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說金輪化霧,隱了何彩綾與徐秀白離去。待那霧氣散盡,徐秀白醒神之時,便發現自己站在滔滔江邊。他皺眉,一回頭,便看見了一名少年。那少年看來約莫十五六歲,長髮如瀑,直至腳踝。他全身不著絲縷,卻覆鱗甲。這般形貌雖然怪異,但他生得唇紅齒白,俊美非常。眉宇之間,更隱隱透出一絲矜貴之氣,不同一般。
那少年正是西海龍王二太子,睚眥。他見了徐秀白,含笑道:「弟弟可有受傷?」
徐秀白聞言,冷哼了一聲,「誰是你弟弟。」
聽得這般不客氣的回答,少年倒也不惱,只道:「弟弟輪迴轉世,不記得我也是自然。待你日後仙道有成,便能想起前世……」
徐秀白的神色生了厭煩,道:「你自說自話,還挺自得其樂的麼。誰跟你說我要修仙?」他說罷,轉頭四顧,望見何彩綾的時候,冷聲道,「你這是看熱鬧?還不收了這孤魂野鬼!」
何彩綾先前已收回了彌天傘,如今,她打傘雨中,饒有興致地望著他倆,道:「別呀,人家跟你稱兄道弟,何必這般冷淡。」
徐秀白生了怒意,道:「胡說八道!」
何彩綾掩嘴笑笑,「好了好了,何必生氣。」她說罷,抬眸望向睚眥,神色之中笑意漸消,一雙眸子裡儘是冰冷殺機,「你我不是第一次見面吧,睚眥。」
睚眥聞言,轉眼望著何彩綾,一瞬之間,無數硨磲珠子出現,浮在了他周圍。他冷聲道:「地仙,你多次壞小王好事,這筆帳,今日必要與你算清!」
何彩綾道,「果然……那金輪是至上法寶,可化身人形。如今看來,你是奪了那金輪神識,霸了肉身了。睚眥,你幾番興風作浪,還怨我阻你惡行,簡直笑話!」
她言罷,肩頭彩綾無風自舞,帶出凜然戰意。
徐秀白伸手,一環線軸現於掌中,通透絲線蔓延開來,於地下鋪開陣勢。將睚眥困在了陣中。
睚眥見狀,驚道:「弟弟,你這是?」
徐秀白道:「你即是鬼魂,就該忘了前世之事,歸地府轉世投胎去。你若執意不走,我送你一程!」
睚眥聞言,神色之中,儘是淒涼,雙眸之中,更浮了一層水霧。他搖了搖頭,悲愴道:「你不記得了……我不怪你……」
何彩綾卻嗔怒道:「徐秀白,我跟他的私怨,你湊什麼熱鬧?滾開!」
徐秀白也怒:「我做什麼,輪得到你管?!」
眼看這局勢混亂無比,卻聽一旁響起一個溫雅男聲:「怎麼又吵起來了?」
聽到這個聲音,何彩綾與徐秀白頓時止了爭執。
只見雨色之中,竟出現了一群黑騎男子。那彪猛戰意,銳利入刀,讓人隱隱生寒。雨水落在那厚重黑甲之上,濺出了迷濛水霧,宛如殺氣氤氳。
一名男子步出黑騎的陣營,緩步而來。他看起來約莫二十五六,一身讀書人的打扮。衣著雖然樸素,但他行止優雅,姿態從容,自有一番貴氣。只是,他眉目之中略有倦色,臉色亦教常人蒼白,似有病態。
他身後跟著一名黑衣少女,不過十三四歲的摸樣。容貌清麗,神色恭謹,亦步亦趨地跟著,替他打著傘。
何彩綾皺眉,斥道:「未,你越來越不像話了!這般天氣,怎能讓公子出門?!」
那黑衣少女面露怯意,不敢出聲。
男子忙道:「我若想出門,又豈是他們攔得了的?」他說罷,不等何彩綾報怨,便抬眸對徐秀白道,「徐兄弟,有話好說,先別動手。」
徐秀白看他一眼,輕嘆一聲,收了線軸。
那男子淺淺一笑,望向了睚眥,道:「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睚眥不屑,道:「你又是什麼東西?」
此話一出,週遭安靜非常,惟剩雨聲喧囂。只是那寂靜之中,殺氣愈甚,駭人心神。
這時,那男子抱拳作揖,笑道:「失禮。在下姓李,名喚延綃。」
睚眥道:「西海龍王二太子,睚眥。」
「原來是太子,失敬。」李延綃笑道。
「太子是生前之事了,如今他不過孤魂野鬼。」何彩綾打斷道,「你若寒暄完了,讓我收拾了他。」
「何必如此?」李延綃搖頭,笑道:「魂死為靈,魄死為鬼。靈鬼與生者,也並無太大區別。太子既然逗留於世,怕是有我等旁人無法領會的曲折。這想必是天意使然,自有因緣。在下雖是一介凡人,但若是有能幫到太子的地方,定當鼎力相助。」
他言辭溫和,語氣懇切,將眾人的戰意化解了大半。
睚眥皺眉,道:「你是有求於小王?」
何彩綾面露不悅,但卻並不開口。
