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驟停,寂靜無聲,倒叫人不安起來。
褚閏生走到帳外,想要看個究竟。剛撩開簾子,卻見數名士卒倒在地上。他忙上前,蹲身探視,卻見那些士卒早已氣息全無。他心上一驚,細細檢視,卻見那些人皆未受外傷,只是肌膚之上,有黑色的蛇形斑痕。這斑痕褚閏生卻曾見過。他離家往茅山去時,曾被人奪了馬匹,待他追上,搶他馬匹的那上清弟子已中了這咒術,奄奄一息。而那男子曾對他說過,此乃厭勝之法,咒殺之術。而使用這種咒術的,正是那不可一世的地仙,何彩綾。
他想到這裡,抬頭一望,就見天幕漆黑,全不像雨過之相。莫非是……
這時,張惟開口,道:「彌天傘。」
果然是。褚閏生無奈一笑。
張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輕輕拍淨手上的灰塵,道:「走吧,師侄,莫要讓別人看低了我上清。」
事到如今,褚閏生惟有點了頭,跟上了張惟。
……
營帳之外,絳雲見得那五色祥光,已知來者是誰。她將池玄護在身後,緊鎖雙眉,嚴陣以待。
光輝漸進,來者,自然是何彩綾。她著一身湖綠高腰襦裙,肩披五色彩綾,手中,卻不見那棗紅紙傘。待走近,她停步,含笑道:「小狗兒,好久不見呀。」
絳雲心內惟有驚惶,她皺眉,道:「我才不想見你,你別過來!」
何彩綾掩嘴笑道:「嘻嘻,別這麼不客氣嘛,我方才可是救了你們呢。」
絳雲聽到這句,竟暗暗覺得理虧。她看了看一旁的幻火金輪,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說了。
何彩綾見她沉默,笑得愈發明麗,道:「好了好了,不必謝我了。小狗兒,去找到褚閏生,然後走得遠遠的。若是波及到你們,無錯又要說我了……」
「仙子好一副慈悲心腸。」忽有人開口,打斷何彩綾。
何彩綾抬眸,就見張惟與褚閏生自不遠處走來。
褚閏生一見她,忙移開視線,不敢對視。
何彩綾卻毫不介意,她的目光落在張惟身上,笑著應了一句,「好說。」
張惟的神情帶笑,眸中卻隱透銳光,只道:「仙子既有這般慈悲之心,這營中將士的性命又該怎麼算。」
褚閏生聽到此話,不禁抬頭望向何彩綾,等她的回答。這一路而來,所見到的儘是受了厭勝之術死相淒慘的宋軍將士,難道,她又是為「殺」而來?
何彩綾笑了笑,反問道:「敢問你一路而來踩死了多少螻蟻,這些性命該怎麼算?」
張惟聞言,眉峰一皺。
何彩綾卻又道:「世間萬物,皆為天生,本無貴賤。世上又有幾人沒殺過生?何況,這些士卒平日沙場征伐,已是殺人無數。殺人償命,不就是凡人定的律法麼?看你的打扮是修道之人,竟也如此虛偽麼?」
褚閏生不禁苦笑。在她心裡,本就沒有「天道貴生」之說,那般「萬物天生」的說法,聽來更是冷酷無情。只是,即是如此,何必對他們不同,僅僅是為了段無錯的幾句抱怨麼?她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為何如此矛盾?
