱隱豪氣,不可一世。他低頭,看著手中經文,心生無奈。或許,張惟先前的話說得不錯。模棱兩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他該站在那一方,是要好好選一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