李延綃笑道:「太子若是願意與在下交個朋友,自然最好。如若不願,在下也不強求。何況,太子法力高強,在下還不一定能幫上太子的忙呢。」
睚眥略微思忖,道:「好,小王不妨告訴你。小王前世為西海風麟州普煞仙君所殺,更被他的法寶幻火金輪拘索魂魄,不得超生。而今那普煞仙君轉世為凡人,小王又重複神識,乃是天賜之機。」
「太子是要復仇?」李延綃道,「既然那仙君已轉世為人,以太子靈能,難道殺不了他?」
睚眥傲然一笑,道:「殺一個凡人有何意義?小王要殺的是普煞仙君!」
李延綃瞭然一笑,道:「太子的意思,是要先助他成仙得道,再堂堂正正的了斷恩怨?」他抱拳作揖,「太子這般氣度,當真叫在下欽佩。」
睚眥的眉頭輕展,帶了一絲笑意,問道:「你現在可有自信能助小王?」
李延綃望向了何彩綾,微微頷首。
何彩綾見狀,嘆了一聲,道:「卯符體內的金丹還有數月就能煉成,到時候你想要讓誰得道成仙都不在話下。」她說話時,有意無意看了徐秀白一眼。徐秀白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滿臉不悅。
睚眥笑道:「你有如此大方?」
還不等何彩綾開口,徐秀白怒道:「見好就收,別得寸進尺!」
睚眥微有些尷尬。片刻之後,他冷著臉色,對李延綃道:「你要小王做什麼?」
李延綃頷首,道:「對太子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他看了看天空,「大雨日夜不停,江水片刻不靜。」
「哈哈……」睚眥笑了起來,「果然是小事。」他轉身走到江邊,抬起手來,掌中忽現了一顆硨磲。他將硨磲丟入水中,剎時間,江中萬千水族現身,攪得江水如同沸騰一般。睚眥滿意地笑了笑,轉過身來,對李延綃道,「布雲行雨要麻煩一些,小王需擇高處做法。這十日之內,不可相擾。」
李延綃道:「在下自當遣人為太子護法。」他轉而望著徐秀白,「徐兄弟,麻煩你了。」
睚眥聞言,面露喜悅。徐秀白則皺了眉頭。雖說不悅,他倒也不拒絕,只是冷淡回答:「知道了。」
李延綃頷首,遣了十幾黑騎,隨睚眥和徐秀白尋高地去了。
待那一眾人走遠,何彩綾道:「這麼容易就答應了,也不問問因由。是他心思單純,還是你太會算計人呢?」
李延綃知道那番話是對他說的,便接道:「自然是太子心念單純。更何況,即便我算計了他,他又能有何損失?」
「說不過你。」何彩綾搖頭,「不過,這些小事,我也能做到,你何必招惹那陰魂不散的傢伙。」
李延綃笑得溫雅,道:「明刀明槍,你不輸任何人。可論詭計謀略,你卻連普通人都及不上。我怎忍心讓你涉險吃虧?如今對手即已布好了局,便讓我也玩上幾手罷。」
何彩綾笑得無奈,「玩?你多大的人了?算了,隨你吧。」她看了一眼他身後的黑衣少女,「未,好好照顧公子。」
李延綃聞言,正要說什麼。何彩綾已騰身一躍,消失無蹤。他面露無奈,搖頭輕嘆……
……
江邊數里之外,乃是宋軍營帳。
先前一戰,褚閏生被巳符的咒力所傷,昏昏沉沉地睡了幾個時辰方才醒轉。他一睜眼,就見絳雲坐在他床頭,皺眉望著他。
見他醒來,絳雲笑道:「閏生哥哥,你醒啦!」
他笑了出來,道:「絳雲妹妹,你別那麼大聲,震得我頭暈啊……」
絳雲立刻壓低了嗓音,道:「對不起……你醒了就好了,沒事吧?」
褚閏生坐起身來,搖了搖頭,「張高功法力高強,我自然不會有事了。」
「嗯。」絳雲點點頭,「對了,閏生哥哥,小宜讓我跟你說,先前發生了好些事情,待你醒來,張惟和君無惜自然是要來盤問的。小宜與那兩人素來不和,她的事,你切莫對那兩人提起。」
褚閏生點頭,「梁高功放心,弟子明白。」
「那就好了。」絳雲笑道。
褚閏生望著她,略微思忖,道:「絳雲妹妹……你不會,只是來跟我說這些話的吧?」
絳雲立刻搖頭,「當然不是啊!我先前也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也沒來得及護著你。是我錯了。我……我就想著,一定要等你醒來,給你賠個不是。」
「哦,原來只是賠個不是啊……」褚閏生笑著,說道。