張惟聽罷,竟是思忖了片刻,才道:「仙子果然不同一般。上清派華陽觀惟受教。」
「哦,原來是上清派華陽觀那位年紀尚幼的高功呀,我聽過你的名號。」何彩綾笑道,「本還想奚落你幾句便讓你離開呢,如今看來,要麻煩你死在我手下了。」
張惟聞言,卻笑道:「能勞動仙子動手,倒是我的榮幸。不過,仙子啊,你彌天傘,開得太早了。」他說完,抬手一揮。剎那之間,漫天符紙飛舞,只見那數十營帳消失無蹤,甚至地上的諸多屍體都憑空消失,化作了一張符紙。
褚閏生見狀,不由大驚,他四下環顧,又見四周忽然出現了無數支長纂,紅幡飄飄,好不壯觀。原來,他們一直置身在道壇之中,虛虛實實,無從分教。
何彩綾見狀,微微皺眉: 「『朱符化境』……我倒是有些日子沒見過這招式了。你是葉無疆的親傳弟子吧?」
「家師正是昔日華陽觀主葉無疆。」張惟的神色之中怒意漸生,他伸手,指著何彩綾,道,「可是你殺了童無念?!」
何彩綾聞言,望了褚閏生一眼,卻掩嘴而笑,對張惟道:「你說呢?」
「妖女!你助紂為虐,我今日就替天行道,滅你元神!」張惟言罷,身後的道童奉上紙筆。他取筆,憑空一劃,一道紅光如刀刃一般擊向了何彩綾。
何彩綾縱身而起,將手中彩綾輕輕一揮,化了那紅光的攻勢,開口道:「不自量力!」她說完,手中一道白光射出,一名素衣少女憑空而現,正是十二使符的巳符。
巳符一揮手,千萬蛇蟲自地下湧出,衝向了張惟。
張惟取了白紙,向上一拋,起筆而畫。瞬間,那些白紙化作無數飛鷹俯衝而下,啄食起地上的蛇來。
何彩綾見狀,長綾一抖,火焰奔流,將那些符紙化成了飛鷹燃燒殆盡。她輕巧落地,含笑道:「以道壇抵消我彌天傘的法力,倒也有些小聰明。不過,這道壇頂多只能撐上一刻功夫。一刻之內,你能敗我?」
張惟冷冷回道:「以一人之力對戰仙子,的確是我狂妄。」
他說完,四周忽然寒光森森。褚閏生環顧,就見長纂之外,出現了無數弓箭。執弓之人,正是那些本該受了厭勝之術而死的宋軍士卒。他驚訝之間,就見萬箭齊發,支支都射向何彩綾。
何彩綾剛想以五行綾之力抵擋,卻又察覺什麼,騰身而起。道壇外的士卒皆是訓練有素,改了朝向,再次放箭。
何彩綾身姿輕靈,穿梭在漫天的箭雨中,神色依然悠然。
為何要躲?為何不擋?不知為何,那一刻,褚閏生竟替她擔心起來。他低頭,卻見那些箭矢之上隱隱刻著細小的符文。他看了張惟一眼,這才明白了他方才那句「善弈棋者,必善佈局」的道理。這一局究竟是什麼時候布下的?筵席時?江邊?還是更早以前?
他看著被萬千箭矢逼迫的何彩綾,腦海中,卻想起了當初子符問過的話:那你也認識我家主人哪。日後主人有事,你是不是也會如此?
那時,為了脫身,他答了「是」。到了如今,他該如何才好?他是不是該說出來,殺害童無念的是封在幻火金輪中的睚眥……
這時,眼見主人遇險的巳符怒不可遏,逕直衝向了張惟。道壇外的士卒見狀,箭矢如雨,射向了巳符。巳符躲閃不及,被箭矢射中,那箭桿上符文微微閃光,沒入她的肌骨,瞬間便讓她動彈不得。
巳符恨恨抬頭,望著張惟。繼而,她的目光落在褚閏生的身上,她咬牙,厲聲道:「你這口蜜腹劍、忘恩負義的小子,我不殺你,絕不罷休!」
她說完,褚閏生就覺心口一陣劇痛,全身脫力。他不禁跪倒在地,嗆了口鮮血。
張惟見狀,伸手抵上褚閏生的後背,道:「是『蛇煞』,凝神靜氣!」他說罷,將真氣渡進褚閏生體內。
褚閏生只覺喉頭一緊,忙低了頭,一番咳嗽之後,竟嘔出了一條小白蛇來。
巳符見咒術被破,一雙眸子已然化作血紅,神情也愈發猙獰。她正要說什麼,箭矢又來,鋪天蓋地,她已無處可避。
忽然,那些箭矢盡數彈開,落在了一邊,也是在那一刻,道壇之外的宋軍士卒紛紛慘叫起來。
只見夜色之中,隱隱有無數絲線。那些絲線有如活物,纏上了那些士卒,片刻之後,那些士卒竟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張惟。
「『天綱結偶』……」張惟皺眉,揮筆疾書。
在那萬箭齊發的一瞬,數十長纂從地下升起,結成了道壇,將那些箭矢擋了下來。
何彩綾落地,站穩身形,笑道:「哎呀,這下可欠了人情了。」