「那也不是。呃……」絳雲皺眉,不知如何回答了,「呃,總之,現在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嗯。」褚閏生垂眸,笑著應了一聲。
絳雲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開口,道:「閏生哥哥……我……我能不能去池玄那裡?他受了傷,到現在都沒醒……我……」
褚閏生聽到這番話,心頭似被重物壓著,隱隱有些透不過氣來。他緩了緩,抬眸道:「我先前也見師兄昏迷,都沒來得及問,師兄到底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先前,我與他一起去救幻火,然後,也不知怎麼的,他就暈過去了。小宜說,他是被煞氣侵體。大夫也來診視過了,說是傷了臟腑……」
聽她所言,褚閏生便能知道,再來看他之前,絳雲想必已在池玄帳內守了許久。這種不甘之念,稍嫌卑劣,可他就是不自禁地不甘。他閉目,狠狠壓下心緒,才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絳雲點頭,「好。」
見褚閏生行動不便,絳雲伸手扶著他下了床,正要出門。有人卻在此時挑簾進來。
看到來者,褚閏生暗暗叫苦。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張惟。他忙抱拳行禮,尊了一聲「高功」。
張惟笑了笑,微微頷首,道:「看樣子,師侄的傷已無大礙了。我有事想請教師侄,不知可否方便?」
褚閏生知道來者不善,卻也只能笑著點頭。他又轉頭對絳雲道:「你先去吧,我待會兒來。」
絳雲點點頭,帶著不悅望了張惟一眼,這才出了門。
張惟也不落座,只是靜靜站著。褚閏生不禁有些尷尬。
張惟斯條慢理地開口,道:「發生的事情太多,我若一一相詢,怕是說上一天一夜都說不完了。何況,師侄若有意相瞞,多問反而更糊塗。」
褚閏生乾笑幾聲,忙稱「不敢」。
張惟直直望著他,道:「我如今,便只問兩件事。第一,那金輪,究竟是何物?」
褚閏生知道,實情複雜,他自己都如墜雲中,如何與人解釋。而若是斟酌回答,反而更讓人生疑。索性裝傻!他立刻一臉茫然,道:「弟子也不知道。」
「真不知道?」
「弟子不敢妄言。」褚閏生毫不猶豫,語氣斬釘截鐵。
「好。」張惟點點頭,「第二件……宋與南唐,你站哪一邊?」
褚閏生倒是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不禁有些驚訝,他想了想,應道:「我不過是低位弟子,自然聽憑高功吩咐。」
張惟聽得這句,「上清派有十位高功,如今童高功仙去,也還剩了九位。你是聽哪一個的?」
褚閏生笑了笑,答道:「高功雖有數位。但弟子師從段高功。家師回茅山之前曾囑咐弟子,尋得眾位高功,勸其返回茅山護衛門派。師命在上,不敢怠惰。」
「好一句『師命在上,不敢怠惰』……」張惟笑道,「段師兄果然神機妙算,連這後路都早早留好。不過,你先前在客棧之中出手助了宋軍,就是自擇了陣營,如今想抽身,沒那麼容易了。」他的笑意漸漸消失,只道,「我知道,段師兄與那何彩綾素有淵源,想必你也受過那地仙的恩澤,行事之時有所顧忌也是自然。不過太上聖盟與我上清終究是敵非友,模棱兩可不是長久之計,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說罷,轉身離開。
褚閏生滿心無奈,卻又隱隱覺得張惟所說也並非全無道理。他的確猶豫不決,是敵是友,平日不分,難道對戰之時也不分麼?他如今的態度,又能幫得了誰?
想到這裡,他愈發無奈。不禁想起,若非當日那地仙跑去他家裡說什麼他有仙緣,他豈會上茅山。又豈會死了一次,三魂合一,開了靈能。又豈會被那潛神所致,愈發得不像自己。更不會遇上如今這些糾纏不清的事來……
孽緣!這就是孽緣啊!
他想到這裡,笑了笑。也罷,多想無用,順其自然吧。他不再多想,推開帳簾,尋池玄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