夜色之中,有人現身,答道:「你這是挖苦我麼?你有不滅金身,何懼這區區箭矢?我不過是看不慣你手下留情。」
來者一身獵裝,手中握著一卷線軸,正是徐秀白。
何彩綾輕嘆一聲,道:「才逃過你那雷將師傅,又出來傷人害命,也不怕待會兒下雨打雷劈死你?」
「彌天傘下,誰有那能耐?」徐秀白冷哼一聲,繼而望向了張惟,道,「設計佈局,是以弱勝強之法。而我太上聖盟,無需如此。」
他說完,泥土之中,隱隱有無數細線閃光。這番景象,自然是「天綱列陣」,顯然,這陣勢比起張惟的道壇要更大上幾倍。
張惟皺了眉頭,又看了看天空,道壇已撐不了多久了,若是彌天傘的法力可及,他們便再無勝算。
就在此時,女子柔婉的嗓音響起,「張高功,我不是囑過你,速戰速決麼?」
張惟循聲望去,就見一名女子翩然而降。但見她衣飾華美,姿容端麗,看模樣不過二十上下。她手執雀翎羽扇,揮手之間,華光流轉。
那女子落地,站在了張惟身前,抬頭望了一眼天宇,笑道:「所剩無多,但也夠了。」她執著羽扇,旋身而舞,口中念道,「三垣四象,廿八星宿;請君聖臨,降真吾身;誅伏邪祟,莫敢當衝!東方角木星君,請!」
話音一落,只見一條蛟龍憑空出現,盤桓在天。但見那女子此時已然變了神色,滿面殺氣,不怒自威。手中更是多了一桿長槍,神光熠熠。她高斥一聲,縱身攻向了何彩綾與徐秀白。
徐秀白見狀,抬手一揮。地下的萬千絲線破土而出,纏向了那女子。出乎他意料的是,強如「網元天綱」竟也在觸及那女子的一刻斷裂了開來。
何彩綾一把將徐秀白拉開,迎上那女子,單手架住了她的長槍。
那女子開口,喝道:「何方小仙,敢擋本座!」
何彩綾笑道:「區區降真之術,為何不敢?便是你真身來了,我也敢擋!」
「好生狂妄!」那女子抽回長槍,聚力再擊。
何彩綾一抖手中五行綾,綾身化做了雙劍。她執劍在手,與那女子纏鬥起來。
一旁的徐秀白見狀,正要相助,一道紅光襲來,銳氣逼人。他閃避開來,心知此招必是張惟所發,也不回頭,只是伸手一拍地面。那本已斷裂的「網元天綱」忽又凝聚,攻向了張惟。
張惟疾書,一面巨盾在他面前展開,擋下了那些絲線。
徐秀白正要凝神再戰,空中那條蛟龍俯衝而下,張口咬向了他。他急忙閃避。幾番下來,他停在了幻火金輪的旁邊,微微喘息。
輪身映著他略顯疲憊的臉龐,霎那之間,金輪竟輕輕震動起來。輪身的篆文忽明忽暗,詭異非常。
隱約之間,徐秀白竟聽這金輪出聲,喚他:弟弟。
他皺眉,一臉戒備地退開。
此時,金輪周身起了青焰,一道身影慢慢顯現,竟是那西海龍王二太子。他望著徐秀白,神色之中喜憂參半。他開口,柔聲道:「弟弟莫怕,哥哥絕不會讓任何人傷你。」
他說完,金輪劇烈震動起來,精魂嘶鳴,青焰奔流,攪得四周煞氣森烈,恐怖非常。
褚閏生看著眼前情狀,心緒紊亂起來。他茫然開口,心念了一句:金輪,咒解。
在他話音落時,金輪周身青焰升騰,煞氣欲盛先前,眾人皆被這殺氣駭了心神,一時間咒法消止,眾生沉寂。只見無數硨磲珠子憑空出現,懸浮四周。珠子引出汩汩水流,漫延四處。剎那之間,流水飛舞,化作森森水霧,迷人視線。
待水汽散盡,再無何彩綾和徐秀白的身影,連那金輪也消失無蹤。彌天傘一解,雨水又現,勢如傾盆。
張惟皺眉,追出了幾步,最終還是停了步,嘆了口氣。
天空之中,那蛟龍也漸漸消失。那行了「降真」之術的女子又復了先前的端華之姿。她開口,對張惟道:「誰又料得到這般變數?賊心不死,他日必然再來。今日便隨他們去吧。」
張惟點了點頭,望向了一旁的絳雲和池玄,池玄依然昏迷,傷勢儼然不輕。他神色微有不悅,又回頭看著褚閏生,道:「師侄,你對我所說之話,可有隱瞞?」
褚閏生這才回過神來,他猛然想起自己方才所做之事,一時間驚駭無比,亂了心神。
「張高功何必如此急躁?」這時,那女子舉步而來,含笑勸道,「這些娃娃都受了傷,你要問,也得讓他們喘口氣呀。」
褚閏生抬眸,望著那女子,一時有些無措。
女子笑道:「你怕是不認識我的。」她上前,伸手扶著褚閏生,「我乃上清派乾元觀高功,君無惜。」
還不等褚閏生接話,張惟開口:「大家都累了,先行休息療傷吧。」
四周的士卒聽罷,立刻照命行事。
那自稱名喚君無惜的女子微微一笑,扶著褚閏生,邁步往真正的營帳行去。
……